[觉醒年代] 引路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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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收到拒婚信的好几天,家里都充斥着一种阴沉沉的气氛。大小仆人都不敢说话,连动静大些都可能招致太太的一顿臭骂,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

    裴太太身子弱,又裹着脚,每次面对不受她控制的噩耗时,身体上的不得力便带来心上的烦躁怨愤,打骂仆从是常有的,昨天一个小丫头伺候她喝西药时倒的水有些热,就被她抓住骂了十来分钟。

    母亲反应如此之大,让裴瑄这个为人子女的心上很受煎熬。本来自那封信送到家后,听得邓仲澥竟要同她退婚,她便觉得天翻地覆,天塌了的感觉也不过如此。本以为两人不说什么情投意合,好赖是一同长大,她叫他声仲澥哥哥,便不会想得到有一天竟会被他拒婚。

    她当时只觉又羞又气,若当真是个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典小姐,便是该当下就有气性跳河自尽了了事才对,可想想在女学学到的知识,想想常从他那里听来的什么浑话,什么她是该给自己做主的人,虽如此大逆不道,让人唾弃,可心里滚过他说这些话的神情,便再积攒不起那份胆子去赴死做个烈女了。

    她若是那更有心气的娇小姐,便该一头倒进床铺里不吃不喝大哭几天,让全家人哄着劝着,占着道理在流言上挤兑邓家人,好叫他们一家丢尽颜面,把那个越发野得不像话的逆子扭送回湘,再不许他学那些妖人的妖异思想。

    可偏偏她窝囊,骨子里乖顺刻了十足十。明明被拒婚的是她,天塌了的也是她,听了消息便脱了学生装和皮鞋,换上襦裙和绣花鞋,安慰歇斯底里的母亲,承受父亲的奚落和不满,听父亲给远在日本的长兄发电报告知这一“扫兴家事”,仆人递来母亲所需的鼻烟壶,低着的头颅也悄悄飘来几许同情的眼光。

    晚上待侍奉母亲安睡,她才得以回房。床头还放着那封拒婚信,她把那信捧在胸口,流泪到天明,心中不住地回想,究竟是如何招致了别人的不满意,才换来这样折辱人的拒绝。那北京究竟有什么,怎得将一同长大的哥哥变得越来越陌生。是那些被父亲责为妖人的新学老师?或抑是有什么与她不同的女学生招惹?还是说?还是说?是她……是她自己?

    天亮了,家里的仆人起了。她侧着身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屋子。她是旧时士大夫家的小姐,就算没落了也还有祖上传下的宅子可摆排场。一套儿的好木头打的家具,架子床,妆台镜,三开门大衣柜,满目的旧襦裙把几套女学生装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少有一套洋裙和裤子还是哥哥从日本回来时带给她的,只敢偷偷送她。屋里什么物资都是有的,比较邓仲澥的屋子,阔绰宽敞了近乎两倍,可她没有书屋,连书桌都没有,作业都在梳妆台上写。

    床头柜摆着几本女学,不记得放了多少年,有记忆以来就存在了。母亲和家人似乎把此当作了女儿家的出生礼,比之读不读倒也其次了,必日日顶在她耳边,像是睡梦里也不放过的诫训。

    一夜未眠,只顾流泪,她坐起来看到镜子里的年轻姑娘。这脸孔也可说是美的吧?母亲常说,若祖父还在清廷做着官儿,以她教养样貌,家里都留她不到14。幼时将这话炫耀似的说与邓仲澥听,他听后却只打了寒战,久久呆住,傻了似的,而后便不顾及男女大防紧紧拥抱她,身体发着抖。

    她那时懵懂,不懂他这般反应,听他后怕道:“幸好这日头已过……我必不能让你再走一遍这旧路……”

    那年她14,他17,刚刚入学宜章高等小学堂,回来说的话大多她都听不懂。当时她心里得意道,仲澥这哥哥当真是胆小,不过是开个玩笑嫁与别人,竟把他吓成这样,以后可不能再刺激他了。

    后来想来,哪里是她那些无忌话把他吓成那样,他最恨礼教,那个14岁怕才真是让他实心眼地恨起了旧社会罢。他从小想到她的遭遇,反应便是痛恨的。

    想到此,裴瑄觉得心下更是悲凉。无论如何,她竟也是怨不起来的,因他向来比她自己对她的命途更加担心,让她常常惶然于此,站在边缘处不忍让两方人失望。

    如今他写信回来,是看透她果然是没有勇气做出抉择对她失望了么。

    看着镜中形容憔悴的人,两边脸颊无知觉地滚下几颗泪珠子去。屋里没有开灯,窗户外面日头不若往常,阴沉沉的。湖南多雨,今日想必是要下雨的,得让人准备好伞带去学校,还要叮嘱中午送饭的人尽早起路,不要怕花钱,坐黄包车去送,别淋了雨着凉。

    想法突然滞了下,她才惊觉自己竟只来得及难过了一晚,方才还觉得肝肠寸断,现下竟是还想着去学堂。只是家里人是顾及着他才不得已送她出去读书的,现在婚事都没了,母亲还愿意让她继续读书吗?

    她茫然坐在原地,只觉得心头一股惶恐涌上来,渐渐盖过了小女儿家那些悲绪。如果,如果家里不许她继续念书,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平静接受吗?若果从未穿过那一身新式学生装、那漂亮的蓝裙子便罢了,可既然她听从邓仲澥的话去读了书,又因为旧思想被他抛在了原地,现如今再让她在旧思想里越陷越深……那,他如何看得起她?待暑期他回来,看到放弃学习的她,又作何感想?不正应了他放弃她的缘由,倒使人觉得她无可救药?

    她是绝不许被人这样低看的。如果没有人扯掉新旧之间那层纱,可能她还被哄骗着觉得做一位高贵的旧小姐很是体面,可如果真的体面,那父亲又为何要送兄长去日本学习?那不是什么资本主义的地方么,母亲这时也不嚷着说什么夷风伤俗了。

    她此刻又想起邓仲澥临走前同她说的那话了。

    “既仙,你便不想去外面看看吗?”

    祖父活着的时候,清廷还未灭,他老人家带她和兄长进京面见皇帝和太后。那时离太后死也不过就几个月,他们两个小孩是进不着宫的,只能由祖父身边的老仆带着在北京城玩,也远远望过一眼那时还是京师大学堂的北大的门匾。只记得那时感觉很模糊,未曾想过有一日身边竟有人能走进那大门去做了门里边的人。

    细想来,本是先进分子的家里如今倒被称作了旧人家,一说旧这个字,多让人惶恐,好似下一秒就会被人抛弃一般,无法被拯救的样子,是可悲的。而这抛弃,似乎从闲适在家只知抽烟的父亲、离家多年去留学的兄长、还有写信来拒婚的未婚夫这里都可见一斑。

    旧家,旧人……

    裴瑄胡思乱想着,待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又套上了那身女学生装。她对镜打量着自己,摸了摸自己扎成辫子都快要垂落到臀部的头发,怀着几分不知名的惆怅和忐忑走出了房门。

    母亲似乎是起了,只是不愿起床来吃饭,叫仆人将早饭送去房里。裴瑄跟着仆人进了母亲的卧房,见半坐在床上的妇人似乎也是一夜未眠的憔悴样子,顶着几道泪痕,着一身整洁的丝衣,指挥着仆人将丰盛的早饭垫在床上小桌,才似乎注意到她,望过来,见她的装束,细细的眉毛便紧紧地拧在一起。

    “怎么还穿这身衣服?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去上学了。你哥哥再过一月就从日本学校毕业了,南京地方政府那边聘他去做官吏,届时你随他去南京,嫁给他一个同在政府任职的同窗。昨日你父亲已经都交代好了。”

    怎的会如此,当真是无法上学了。裴瑄呆站在门口,几乎喘不过气来。昨天方才解除了一桩婚约,父亲便一刻也等不及又为她寻了个人家?这下倒好了,从未见过面的哥哥的同窗,还得要千里迢迢去南京送女儿给人。家里已然把她当作了一桩麻烦事,只想着今早摆脱了事,嫁出去便挽回了丢尽的脸。

    她木然地回道:“可是,我就要从女学毕业了。女先生说,我可以去北京考女师试试,应该是能成的。”

    她母亲一下子惊讶地支起了身,用不认识她般的眼光望过来,脸色变幻了几下,定格在难看的扭曲上。

    “可是那邓仲澥蛊惑你什么?怎么人人都闹着要去北京?疯了,你们简直是疯了!不知道这年头怎么了,北京城也都是魔祟了,一群男人让好好的女儿家去露脸子读大学,安的什么龌龊心眼儿打量谁不知道呢!”

    听在耳中的话越听越难堪不中听,从母亲话中,大抵家中还有人想去北京罢,可惜被专横的父亲赶去了南边谋求官职。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但显然母亲已经把北边想作了洪水猛兽一样的情形。

    也是这时候,她从来乖顺的、没什么主见的心里忽而闪过一道念头。

    ——我是一定、一定一定要把书读下去的。

    不仅仅是女学,先生说的大学,她又为什么不去试试?母亲是愚氓的,可是祖父、父亲和兄长都是接受过教育的,他们看不起母亲,那他们是否可以理解她呢?她如果顺从了父母,将来一定会活成另一个母亲,也教自己的父亲、丈夫、孩子看不起。

    而她固然可以理解母亲,却恐惧活成和她一样的人。

    她自己未曾意识到,但她总是情不自禁用邓仲澥的话来审视自己。她虽拒绝自己如邓仲澥那般出格行事思想,但却总忍不住从他那里听得更多惊世骇俗的出格言论,也屡屡在内心教唆自己挑战家中的权威。她恐惧邓仲澥给她带来的影响,却又情不自禁向往他话中那些出格和叛逆的部分。

    邓仲澥拒婚一事,带给她思想上的影响绝非当下的羞恼与惶恐,只等她从这猝不及防中反应过来,回头才看,她早已在那被反弹的激情叛逆里做出了此生最大的反叛,而那时她心底的火焰和勇气,竟是来源于那封本该带给她耻辱的拒婚信,竟是来源于远在北京的那个人。

    理智上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了多余的关系和羁绊,可不知为什么,她似乎从那一刻在思想上和他的距离变得近了,就好像那时他不是在遥远的北京,而是站在她的身后,伸出手推着她的肩膀,送她前进。肩膀上那双手有着温度,她头也不回地走过昏暗大宅的冰冷甬道,也只觉暖洋洋的,就好像有一束只属于她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再不怕黑暗。

    当时她还懵懂着,直至此后半生,回首,他再未许她独自穿越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