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年代] 引路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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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于此同时,整理完采访稿的张丰载看着面前的稿子,激动得简直坐不下来。他站起来在书房里左右踱步,才在自己掌心锤了一拳,走出房门,大步往主屋去。

    越凑近主屋,里面唱片转着的戏曲声便越清晰。张丰载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抻直衣角,恭敬地走了进去。

    张长礼抽着烟扫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张丰载凑上去,赔笑:“二叔。”

    张长礼懒得搭理他:“这么晚了,干嘛来?”

    张丰载故作玄虚:“二叔,我终于找到那陈仲甫的软肋了。”

    张长礼鼻子哼出口气,根本不给这个不成器的蠢货侄子捧哏的机会。

    张丰载见他不理会,心道老头子就装模做样吧,这回吓死你,嘴上老实道:“您知道嘛,陈仲甫的两个儿子,搞了个工读互助社,实行共产共妻呢!”

    张长礼果然呆住了,怔愣地看他,烟斗杵在嘴边,好一会儿,他猛地跳起来,指着张丰载,手指都在抖。

    “哎呀!哎呀……”

    他疑心是这败家玩意儿兔崽子夸大其词,可看张丰载还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抬头恳切地看着他,张长礼又不得不信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虽说他一直想抓以陈仲甫为首的新文化分子的小辫子,可也不是这么个想法啊。不会吧?陈仲甫好歹是个正派人啊,他儿子能干出这事?能吗?

    他狐疑地瞅了张丰载一眼,夺过他手上的稿子,看了一遍后,跳起来撩了一把长衫下摆。

    “走,即刻去见林师!”

    深夜时候,林府下人纳罕何人这么晚拜访。一开门见是他们叔侄二人,赶紧叫人去通报老爷。

    林纾正坐在书房润色自己的文章,听到通报头也没抬,心说这两个大晚上又来找什么事了。

    张丰载此刻在林老爷子家书房更加乖巧恭敬了,他先低头汇报了《荆生》和《妖梦》的发行进度,把老爷子哄得开心了些。叔侄俩顺利坐下,喝上了待客的茶水。

    张丰载放下青花瓷的杯子,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这第二件事嘛,就是晚辈听说,那陈仲甫唆使他的两个儿子,开展无政府主义的互助社,诋毁政府敌视家庭,实行共产共妻,已然引起公愤了啊。”

    林纾老爷子一个倒仰,匪夷所思地望着这叔侄二人,见他们两个都信誓旦旦,心中犹豫该不该再信一次这两个臭皮匠道听途说的传闻。实在是这说法太过荒诞不经了些,举凡读书人,哪里听过这样的邪事。

    张丰载见他面色带着几分纠结,心知看来这个消息没有戳中他老人家的痛点,加紧煽风点火道:“您有所不知啊,蔡、陈、李三人,如今带着北大一帮学生,搞什么平民教育讲演团,要将他们的外门邪说传给普通大众去!您说这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他们什么目的?这不是教唆群众走歪路?他们用来做反面的典型活靶子,我听说可就是老爷子您啊!”

    这话可是往老爷子七寸打啊!林纾果然就跳了起来,一连用了好几个成语,痛斥他们“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一直老神在在地坐着的张长礼拢着袖子凑上来哄气得跳脚的老师。

    “恩师莫急,恩师莫急哪!我和丰载已经在收集证据了,准备向国会正式弹劾蔡孑民。”

    林纾狠狠地对他们唾了一口:“这话你跟我说过多少次了!到底哪回能成真?假使你说话算数,如今还需要我大晚上在书房被气到如此地步?”

    张丰载皱起脸,看自己二叔被林师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犹自陪着笑脸作保。他心中不免得意起来,虽看二叔惯会在自己面前耍威风,到了林师面前照样跟他一样做小伏低。

    他摇摇头,国会议员又怎样?只要一天还要借复古派文人的势,一天就得按照礼教尊师重道,被训成个孙子也自己忍受吧。

    -

    “快!他们干什么呢?”

    “岂有此理,校长怎能在上课时期让军警进入校园?素日不是说女校管理进出人员要严格?”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小声点!别被警察听到了。”

    裴瑄跟着人群跑下楼,见到操场上果然有两个军警打扮的人,正在学校公告栏上贴什么东西。听到身后学生们的议论,他们贴好后让开,在两边守着公告,持警棍正面对着女师的学生。

    有一个女同学第一个越出众人走上前去看,随即大声宣读出告示上的内容:

    “京城乃首善之区。为维护京师治安,巴黎和会期间,严禁学生携带标语、横幅、旗帜、成群结队外出,不得在公共场所长时间逗留,不得集会、演讲……”

    随着她话语,学生队伍里议论声炸响。大家都凑上去,不敢相信这份告示竟是真实存在的。

    告示末尾盖了政府的章,还有徐世昌大总统的签名,由不得人不信。

    最先走出来的那位女同学向警察扭头,大声问:“政府为什么要对我们学校的同学下这种指令?我们可从来都遵纪守法、没有做出过出格事!”

    “就是!”“对啊,没道理。”“就会欺负女学生!”

    裴瑄也望向警察,等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警察冷冷瞥向她们,威慑性地捏了捏手里的警棍,才冷笑道:“大总统给全北京的大学和中等学校都下了命令。既然你们女师遵纪守法,那这个告示也影响不到你们什么罢?”

    他目光盯住刚才屡屡出头的那个女学生:“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都意外地睁大了眼,好几个女同学下意识地拉了拉那位女同学的手臂,想将她往后面拽。

    那位女同学毫不畏惧地甩开身后的手,上前一步,大声道:“我叫冯沅君,是学校国文科二年级的学生!”

    冯沅君!原来是她!

    裴瑄看着她的背影。她想起来了,当日代表团发布会告示前,也是她慷慨激昂地质疑西方国家,痛陈民族自尊的。

    这个人,在学校里也素来是有些传闻的。程俊英她们与她同届,时常讨论到她,都极为钦佩。她在考入学校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家自学的,饶是这样,也凭借着极为刚强的学习意志和自制力考上了大学。而且在校期间,思想极为刚健,性情极其刚烈,胆子比好多男生都大,是令陶玄和王世瑛都惊叹的女中豪杰。

    警察用警棍虚点了点她:“这等告示,依我看,便是写给冯同学这类人的。你须得小心些,如今警察局可是对各位严阵以待。牢房都清理出来几间了,保准干净,就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受不受得了,可不清楚了。”

    裴瑄深觉恶寒,胃里又泛起恶心。这等恃强凌弱、兼带着对女学生充满恶意和下流意味的话真是令人生厌。她眼神冰冷起来,周围的同学们也都用愤怒和受到冒犯的眼神瞪着说话的警察。

    那警察面对这么多愤怒的眼神,也有些畏怯地退后了一步。他左右看看,竟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与另一位警察面对着几十位学生。虽然是女学生,但他觉得,这些女生在某种程度上,与他认知里的女生已经拥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和力量。

    他闭起嘴来,不复先前的趾高气昂。裴瑄鄙视地望他一眼,同周围同学们一道回去,路上本想去同那位冯沅君学姐结交一下,结果迎面遇上来找她的罗静轩,被一把揪住了袖子。

    “你那互助社的同志易群先找你,看样子好似有急事。”

    易群先今年在女师旁听,所以平时也是能进学校来的。不过今天她是没有课来学校上的,突然过来是发生了什么?

    裴瑄惊疑不定地往回走,想想最近北京愈发奇怪的风向,心里更不安了,不由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教学楼,就看到楼底下不停在来回走动的易群先。

    “裴瑄!”她见了她,三两步跑过来,“出大事了!快和我回社里,我们再细说。”

    裴瑄只来得及和罗静轩打了声招呼,上去收拾了书包,便匆匆和易群先回了互助社。

    她迈步进宿舍,看大家都在,人基本是齐的,但屋子里大家脸色都很难看,气氛特别凝重。

    裴瑄不明所以。延年站在桌旁,对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去看桌上摊开的两份报纸。

    “你自己看吧。有点心理准备。”

    裴瑄侧头望了一圈大家的表情,只见桌子边唯一坐着的柳眉正仰头看着她,眼圈红红的,神色说不出的委屈和愧疚。

    她伸出去的手指不引人注目地顿了下,神色已经变得认真,拿起其中一份,篇幅最大的,便是文学泰斗林琴南的小说《荆生》,占据了好大的标题,下方陆续出现“皖人田其美”、“浙人金心异”、“美国归来的狄莫”的字样,老调重弹了,不过这次开炮的人重量大了些、这篇文字的文学价值和笔触也非之前可比。文后还附着对蔡孑民、陈仲甫的联名罢黜信。

    另一篇报纸……她放下手中这份,凑头过去看,敏锐听到屋中不止一人呼吸声都变重了。

    “工读互助社由一群受陈仲甫新文化思想教唆的极端青年组成,除其二子外,还有因主张废除孝道而被学校开除的异端分子。”

    她抬了抬头,大家都避开了她的视线。她继续看下去。

    “有逃婚和私奔的女子,有不顾廉耻公然号召要抛弃家庭、污蔑荣誉的放浪/女校花……”她话音一顿,眼前一黑,险些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三秒后,她又平静下来,把最后一句话看完了,“有专门和政府作对的暴力分子等等。”

    裴瑄抬头,看了眼报纸的名字——《半谷通讯》。写这篇文章的记者署名为聊之。

    她发呆三秒,抬起眼,看到大家都略显紧张地盯着她瞧,好似生怕她受不了报纸上的诋毁。

    裴瑄把报纸放下,坐到一边,没对里面内容说什么,从学校赶回来口干舌燥,她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类似言论总也见过,虽说不比今天报纸上写得这么过分辛辣,但好赖也锤炼出了一定的承受能力了。总的来说她觉得还好,不过别的同志此前没有被泼过脏水的可能一时难以接受。每到这时候她想想自己的亲人朋友,便觉得这些没有见过的人的话十分没有必要去在意。

    哪怕仅仅半年之前她都无法想象如今的自己似乎从头到脚都变了一个人,有了她自己都难以忽视的坚强和刚硬。直到今晚她走进屋里第一个坐下来,看到周围人同自己心态产生的一丁点的对比,她才似乎刚刚察觉,她如今成长得有多快。

    她改变了,真真正正地,从里到外。

    作者有话要说:  -

    下午出门了,感谢名单明天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