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年代] 引路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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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裴瑄脚步一顿,轻声道:“大哥。”

    “嗯。”裴其栩应了一声,坐在那里打量了眼她,目光顿了顿,伸手拿起桌上的烟卷,垂下眼,遮住了眼里的一些惊异。

    自去年九月起,他便没有见他这个小妹。去年还时常从母亲寄来的信里知道些她的动态,但也就是小女孩的日常,逛街、照相,读起来没什么意思,但总的校园生活看上去比较轻松快乐。今年三月起他便去了巴黎,和家人只能电报联系,往往几个字言简意赅,家中小妹的情况自然无足轻重。但直到这次归国,在家中见面,他才颇有些惊奇。

    几个月罢了,从头到脚,没有一点以前的影子。往常她见了他这个不甚亲近的大哥,多半是温顺带着几分敬畏,微微低着头,他不主动同她说话,她也畏惧对他开口,是一个端庄而易羞的闺秀,却不是自信的年轻女子。

    今日截然不同。她的短发现下及肩,正是不影响行动的长度,穿一件天空蓝的半袖旗袍,勾勒出玲珑窈窕的身形。她的肩展开了,挺直着背,身段便显得挺拔又曼妙。

    她向坐在沙发上的他问好,站得笔直,下巴依旧是微挑起来的,脖颈也没有丝毫弯曲。一张素面朝天的白净脸庞上,五官色彩分明,细眉修长,眼瞳清亮,嘴唇微抿着,眉宇间都写着敞亮坚定。

    瞧瞧,这哪还是他母亲心尖尖上的娇娥小既仙?这分明是不知道哪里回来的、风尘仆仆的女斗士。

    裴其栩暗地嗤笑。家里写来的信上说的她那些生活,只怕不知道是哪个来哄骗鬼的吧!她绝对背着家里干了什么疯狂的事,倘若让家中知道,怕是父亲能气得病情更加恶化了。

    裴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过一声好,便转头问佣人:“父亲呢?身体好些了吗?我去看看他。”

    佣人领她去主卧。裴瑄又看了眼裴其栩,见他没有起身一同去的意思,便跨出门去。说来她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这对父子闹成这样?

    在走廊上她向佣人打听,佣人也说不出个二三来。裴瑄听她反复念叨“巴黎”和“签字”,有些惊讶,若有所思。

    家中佣人没有读过书,更不关心外面的事。但若是听了父亲和大哥争吵,对巴黎和约签字都有了印象,那这两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争执成这样?总不可能,是父亲想要在和约书上签字吧?

    这不可能。裴瑄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想。父亲是绝不可能在家国立场上糊涂的。他年轻时候便因为主张废帝制而与祖父决裂,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甚至是个偏激分子。

    她踏进父母的主卧。她回来的时间不凑巧,父亲在睡午觉,母亲坐在一旁绣帕子。见她回来,高兴地举起手示意她安静,又把手里的活计放到一边,站起身来挽着她走出门,去花园闲逛。

    母亲关心地问她的学习生活,裴瑄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便编着话,营造一副岁月静好的求学之路。母亲叹着气看她一眼,裴瑄有些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沉默着移开了视线,盯着一旁的月季看。

    母亲到底没有追问,虽然她大概是不信的。如果说这天下有谁对她是至为关心的,那无疑就是母亲。她头发比走前长了哪怕一寸,她都能立刻看出来,更何况是发生在她身上那些再显眼不过的变化?即便是普通朋友也能看出来,何况是将她视作心肝的母亲?

    母亲主动转变了话题,提到了父亲和她大哥的关系。裴瑄也很关心这个问题,只是母亲微蹙着眉,态度也很奇怪。

    “你大哥,唉。”她叹口气,“其实他们父子俩争论的话题,我一向是不感兴趣的。可这次他们吵得太凶了,你父亲更是被气得病倒,我就不得不对你大哥生气了。更何况我听了他们部分的谈话,也实在觉得……唉。”

    她一段话便叹了两口气。裴瑄更惊异茫然了,言下之意,这次出了问题的竟是她大哥?到底是什么原因,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母亲也对他颇有微词。

    下午时候父亲醒来了,叫她去床边。他沉默地打量女儿一眼,最终也没问她的生活,只是撑着精力考量了些她的学问。裴作孚曾是湘江才子,又曾经考取过功名,国文方面的知识,其实相当渊博。他考量完,大概是觉得她还算用功,便点点头,闭上眼,挥手示意她出去。

    晚上在饭厅,只有母亲和他们兄妹二人用饭。父亲的晚饭自己在房间用。等饭后,裴瑄在客厅,受母亲的要求,坐在沙发上拉手风琴。裴其栩本来在一旁单人沙发上坐着侧头聆听,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消失了。

    母亲听完了曲,要她陪着去花园散步消食。裴瑄请她先去,自己回房放琴,放完琴路过父亲的书房,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争吵声。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伏下身,轻手轻脚地把耳朵靠在门外。

    “段祺瑞无耻透顶!这个卖国贼!我远在湖南,都听说了北京的学生运动搞得如火如荼!他们先是逮捕了那些学生,然后又阳奉阴违,秘密电报巴黎说要签字,他们怎么敢?出卖国家这样的罪名,就不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吗?!”

    她大哥的声音响起:“下地狱?八十年来,丧权辱国之和约都有几个了,你看他们有谁坐立不安过吗?即便是下地狱,这些军阀也并不会在乎的。只能说国内的斗争力量还是太弱了,北京高校虽然把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名声都传到巴黎去了,可到底还是学界的力量,文人的力量归根到底是有限的。即便是蔡元培,如今不也是被这些流氓逼出北大?掌权者一日不松口,闹得再大也无济于事。他们这些学生运动,甚至伤不到段祺瑞一点根基。”

    他父亲怒道:“那便再没有办法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签字?这次和八十年中任何一次情况都不一样!我们是战胜国啊!”

    裴其栩:“陆征祥已经收到徐世昌的密令,勒令他签字。最近他可不好受,想逃到别的地方都没处逃。宾馆外围着的都是在法华人,甚至还给代表团五个代表都发过死亡威胁。天真的百姓啊,签字与否,哪里是他们能决定的。”

    父亲冷笑了一声:“其栩,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因为国内的命令在那里,所以被逼无奈只能执行指令?你觉得你们做不了主,只能听话对吗?可你想过没有,国人不会关心到底是谁下令签字的,只要你们代表团自己拿起了那根笔,卖国贼、千古罪人的名声你们就不得不担!徐世昌秘密致电你们,为了什么,不就是等来日国内舆论爆发,群情激愤之时,顺利将锅甩给巴黎吗?”

    “那有什么办法?”裴其栩说,“在其位谋其政,为政府工作,自然就会有取舍。何况这次是他们北洋政府做的决定,要说挨骂,也是段祺瑞和徐世昌要被万人所指。孙先生已经努力了,但南方代表团毕竟不是主要成员。王正廷先生和顾维钧代表已经是代表团中反对态度最强硬的了,但做决定的又不是他们。只能说这样的结果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但无能为力。若要怨,便只能怨段祺瑞和徐世昌吧,是北洋政府倒行逆施、屡次犯下欺国盗民的罪行。也是段、徐两人亲手将山东卖给了日本。归根结底,北洋政府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裴瑄听到她父亲低声笑起来,声音很悲哀,混着一种自嘲:“其栩啊,你如今,倒真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我同你谈国家,你同我谈政府。南方政府、北洋政府,又如何呢?不论哪个政府,都没能把山东收回来,在我看来,那便都是混蛋!北边卖国,勾结日本;南边势弱,无力回天。我只觉得悲哀。”

    “父亲,”大哥的声音放软了些,“正是因为此,我们才要奋起。待巴黎和约签字后,消息传回国内,北洋政府必然沦为卖国政府,要受万民指摘,人心不再。南方政府便能趁机收敛人心,重新聚势。俗话说,不破不立,青岛丢了是件让人悲痛的事,但倘若以此为契机,能唤醒国人对昏庸政府的不满,重新焕发辛亥革命时的家国热情,那南方政府收复全国便指日可待。到了那时候,我们就能改换新天地,一雪前耻。”

    裴瑄听到父亲问:“其栩,你老实告诉我,你心中,是不是甚至还在期待这一刻到来?”

    长久的沉默,裴其栩回答:“是的。北边政府没救了,越是做出丧权辱国的事,越加速它的毁灭。我不想让它再苟延残喘着消耗这个国家了。只有我们有一个正确的领导者,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救国方向。”

    父亲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裴瑄站在门外,全身都是发冷的,她靠着门,听到大哥的声音,往日只觉得他说话永远冷静、不紧不慢,如今却觉得他冷漠得让人心头发寒。

    “父亲,何必如此生气,什么都不如您的身体重要。您既然躲避论及时政这么多年,如今又怎这般激动。便是再生气,您也要成定局的事无能为力。不如养好身体,以便能看到,未来的光明。”

    父亲似乎愣住了。裴瑄听到椅子划过地上的声音。裴作孚似乎坐在了椅子上,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长久的寂静后,他终于悲痛长叹了一口气。他说:“其栩,你孝顺、护家,尽了家族培育你该有的责任,可你——你是没有对这个国家人民的爱啊——!即便是你的妹妹,她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她也懂得无国不家。她偷偷去游行,嗓子都是哑的、手上都是油墨印子,难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她是为了什么?她是为了北洋政府吗?她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首先是个中国人!你看不到亿万万民众的痛苦,你看不到政府顾不到的地方有多少人流离失所,你看不到齐鲁沦丧的悲歌,你只看到地图、政权,你只看到那些立在黎民苍生头上的人!你要学会往下看!你要看着,有四万万的眼睛,在祈求地看着你们!”

    裴瑄退后一步,离开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