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臣

阶下臣 > 第 7 章(“人心是会变的。”...)

第 7 章(“人心是会变的。”...)

    陆屿这一觉睡得很沉。

    他已经挺久没做梦了,这次不知怎地竟在阵阵铜铃声响起后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他从小被父亲压着读书,每日的生活枯燥乏味,哪怕想办法支走了严厉无比的父亲,基本也只是在屋里练字看书。

    那时傅怀明还是个小光头,顽劣得很,爬树上房是常有的事。

    有天他在屋里写字,就看到颗小光头在窗外冒了出来,说道:“你知道吗?你这边的屋顶能看老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上去看看?”

    爬上屋顶这么出格的事,陆屿从来没有做过。他身体不太好,吹个风都能病三天,可不知怎地突然想跟傅怀明上去看看。

    他想着父亲没那么快回来,便跟着傅怀明上了屋顶。

    他坐在冰冰凉凉的屋脊上极目远眺,第一次发现天地能如此广阔,沁凉的风迎面吹来,叫他忘了刚爬上高处的害怕。

    傅怀明在旁边指着远处的建筑挨个给他讲,说他这也去过那也去过,哪里特别好玩,哪里又有很多好吃的。

    “你去过这么多地方,真好啊。”他羡慕地说道。

    “你想去哪?明天我就带你去!”傅怀明拍着胸脯说。

    陆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傅怀明的,只记得自己当晚就大病一场,好些天才缓过来。

    门自然也是没能出的。

    傅怀明非常自责,经常买好吃的好玩的来送他。有次他特地从城西买了个非常美味的烙饼,怕回来时冷了,一路塞在怀里捂着,回来时胸口都烫红了。

    他明知道自己生病和傅怀明无关,只是身体底子太差,却一直没有拒绝傅怀明的补偿和讨好。

    他可真够卑鄙的。

    陆屿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个有点脸熟的老道。

    竟是青阳山的清虚道长。

    清虚道长手里还拿着个铜铃。

    “是您啊。”陆屿说话有些吃力,却还是染着几分笑意。他垂着眼睫,笑着问道,“您是在给我招魂吗?”

    “你把那张铜符怎么了?”清虚道长皱着眉反问。

    “融掉了。”陆屿据实以告。

    早在傅怀明入京当日,他就将那铜符扔进炉子里融得干干净净。

    他的命是傅怀明借他的,傅怀明本该早就不愿借他了,他还像个卑劣的窃贼一样偷着用。如今他既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也没什么未了的心愿,自然该早早还回去。

    毕竟他借一年,傅怀明的寿数就少一年。

    傅怀明如今已经登基为皇,为了天下安稳还是得长命百岁才好。

    “怪不得,怪不得!”清虚道长在屋里转悠起来,“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可知那铜符没了,你便活不了多久!”

    陆屿摇头说道:“他早不愿意借我了,您强行帮我借,那不是成妖道了吗?”

    清虚道长本想说“你怎知他不愿意”,又想起陆屿这些年病倒的次数。

    近几年傅怀明生辰,陆屿都会大病一场,全是因为傅怀明恨他入骨,以至于陆屿每次都得去鬼门关前走一遭。

    平日里更是反复发病。

    傅怀明自然是恨陆屿的,怎么肯继续借命给陆屿。

    这些年陆屿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却连个真正交心的人都没有,所谓的富贵荣华更是无暇享受。左右朝中不会再有陆屿的位置,陆屿确实没必要再受这份苦。

    而且傅怀明如今贵为天子,他若再强行为陆屿借命肯定逃不过天谴。

    清虚道长叹着气说:“再过不久,就是二月了……”

    “我挺喜欢二月的。到那时冰消雪融,花都开了,是一年里头最好的时节。”陆屿笑着说道,“您快走吧,走远一点,千万别再提什么借命之事,否则陛下说不准要问罪于你。”

    清虚道长对此问心无愧:“那时我将其中利害都与他讲了,是他非逼着我铸符。他自己求我做的事,怎么能问罪我?”

    “人心是会变的。”陆屿说道,“即便当时是真心实意的,过后说不准就后悔了。何况他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借他的寿数,他若知晓您果真如此厉害,肯定不会做这种傻事。”

    少年时的冲动决定,哪里做得了数。

    任谁知道自己的寿命被人白白借走十年,心里肯定都不会太高兴。

    清虚道长看着陆屿叹息一声,摇着头走了。

    陆屿靠着枕头半合着眼,一时想到梦里的事,一时又想到傅怀明背他上青阳山的事。

    他这一辈子自认没有辜负过任何人,只除了傅怀明。

    他欠傅怀明已经够多了,再活下去只会越欠越多,永远都还不清。

    所以他把命还给傅怀明。

    到二月春暖花开,便是傅怀明的生辰。

    若是没意外的话,他应该会死在那时。

    若有意外,那就是更早一点……

    傅怀明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陆屿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陆屿这次昏迷了整整六天六夜,柳太医束手无策。

    柳太医说,陆屿要是再不醒来,就再也醒不来了。

    他派人去青阳山把清虚道长请来,才终于听到陆屿转醒的消息。

    傅怀明将陆屿抱了起来。

    陆屿眼睫颤了颤。

    傅怀明抱陆屿去洗了个澡,又叫人送了粥来喂给陆屿吃。

    看着陆屿一口一口地把粥吃下去,傅怀明的心才放回原位。

    陆屿醒了,陆屿吃东西了,陆屿肯定能活下来。

    陆屿肯定会活得长长久久。

    陆屿要的,他不都能给吗?只要陆屿跟他要,他就会给的。陆屿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非要惹他生气?

    他只是想让陆屿低头、让陆屿认错,只要陆屿说一句“我后悔了”,他就不会再生陆屿的气,他们会好好的,就跟以前一样。

    “陆屿。”傅怀明把人紧紧抱在怀里,喊着他的名字。

    陆屿没有说话。

    傅怀明说道:“我都查清楚了,你没有做错什么,那些人都该杀。你也没有不臣之心,是皇兄他不信你。”

    傅怀明自登基后就找陆屿的罪证,可惜什么都没找出来。

    朝中那些为陆屿求情的人也不是陆屿的党羽,甚至大多都跟陆屿政见不合,曾在朝会上争来吵去;陆屿为官十年清清白白,没做过对不起江山社稷的事,倒是那些他以为冤死的人个个都恶迹斑斑。

    他只是太恨陆屿,才会对摆在眼前的证据视若无睹。

    可柳太医对他说,是陆屿自己不想再醒来。

    陆屿下次再发病,可能就再也不会睁开眼。

    傅怀明哑声说道:“我信你,我会一直信你,”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手掌止不住地颤抖,声音里带着祈求,“等你病好了就来当我的丞相好不好?”

    他不想再要陆屿低头,不想再要陆屿认错,他只要陆屿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