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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遁

    惊春爆竹,千门萧鼓。

    紫宸殿中流苏帐暖,香雾腾缓,美酒佳人,举杯不驻。

    陛下近来,越发疏于朝事,留恋美人榻,殿内载笑喧阗,宫人在外却坐卧不安。

    子时三刻,长安宫中闯入了一队官兵,数十人,皆是好手。

    守卫松懈,轻易就被解决了。

    这官兵向未央宫而去,一路上又斩杀了十数个宫人。

    领头之人头戴玉鸖冠,手中长剑滴血,眼睛一眨未眨,正是韩延。

    自北宫门而入。

    倒是顺利得令人有些理所当然。

    锦行同慕容冲躲在高高的宫墙上。

    “小八,你这招请君入瓮,用得不错。”

    “拾人牙慧。”

    “倒还要谢谢阿延,让我们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遁走。”

    “是啊,怎么能不谢谢他呢。”

    韩延进了北宫门第一道宫阙,忽而前后两道门阙齐齐关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冷风袭来,那宫墙上便数箭齐发,  月色并不亮堂,忽明忽暗间,  数十个人儿已沉声倒地。

    只剩下韩延一人,  腿上却也重重中了一箭。

    又有一支羽箭向他射来,  他看了一眼宫墙上的人,没有躲,  没有避。

    锦行收了弓:“阿延,你我姐弟情谊,就以此箭,  恩断义绝。”

    这箭准头尚佳,力道不够,扎入了他的左胸,一寸。

    韩延闭上了眼睛,倒了下去。

    他自己说不好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大约,  只是他不好过,  所有人就都别想好过。

    昏迷中,  他听见锦行在他耳边说:“阿延,你就是这么保护我的吗?”

    不知过了多久,  他醒了过来,  一片漆黑,静静悄悄。

    他想睁开眼睛,睁了半天,除了剧痛,也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他想动弹,却是极重,  极难,  只是稍稍移动了一下。

    他嘴上干涸,想伸出舌头润一润,可是,竟也没了。

    原来,是被剜了双眼,拔了舌头,挑了手筋脚筋啊。

    可是,却留了他一条命,让他自生自灭。

    好,很好,当真是苏锦行。

    他想起从前同锦行一道读故事,  锦行颇有感慨。

    “阿延,  有一种人,我不能容忍。”

    “什么人?”

    “害我的人。就算是死,我也要还报给他,锱铢必较。”

    “那你要如何还报呢?”

    “自是不能叫他轻易死了。”

    果真。

    黑暗中,韩延闭上了没有眼珠子的眼眶。

    他少时家中贫瘠,将他卖给了贩子。

    那年,锦行跟着子桓回巫觋宗,他刚好逃出来,撞见了锦行。

    那贩子找不着他,锦行却领着他去见了那贩子,二话不说,拿出银票,换了他。

    他可不值这么多钱。

    他被一道带回了巫觋宗。

    “我救了你,你可要如何报答我呢?”

    “长大了,我会保护你。”

    “那可不必了,长大了,我自有我爱的人保护我。”

    子桓起初并不想收他为徒,可是巫觋宗上,除了师傅和徒弟,没有别人。

    后来,缦朱来见了他:“小子,你不如,就做我的徒弟吧。”

    他以为,缦朱和子桓,是一对孪生兄弟。

    这样,也就在巫觋宗上住了下来,明面上拜子桓为师,  实质上跟着缦朱习武。

    缦朱不太有耐心,  丢给他几本剑谱,让他自己个儿学。

    他悟性不算高,但很努力,  功夫勉强过得去。

    他喜欢锦行,很喜欢,很喜欢。

    他也曾经以为锦行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他,但是并没有。

    锦行喜欢上了慕容冲,很喜欢,很喜欢,就像他喜欢她一样喜欢。

    慕容冲离开巫觋宗前,去竹林找了缦朱,他偷偷听着。

    “啧啧,你自己送上门,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同前辈做个交易。听闻前辈一贯爱玉石之物。我送前辈一朵玉莲,前辈替我送一封信,如何?”

    “我堂堂刺客,替你送一封信?你说说看,要送与何人?”

    “苏锦行。”

    “啧啧啧,你自己怎么不送?杀人,我杀惯了,送信,倒是奇了。”

    “我三日后,便会离开贵宗门,也不会再回来。这信,请前辈一个月后,再送。”

    他讨厌慕容冲,很讨厌,很讨厌。

    这样明耀的人儿,这样曲折的心肠。

    他算不得聪明,甚至有些憨愚,并不太懂,只记得他说,三日后,他要离开。离开那夜,他给了锦行一坛酒,他知锦行爱酒,一定会接。

    那时,他曾经以为,只要慕容冲走了,锦行的心就会回来。

    然,他败了。

    他回了巫觋宗,正式继承衣钵,做了杀手。

    有一次,他屠了一个老者,这老者已经头发花白,路都不太会走。

    有一次,他杀了一个少女,和锦行一般的年纪,如花似月,手无寸铁。

    还有一次,要他去灭一个婴孩,这婴孩才几个月大,只会咿咿呀呀地看着他,他举起剑,他竟还看着他笑。

    剑落下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没了。

    午夜梦回,鲜血斑驳,那梦中,却有一个姑娘,总是眉开眼笑。

    那姑娘很任性,但她说:“任性,终不失性。”

    果然,一语成谶。

    他从不任性,终于,失了性。

    他勾结外人,弑师叛道,到底没做过这样的事,失败了,中了缦朱一枚长钉,逃走了。不知是不是命运,他被锦行救了,准确的说,是乔装的锦行。

    可他认了出来,她的眸子,她的笑容。

    他将锦行的行踪告诉了窦冲,还将锦行的模样画了下来,未差分毫。

    “窦将军,只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伤害她。”

    心中却十分忐忑,趴在她的屋顶,倒有半分希冀她没有被抓走。

    她被带走的时候,他甚至想冲下去将她抢回来,但是他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转身,去了建康。

    姬商为他取了钉,休养了没几日,缦朱来了。

    “徒儿,既做了杀手,想走,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

    可不知缦朱是不是轻敌,竟然输给了他,他砍下了缦朱的头。

    拜了三拜。

    拜别的,是从前的自己。

    盗了几味毒,离开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恨得究竟是谁,是锦行吗?但好似又不忍心伤害她,那大约,是慕容冲吧。

    他斩杀姜宇,来了慕容冲军营。

    慕容冲一贯谨慎,他下了三次毒,都没有成功。

    那日战场上,他举剑刺向他,他惊马坠崖。

    慕容冲死了,他竟也说不好有多欣喜。

    他们死了,他不开心。

    他们活了,他也不伤心。

    因为,他没有心啦。

    高莹爱慕慕容冲,他便利用了她。

    他敬慕容冲的酒,是春酒。高莹敬锦行的酒,被下了同心蛊。

    想要一石二鸟。可是,反倒被他们杀了一招。

    他愈加恨。

    他恨的,怕只是自己,无能的自己,浅薄的自己,慢慢堕入无边黑暗。

    或许,他只是挣扎着,想要将空荡荡的胸口中的魔,除掉罢了。

    或许,他想让他们也尝一尝死了心的滋味。

    又或许,他只是想拉他们一道,陪他下地狱去。

    韩延闭着眼睛在黑暗中不知躺了多久,他也不知自己在何处。

    渴了,就喝滴下来的雨露。

    饿了,就啃爬来爬去的鼠蚁。

    空了,就听风拂过树叶的声音。

    “你说,这长安宫最近新换的皇帝,能做多久?”

    忽然有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二人,结伴来此处砍柴。

    “这怎么又换皇帝了?”

    “你竟不知道。那前些时日啊,长安宫兵变,皇帝皇后被杀,还烧了未央宫,尸骨无存呢。可不是又换了个皇帝吗。”

    “我看,也做不了多久。做皇帝,都短命哦。”

    “那好歹荣华过哩。”

    ……

    又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已经变天了,他觉得空气暖和起来,这暖意,直往他骨子里钻。

    “没死吧?”

    有人踢了他一脚,见他动了一动,那人笑了:“没死就好。”

    他想说话,这嗓子,却讲不出话来了。

    那人大概是蹲了下来,在他耳边道:“喂,我将你变成原本的模样,将你放出去,你帮我去做件事如何?”

    他点了点头。也只能点头了。

    眼前忽然清明起来,手脚又可以动了。他张了张嘴,发现舌头也回来了。

    周遭还是黑漆漆的,只有缝隙中射进来的一点点光亮。

    黑暗中,他感到这人抓住了他,不过一瞬,他踩在了湿润的草地上,瞧见了阔别已久的太阳,那眼前,是一座陵墓。

    原来,关着他的,是一座陵墓啊。

    那人赤着双足,却没有沾染上泥垢,那人递给他一个白玉小瓷瓶:“你不是恨苏锦行和慕容冲吗?你听好了,这药,你给苏锦行灌下去,但不能伤她性命,至于慕容冲,就随便你了。”

    韩延一怔:“不知此药为何?”

    那人摇着羽扇:“这药,自然是会让她记你一辈子的好药。”

    “仙人为何助我?”

    “我自然,是瞧你可怜,惺惺相惜。记住,苏锦行此刻,在东望山下。”

    那人并不想与他多言,说完这句话,便消失了,像是有些厌恶的模样。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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