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荆市。
空气潮湿闷热,偶尔响起几声闷雷,迟迟不见雨落下来。
室内昏暗一片,林昭睁开眼睛,按亮台灯。
她又做梦了,梦见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
在那年轰动全国的军警联合扫毒行动中,父亲林震牺牲。
直到英雄魂归故里,国旗盖柩,林昭才知道他生前的工作是什么。
他在武警边防部队,十几年来一直在禁毒一线,每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从未跟家里透露半个字。
然而时至今日,毒枭在逃,下落不明。
天降大雨,国旗盖柩,她蹲在父亲墓碑前泪如雨下。
就在这时,绵密的雨被一把长柄黑色雨伞隔绝开来。
清冽的薄荷味道混着花香,湿漉漉拂过鼻尖。
撑伞的人清瘦且白,个子很高,戴着黑色口罩,仅露出一双清澈澄净的眼。
那双眼睛漂亮到凛冽,像是深潭里落了星辰,亮而冷漠。
惊鸿一瞥,他说:“节哀。”
林昭又梦见那天。
回忆模糊遥远,少年轮廓清俊。
只有眼尾的泪痣清晰,因皮肤白而格外显潋滟。
她鼓着腮,慢慢呼口气,心情平复后起床洗漱。
今天是她转学到附中的第一天。
她随手在脑袋上绑了个小揪揪,扎带一小颗牛油果的发绳。这发型很衬她,让那张瓷白的小娃娃脸更显天真稚气。
没有新学校校服,林昭就穿了自己的浅绿色娃娃裙,半高领、长袖、裙摆盖过膝盖,随着走路轻轻浮动,像一朵初初绽放的洋桔梗。
美也美得乖巧无害。
紧接着,她淘米、洗菜,出门前把电饭煲按下煮饭键,这样奶奶起床的时候吃正好。
早上六点,林昭背上书包出门,老邻居们见到她,脸上满是善意笑容:
“昭昭今天真漂亮哟。”
“我们昭昭开学啦!”
“吃早饭了吗?阿姨买的小笼包,你拿一个……”
“路上慢点,注意安全呀。”
她虽然搬回来没多久,但是没几天大家就记住了,这是老林家的小孙女。
一笑就眼睛弯弯,还有一对小兔牙,讨人喜欢得不得了。
长得乖巧可爱不说,性格也好,跟谁说话都笑眯眯的,甜到不行,看着就想捏捏脸揉揉脑袋。
还有不少家里有儿子的,非要预定下来当儿媳妇儿。
等林昭走过去,街坊邻里脸上的笑意变成心疼,唉声叹气凑到了一起。
“你说说这孩子还这么小,家里就只有一个奶奶。”
“多好的小姑娘,又乖又懂事,怎么就……”
“我上次看小姑娘自己在楼下偷偷抹眼泪呢,可真让人心疼。”
-
荆市附中,高三七班。
高中生活平淡无澜,总是需要一些爆炸性新闻来亢奋精神。
而前段时间刚刚落幕的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无疑给大家提供了谈资。
对于一般高中生来说,能通过初赛、省赛进入国家队就已经难比登天。
毕竟只要能进国家队,排名全国前六十,顶尖高校的保送协议就已经递到了手边。
而能参加国际奥赛的,是国家队里最顶尖的那批人,堪称bug级别存在的巨佬。
荆市附中,高三七班谢辰青,是这一年的满分金牌获得者。
到他这个级别,大概已经不是简简单单“学神”二字概括得了。
“谢辰青最后保送哪所大学了啊……”
“a大的数学系全国最强吧?而且他爷爷就是那学校教授。”
“估计这哥们家里电话得被各大高校打爆了。”
“不用参加高考了,高三可以打游戏看漫画过了,羡慕死了!”
“他不参加高考,明年的高考状元会便宜了谁?”
门口一阵小小躁动,有男生喊:“哎,说曹操曹操到。”
少年瘦高,一身夏季校服,扣子扣得整齐,蓬松柔软的短发有些乱,落在眉宇。
他顶着一张冷漠困倦脸,没睡醒似的走近教室,那懒散的少爷气场和高三氛围格格不入。
随着他走近,周围女生屏住呼吸,目光里有欣喜和惊艳。
食色性也,谢辰青同学完全担得起“人间绝色”四个字。就算泡不到他人,那张清冷出尘的脸能多看几眼,也算是赚了。
发小韩杨整个凑上去:“都不用参加高考了,你怎么还来学校?你是选姚班还是英才班,或者是大佬云集的物院?”
谢辰青没有说话,拿消毒纸巾把座椅来回擦了三遍。
更加奇怪的是,他不光擦了自己的桌子,还连旁边那张桌子一起擦得干干净净。
韩杨不解:“你又没有同桌,干嘛多擦一张桌子?”
谢辰青眼皮冷冷一掀:“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同桌。”
韩杨更加不解,怎么,您同桌是空气吗?就您自己能看到?
“你要是学竞赛学傻了,你就眨眨眼?”
就在这时,班级后门探出个脑袋:
“谢辰青,年级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说待会升旗仪式想让你讲话!”
-
林昭下了公交车,走进荆市附中校门。
空气里的桂花香很是治愈,让人心情不自觉跟着变甜。
她先是去找班主任杨东报到,之后跟着杨东到高三七班。
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她那颗可怜兮兮的小心脏七上八下的,找不到落脚点。
班主任站在讲台简明扼要:“人都来齐了吗?”
有男生喊:“就谢辰青被年级主任叫走了,商量升旗仪式讲话的事儿。”
班主任“哦”了一声:“这是咱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林昭。”
男生们眼睛亮了亮,毕竟理科班难得能见到如此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女生们倒是都低头看书,反应平平。
“林昭,教室西北角还有个空位置,你先坐在那,月考以后会根据成绩重新排。”
“对了,今早有升旗仪式,你没有校服,先站在咱们班最后。”
林昭乖巧点头,在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下,走向教室最后一排。
靠着后门的位置很干净,桌椅板凳一看就是刚刚擦过,还带着干净清冽的酒精味道。
“我去,转校生这是走了什么大运?竟然能跟校草同桌。”
“我也想和他同桌,就在他旁边坐一天也行啊……”
“你忘了?这哥们的貌美程度和嘴毒程度是成正比的!你忘了以前那些同桌是什么下场了吗?”
“哦,都哭着回家找妈妈了……”
林昭抿了抿嘴角,不禁有点好奇她同桌是何方神圣。
听起来又好看又不好惹,那她小心一点,见到他人就躲着他走好了。
在不绝于耳的八卦声中,班长站上讲台:“走了,升旗仪式开始了。”
-
全校师生站在一起,高三七班男生一排女生一排。
林昭谨记班主任的话,乖乖站到了班级队伍最后,安静又驯顺。
“我什么觉得你这么眼熟?”旁边一个扎马尾的女孩问她。
林昭笑笑:“我小学是在旁边附小读的。”
母亲随军前,她在这座城市上到小学一年级。
后来母亲随军,她到父亲驻地借读,一走就是很多年。
直到父亲牺牲、她临近高三,部队的叔叔们又帮她办理转学手续回来。
饶了好大一个圈儿。
女孩儿突然笑起来:“我是邹瑜,你还记得吗?以前咱俩一幼儿园!”
“竟然是园友!”林昭眼睛瞪滚圆,像只懵掉的兔子,邹瑜被萌得肝颤。
“下面,有请高三年级学生代表谢辰青同学发言。”
主持人话音刚落,人群瞬间躁动,那些眼睛亮晶晶的女孩子,欢喜程度不亚于追星。
主席台上的人,清瘦白皙,身高起码一米八五往上,身上带着优等生的清贵与斯文,如果不是那身蓝白校服,倒更像是锦绣丛里走出的世家公子哥。
那眼神清澈得不像话,坚定而凛冽,如同深潭静水融了柔软月光。
谢辰青讲话简短惜字如金,不像别人抑扬顿挫,冷冰冰的声线波澜不惊,但就是很好听,是干干净净的少年音色。
“你们说,谢辰青如果知道这么一会自己就多了个同桌,会是什么反应?”
“上次他那同桌老盯着他看,打扰到他做竞赛题,他不是直接不来学校了吗……”
“完了,我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讲话结束,少年走下主席台。
周围小姑娘的视线甜腻腻往他身上贴,如果那些目光能化成实质,他身上的校服怕是已经荡然无存。
少年漠然,眉目清朗,置若罔闻又或者是习以为常,唇角平直不带任何情绪。
而就在这时,她抬头对上他视线。
林昭看到他眼尾的泪痣,很浅一颗,隐没在下睫毛处,像是造物主太满意自己的作品,而额外留了个记号。
眉眼五官的漂亮线条,和遥远梦境里那个帮她撑伞的少年,分毫不差。
她还怔愣的瞬间,他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入目的便是他校服前襟,一尘不染,带着干净薄荷香。
当她看着他,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毫无规律可言。
少年深黑的眼底像有一汪清泉,落了月光,长而柔软的睫毛微微垂着,鼻梁的线条挺直又漂亮。
声音比泉水更凉、更清澈,缓缓划过耳际:
“林昭。”
“奶奶叫你晚上一起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