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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身穿一身夜行衣的姑娘似乎...)

    地下开辟出来的小屋内很黑,火折子和油灯照亮的范围有限,在场众人想看清点什么,都得凑近了去瞧。

    因此,气息变化的声音在众人听起来尤为明显。

    这一点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在场两个习武之人的耳朵。

    从地面上投射下来的那一束月光都透着肃杀和紧张。

    宋微自知没处理好情绪,大脑里飞快闪过无数托词——只要‘贵老’和男人责问,她就能张口说出一堆瞎话。总之,身份不能暴露。

    偏生齐嘉玉母亲的反应更慌——在看到宋微的一刹那,她瞳孔明显紧缩,下意识的抱着腿朝墙根挪。

    动静之大,让那大众脸男人的眉头拧了起来,注意力也放在了女人奇怪的反应上。他嘴唇翕张,看起来是想说什么话,但因为‘贵老’在场,到底没发出来声音。

    倒是那位‘贵老’,带着血煞气的目光再次不动声色的动宋微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女人身上。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有压迫感,以至于那女人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惊慌的叫声,只能轻微的用气音‘啊’‘啊’。

    这反应太过古怪,就连宋微脑海中都不自觉闪过了些大胆的念头——齐嘉玉母亲居然对她这张脸有反应。

    她认识宋九!

    按理说她认识宋九不奇怪,齐嘉玉毕竟是宋九身边的人,他的母亲偶尔去给齐嘉玉送个饭,跟宋九有一两面之缘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但她的反应太奇怪了,她好像在害怕宋九。

    宋微原本认出嘉玉母亲后停滞的呼吸在此时缓缓调整过来,那个大众脸男人在心中对宋微的反应嗤之以鼻,盖章定论:“胆小如鼠。”

    他显然是以为宋微被女人的反应吓着了。

    阴差阳错下,恰好也省得宋微解释。

    ‘贵老’同样没有揪着刚刚宋微气息的变化大做文章,他看着那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土层中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说:“你要的人带来了,先看清楚些,随后,见了主子,你知道该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宋微突然意识到,齐嘉玉母亲是被太子的人撸来的!

    太子为人气量狭小,骤然从她说自己做梦中吃了一个闷亏,肯定想报复回来——然而太子也知道,杀一个太学生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根本无济于事。

    齐嘉玉的母亲之所以还活着,恐怕是因为她还未将幕后指使她的人说出来!

    宋微脑袋里百转千回,她想,嘉玉的母亲为什么说要见自己?按理说,她应该知道宋九已经死了的事情。

    况且,就算嘉玉母亲不知道宋九死了,吵着嚷着说要见宋九,太子的人也不会答应她这个无理要求。

    那么,她肯定另有所求——最大可能便是要找宋九的亲戚!

    锦衣卫不同于朝廷其他官职,大部分都是凭借恩荫进入的。齐嘉玉便是因为父亲曾是锦衣卫,才得了进入的机会。因此,宋九死了,他的兄弟或者孩子就能顶上,能再进锦衣卫。

    那么齐嘉玉娘亲的要求也就能说得通——她找的是受宋九恩荫进入锦衣卫的亲戚。

    如此一来,太子为什么最开始要帮着宋微进锦衣卫,也能找到缘由了。

    “我……我……知道。”女人听到‘贵老’说话后,佝偻着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被子从她身上滑落,能看到支棱而出的肩胛骨。

    几月不见,她居然瘦成了这样。

    随着她的动作,宋微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是从女人身上发出来的。

    她眸色一凛,心里寒凉无比。

    ——太子肯定派人对嘉玉娘亲上了刑,只是没料到她嘴巴死紧,这才不得不按照她的要求来。

    嘉玉母亲呜咽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我、我能跟她说些话吗?”

    在‘贵老’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她赶紧说:“就两句,两句!”

    大众脸男人刚要说‘不许’,贵老已经挪动脚步,去了门边。

    他自己也只能慢慢跟出去,关了房门。

    他们前脚刚出去,女人就发疯一般的冲宋微扑过来,她认得宋九这张脸,曾经也因为畏惧宋九的气势,每每给嘉玉送饭的时候,不小心见到宋九,都远远侧身避开。所以她对宋九存有下意识的畏惧心理。

    但此刻,丧子之痛让她有勇气直视这张脸,冲宋微控诉道:“都是你,都是你!是你要带着我儿出去,他原本留在南镇抚司,他就不会死!”

    女人所住的这间房内有蹊跷。

    天花板上贯穿了不少芦苇杆儿,里面人不管说什么悄悄话,只要有人在地面上倾耳细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刚刚她一说‘要跟宋微单独说两句’的时候,宋微就听到头顶有细小的脚步声传来。

    那么无论女人要说什么,都会被太子的人全听了去。

    宋微刚要提醒她这一点,就发现女人比自己想的聪明的多,她明显感觉到女人在推搡间给自己怀中塞了一团帕子,帕子上有泥土的味道,泥土里藏着丝丝血气。

    宋微佯装被偷袭到,跌坐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土,将那细微的血气隐藏起来。

    女人几乎可以说骑在她身上,泪水汇成串从下巴尖尖滚落。

    “你害了我的嘉玉啊!宋琉珲害死了我的英郎,你害死了我的嘉玉,你们宋家父子怎么就这般克我们齐家人!”

    英郎是谁,宋微并不知晓。父亲那一辈的事情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但不难想,定然是面前这女人的夫君。

    十六年的陈疾暗创被剖开,女人哭得不能自已:“都怪你,都怪你们宋家人。我们老齐家做错了什么,摊上宋琉珲和你啊……我原本已经给嘉玉张罗着说亲,街口开包子铺那家王掌柜的闺女跟我们嘉玉脾性相合,年纪相仿,多好的一门亲事啊。我就等他这次出了任务回来,要给他说这件事的……”

    怎可知,齐嘉玉有去无回。

    昏黄的油灯将女人疯癫的身影铺满半个墙,像鬼影一般的撕咬着宋微的灵魂。

    宋微原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在三个月前都流干了,结果在这时又涌了出来。

    人啊,真到难过时,哭起来从来是没有声音的,泪水比黄连还要苦。

    房屋内烛火暗黄,女人完全没察觉到面前这个小姑娘比她哭得还狠。

    -

    宋微行尸走肉一般跟着‘贵老’穿过黑黢黢的地洞,走了一条根回去截然不同路,最后却巧妙的到达了他们下来时的那个院子,那处水缸。

    宋微脑海中骤然浮现出年幼时先生曾教过的九宫八卦阵时说过的:“这阵法是由卧龙先生传下来,父亲根据实情修改后演化出来的,主要在行兵打仗时用。你……难保你未来不会用上,罢了,我与你画一遍,你且看好。”

    月色下,村长依然死寂的宛若鬼影。

    ‘贵老’就站在村口,目送他们离开。他嘴唇上缺了半边,脸上爬满可怖的烧伤痕迹,但他毫不在意,洒脱的从腰后抽出烟杆子,添了些烟丝进去,用火折子点燃了,半透风的吸了一口。

    猩红的光点在皑皑白雪上一明一暗,直到宋微走出大老远,依然能感觉到那摄人视线的存在。

    完全没去搭理大众脸男人看到她灰头土脸后的评价:“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推搡的满身尘土,真给你表哥丢人。”

    宋微将这个消息带回去的时候,陈闻之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贵老将军没死?!”

    “看起来……是的。”宋微眼眶微红,坐在师父屋子的角落里,脑袋低垂。这一趟过去,像是完全丢了精气神一样。

    陈闻之披裹着被子,升起屋里的炭盆。他们买不到上好的银丝炭,用的是普通煤,烧起来后整个屋子都充斥着刺鼻的气息,必须开窗通了风才好些。

    陈闻之蹲在炭盆边,再未开口,安静的等她调整好心绪。

    宋微这么一来一回,寅时已经过去大半,如今已经快要到他当值的时间了。

    陈闻之知道徒弟心里有谱,再难过、不忿也不会误了差事,因此并没有催她。

    半晌后,宋微抬起头来,眼角泪痕清晰可见,她胡乱的用手背一抹,说:“贵老给那处村庄的布局是先生曾教过的九宫八卦阵。他先是发现我在记路,告诉我这路记下来也没用,下一次就不是这条了。但临走出来时,他又好像改变主意,带我走了另一条通路,将九宫八卦的的一条路完整走全。”

    这样的话,宋微只要耐心琢磨十天半个月,可能就能在心里复原那处的布局。到时无论路如何变化,万变都不离其宗。

    陈闻之道:“我只教会了你武功,你的捭阖纵横之术皆师承不凡大师,而不凡大师幼年时又是被贵老将军亲手教的,什么时候该留心、什么时候该松手,你们可以说是师出同源。老将军发现你的行为处事与不凡大师相似,尽在情理之中。”

    宋微昂着头听师父说完,眼泪总算完全止住。

    风从开了半扇的窗户刮进来,将她的发丝吹得散乱无比。同时也吹干了脸上的泪水。

    身穿一身夜行衣的姑娘似乎与墙角的黑暗融为一体,似乎又独立于黑暗中,在陈闻之看来,她就是邺都这一团黑暗中唯一的光。

    眼看着时候不早,宋微回房洗澡换衣服,卯时前还要去当值,时间可以说得上有些紧迫。

    回到房中,宋微解开衣衫,从沾满尘土的衣襟里掏出嘉玉母亲死撑三个月还要留给她的……血书。上面的血已经结痂,有些地方看不大清,但大概能端详出其中含义。

    宋微看完后,那双含情眸彻底深沉下来,一丝光都透不进去。比这夜色还要阴沉。

    嘉玉母亲最后重点强调那是她之前被大内高手关押时候偷听来的——那些人以为她睡着了,便小声交谈了两句,但那些大内高手不知道,其实她只是在装睡,将这些话尽数听进耳中。

    这件事跟她儿子的死和其他锦衣卫十六条人命有关,她只想给宋微提供线索,不希望自己道听途说的东西干扰了宋微的判断。

    宋微仔细将这张布条看过两遍,随后扔进炭盆内烧毁。她泡在浴桶内,努力将一切情绪摒除在外。

    一会儿还要当值,可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

    贵老将军抽了烟,将烟灰随便倒在雪地里,他年纪大了,常年的不见天日让他比年轻时瘦了很多,但肩膀还是非常宽厚。他站在原地久久没动,整个人透着说不清的萧条落寞。

    最后他还是返回进村子里,留下一条整齐的脚印。

    贵老将军这回没去看押那个女人的地方,等天亮了,女人就该被送去太子面前了,到时要杀要剐,跟他无关。

    至于那个跟他儿子贵不凡学了一身本事的女娃娃……

    她看似效忠太子,但明显生有反骨——一眼就能被看出来,到底年纪小,没练到家啊。

    贵老将军在床边脱了棉鞋,正准备上床睡一觉的时候,他动作突然一顿。他蹲下/身,在床底下摩挲片刻,从中拉出一块用劲力捏紧实的土团。

    上面有炭笔写下的字——‘求,救,她。’

    这块土团正好压在阵眼上,因此才能被他这么快察觉。

    多年前,他教贵不凡布阵时,跟他许过承诺——只要那个小兔崽子能在一炷香之内毁了阵眼,他就带贵不凡回家,让他去找哥哥贵不慕。

    后来,贵不凡破阵时间可以减少到一盏茶的时间了,他这个一言九鼎的大将军,却还是因为战事吃紧,没能兑现给儿子的承诺。

    如今宋微这个在不晓得通篇阵法的情况下,就能破坏阵眼的行为,当真就是另一个贵不凡。

    不过这也有他故意放水的成分在——要不是他故意带宋微走完了带着阵眼的这一圈路,宋微也不可能将土团送到他眼皮子底下。

    可即便如此,宋微能做到这一步,能选择信任他,求他办事——这份心术也当真厉害。

    这也可以看出,贵不凡对这个女娃娃,也是倾囊教授了。

    贵老眼睛原本无悲无喜的眼睛里突然泛出笑意,他再一捏,土团应声而碎,他重新穿上棉鞋,推门出去。

    宋微留书‘求救她’,自然不是就宋微自己,那就只剩下一个人选——齐嘉玉的母亲。

    -

    当天早晨,太子下朝回去,在书房看到了手下呈上来的齐嘉玉娘亲的口供。

    他亲自拆了火漆,将短筒中的密信抽出来。

    看到这火漆的时候,太子心里就咯噔一跳。贵老用上了火漆给他传信,就是担心身边有人偷看或者有人偷换了内容,足以证明他有多郑重。

    ——那么信中内容也就会有多……让人难以接受。

    太子让周围宫人尽数退下,这才拆开信件,短短百字的信,太子足足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他面容阴鸷,脊背绷直,额头上的发丝垂落一缕下来,被风一吹,无端有些落魄。

    太子咬着牙,对身边的女人说:“这不可能。”

    太子妃站在旁边,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能掌握好天家夫妻的‘度’。就像后宫不得干政一样,她并没有看其中内容,只是在旁给太子磨墨。现在听了太子的话,才就着太子的手,看完了贵老所写。

    太子妃语气有些奇怪,说:“确实是贵老的字。”

    太子恶狠狠道:“火漆还能作假?!”

    他将信件放在桌上,站起来像困兽一般绕屋子走了两圈,颇有些想张牙舞爪却又被身负锁链绑住了的感觉,他不只是在问自己,问太子妃,亦或者是问他不在场的父皇——

    “我这个太子是他钦定的,我自小就不如二弟晓勇,不如三弟讨人喜欢,但我也努力学着做一个好的太子,好的未来君主。他这是怎么意思,他想要废太子的话,以一句‘太子昏庸无能’大可废了我!他在背地里搞这些阴招,是要做什么?要给老二铺路,还是老三,还是四弟?!”

    潮红爬上太子的脸颊,因为气愤,他手背青筋暴起,面容可怖,短短一会儿,他眼眶都红了。

    要是齐嘉玉的娘亲在此,恐怕会直接被太子宣判一个‘凌迟处死’。

    可就是因为她不在,太子的努力才无法宣泄,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煮熟的大虾。

    太子妃突然跪下,额头点地:“殿下息怒。”

    “菁柔,你这是做什么,起来,你别跪我。”太子理智尚存,与这个跟了他十多年的太子妃感情甚笃。

    “殿下息怒,”太子妃并不起身,依然跪伏在地上,说,“臣妾觉得,陛下此举,恐有深意。”

    太子根本听不进去——多年来,他尽力表现,无非是想要听父皇夸赞他做得好。结果他心中那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居然暗地里害他风评!他脸上烧得通红,听闻这话立马甩袖子要走人。

    走到书房门口,太子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依然跪着的发妻,又几步走回去。他坐在太师椅上,靠着椅背,脊背弯曲,说:“菁柔,你起来说。”

    太子妃只是直了身子,却还是跪着,并不起身。

    她面容平静,说:“殿下说得在理,如果陛下想要废除储君,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即便朝臣反对又如何,只要陛下想,朝臣反对也没用。但陛下没这么做。”

    她看着太子的眼睛,柔声说:“如今二殿下和三殿下都在封地布置了十年有余,再加上前段时间八百万两白银失踪,殿下都猜测会不会是他们要起兵造反,才私吞了银子。陛下应当也有所怀疑,因此,他才会站在二、三殿下的角度思考。陛下以鬼神之说来污您风评,本就是无风无影的事情,若是这时有二、三殿下的人跳出来,那么陛下一定会削藩!”

    太子妃复而叩首下去,斩钉截铁道:“陛下此举,是为了殿下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