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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成亲

    送走任妈妈之后,孔琉玥与白书对视一眼,都忍不住高兴的笑了起来。

    如果是以前的孔琉玥,忽然得到这样一张已故嫡母留下的财物单子,一多半会立刻去找尹老太太要个说法,正是因为她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所以之前才会在下人们口中落了个‘目无下尘’的名声。她或许不会在乎那些财物,但她一定会为自己讨个说法,这才是之前的孔琉玥,清高孤傲却又心思单纯的孔琉玥!

    现在的孔琉玥当然不会这么做。

    一来她从没见过尹鹃,跟她谈不上有感情,兼之前身又非尹鹃所生,她跟后者没有那种所谓“血浓于水”的、即便换了瓢子也不会丧失的母女天性,真正血浓于水的,反倒是尹老太太和尹鹃,在她心里,尹老太太作为尹鹃的母亲,与后者血缘关系最近的人,继承后者的遗产,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事;

    二来则是她心里清楚的知道,便是她真拿了单子去找尹老太太,只怕也要不到什么说法,反而极有可能让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婆媳越发厌弃她。如今的形式,固然是尹家需要她嫁入永定侯府,来为宫里的尹纳言和宫外的他们带来利益;但同样的,她也需要尹家这样一个娘家,在她嫁过去之后,做她的靠山与后盾,让她能在永定侯府早日站稳脚跟,然后过上在至少一定范围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生活。所以,现在不止是尹家害怕得罪她,她也同样害怕得罪了他们!

    不过,既然机会都送到她面前了,——前阵子她还在想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尹老太太痛快且不生疑的将梁妈妈璎珞母女及珊瑚一家的身契都一次性给她,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一个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来了,她当然要好好把握。

    “去把珊瑚和蓝琴都叫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们!”

    吩咐完白书,瞧得她掀帘离去之后,孔琉玥低下头,再次认真仔细的看起那张任妈妈送来的单子来。看完之后,她忍不住再次在心里叹道,怪道人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呢,想她那个便宜爹不过一从四品知府尔,却攒下了这么多的家产,千百年来那些读书人拼了命的进学赶考乃至衍生出“范进中举”那样的闹剧来,也就不难理解了!

    白书很快领着珊瑚蓝琴进来了,屈膝行礼后,白书先道:“姑娘,人齐了!”

    孔琉玥点点头,吩咐她们在身侧的小杌子上坐了后,方低声说道:“你们三个是我屋里的主心骨,现在,我有一件事要与你们商量!”顿了一顿,“这件事,我暂时不想让第五个人知道!”言下之意,是让她们别告诉其他任何人!

    三人见她满脸的肃然,忙都点头道:“姑娘放心,我们理会得的。”

    孔琉玥又点了点头,视线缓缓扫过珊瑚与蓝琴的同时,将方才之事简要说了一遍,末了低笑道:“我正愁寻不下合适的机会呢,想不到今儿个机会便自个儿送上了门来!”

    珊瑚蓝琴听完她的话,也是忍不住像先前的她与白书一样,都高兴的笑了起来,异口同声道:“太好了,有了这个机会,姑娘便可以不用装病了!”她们两个也瞬间意识到了这张单子的价值!

    珊瑚又道,“十年前三老爷已经在掌管府里的庶务了,三太太手里能有这样的单子,倒也不足为奇,显见得这张单子是真的!”

    之前她们主仆几个曾一度为如何能将身契顺利要到手而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其中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孔琉玥装病,那样一来,尹老太太为了让她宽心,自然会不吝于答应她任何要求。但是,装病毕竟有利更有弊,其中最大的弊端,便是怕消息传到永定侯府和晋王妃的耳中,让这桩婚事再生变故,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主仆几个其实都是不赞成用这个法子的。

    所幸如今有更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了!

    迎上几个丫头满脸的喜色,孔琉玥又沉吟了一回,才又道:“不过,这事儿也急不得,眼下毕竟才五月,离九月……那一日,还有整整四个多月,若是现在我便拿了这张东西去老太太那里,万一老太太羞恼变作怒,致使事情再生枝节,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因此我打算,至少等到八月十五中秋节之后再行事,所以现在,我有几件差事要你们去办!”

    看向珊瑚,“梁妈妈等了这么久,还没等到我一个准信儿,璎珞虽然来了咱们安苑,心里只怕也一直是七上八下的,安抚她们母女两个的事,我就交给你了,没问题罢!”

    珊瑚忙起身屈膝应道:“姑娘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做的!”

    孔琉玥的目光就又落在了蓝琴身上:“你跟三太太屋里的茗香关系不错,这阵子多去三太太屋里走走,看看三太太跟三老爷相处和睦不和睦,两位少爷平常又都在忙什么,三太太屋里的人是不是时常出府……一旦有什么异常,立刻回与我知道!”

    尹三太太送了东西来后,心里一定会非常着急,巴不得她立刻就去找尹老太太讨说法,那样她才好紧随其后行事。可问题是,她不会立刻去找尹老太太,怕就怕尹三太太会沉不住气,先于她去找了尹老太太,那样她的目的或许能达成,但后者也自然会知道是谁将那张东西给了她,这也就与她将东西送来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虽然对尹三太太利用自己来混淆尹老太太视线和思维之事有些不爽于心,但孔琉玥想着这毕竟是双赢的事,利用就利用罢,她何尝没有利用她?三房的处境本来就已经够不好了,看在尹三太太为母亲的一片心上,她不想让其再雪上加霜。

    她已经想好,即便将来到了跟尹老太太摊牌的时刻,她也一定会将三房给择干净,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在尹三太太一旦有所行动时拦住她,不要让她赶在她之前,拿了单子去找尹老太太!

    蓝琴忙也起身屈膝应了“是”。

    眼见她两个都领了差事,只自己没领到,白书不由有些急了,“姑娘,那我呢,我做什么?”

    孔琉玥呵呵笑了起来:“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管好咱们屋里上上下下的人和事,让我不至于后院失火就行了!”白书素来稳重心细,但在“敏”字上却要差珊瑚和蓝琴一些,不是很善于与外人打交道,所以她打算从现在起就有意识的培养她掌管院子,以便她们过去永定侯府之后,她好尽快上手,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这几个月在柱国公府连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了的憋屈生活,她实在是过够了,而要改变这种现状,就必须要自己手上有权,她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过去永定侯府后,至少在自己的院子里,能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权限,便已经足矣。至于多的,她现在还不敢想。

    白书先还有些闷闷的,后一细想,管好安苑大大小小的人和事,原非一件轻松的事,姑娘既委了她,便是信任她,她当然要做好了,方对得起姑娘这一番信任,也就释然了。

    尹三太太院子里。

    眼见任妈妈急匆匆走了进来,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子忙屈膝行礼,恭敬的喊了一声:“任妈妈。”

    任妈妈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眯眯的点头回礼,也没有等小丫头子给她撩帘子,满脸肃然的自己撩起帘子,便大步走进了屋里去。

    她径自去了尹三太太日常居坐宴息的东厢房,却见尹三太太并不在屋里,因忙随意抓了一个路过的丫鬟问道:“知道太太这会子在哪里吗?”

    丫鬟见是她,忙屈膝行礼,笑道:“太太去了两位少爷院里。”

    任妈妈闻言,忙又一阵风似的往后面的院子刮去。

    尹三老爷和尹三太太的住所是一座三进四间的院落,第一进院子做了尹三老爷的书房、会客室和尹三太太的宴息处,第二进做了夫妻二人的卧室,第三进则住了三房的两位少爷,三少爷尹新安和四少爷尹勤安。

    任妈妈到得第三进院子时,尹三太太正满面是笑的与两个宝贝儿子吃着茶果点心说话儿。平常这个时候,他兄弟两个都是要去家学的,今儿个因是端午佳节,学里放假,所以母子三人才得了这么个难得的清闲时光。

    见此状,任妈妈不敢惊动,正要悄声退出去,尹三太太却已看见她了,叫道:“差事都办好了?”

    任妈妈犹豫了片刻。

    尹三太太起身道:“我们回屋去说。”说完转头笑眯眯的吩咐两个儿子,“我先回去了,你们也床上歇会子去,不然晚上没精神。”

    “娘,我们知道了。”尹新安和尹勤安忙齐声应了。

    尹三太太满意的点点头,又吩咐丫头婆子们“好生伺候着”后,方扶着任妈妈的手,回了第二进院子的卧室。

    “怎么样?东西交给孔丫头看了吗?她看了之后,是个什么反应?”一回到卧室,尹三太太便屏退了满屋子的下人,迫不及待的问道。

    任妈妈先给尹三太太斟了一杯茶,方压低了声音道:“东西已经交给孔姑娘看过了。不过在那之前,孔姑娘见了太太赏的果子后,说是不敢独享,立时要使人请几位姑娘去,被我以太太也赏了其他姑娘们为由,先遮掩了过去……”

    尹三太太会意,忙扬声唤了大丫鬟兰香进来,“去把晨起舅太太送来的果子,装三份与二姑娘几个一人送一份去。”

    “是,太太。”兰香应了,自去安排去了不提。

    这里尹三太太方又急声问道:“那孔丫头看过东西之后,是个什么反应?”

    任妈妈于是低声将之前自己与孔琉玥说的话,并孔琉玥说话时的表情,一五一十学了一遍,末了皱眉道:“虽说孔姑娘说她‘知道该怎么做了’,据我看来,短时间内她未必会如咱们的意,去找老太太要一个说法。她就算真要去找老太太要一个说法,只怕也会等到出嫁前夕,不然在这期间若是再生出什么变化来,她‘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惹恼了老太太,可就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尹三太太想了一回,方有些忿忿的道:“那个丫头也真是没胆量,她也不想想,两家连婚期都定了,这期间还能再生出什么变故来?”说着泄愤一般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

    将那张单子送与孔琉玥,固然有向她示好,希望她能在以后得势后多照拂三房一二之意,但尹三太太更主要的目的,却是希望能借她拿了单子去找尹老太太要说法之举,混淆一下尹老太太的视线和思维,让后者不至于疑到他们三房头上来,以为这张单子是出自于三房;然后她再拿了自己手上的备用单子去找尹老太太要求分家,后者虽有可能仍会动疑,但毕竟无凭无据,也就奈何不了她了!

    她虽然满心想分家,却并不想跟府里尤其是尹老太太把关系弄得太僵,不然尹老太太作为婆婆,要磨搓起她来,还是有很多法子的。再者,三老爷如今并无官职在身,还得仰仗两位兄长与他谋个职位呢。

    尹三太太这个主意不能说打得不好,一旦事情真如她所预期的那样发展了,饶是她利用了人,人还会念着她的恩情,以后会报答于她,端的是既得了名声又得了实惠。

    只可惜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找尹老太太要什么说法,或是将那些银子给讨回来,她只想顺顺利利的出嫁,然后好早日见到她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夏若淳,也就是韩家大小姐韩青瑶而已!

    任妈妈动手给尹三太太续了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要我说,孔姑娘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倒也无可厚非,老太太和大老爷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人……而且现在,两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亲家,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孔姑娘这会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两家也已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了,焉知老太太和大老爷不会釜底抽薪?太太不妨听我一句,且先什么都不要做,只管盯着安苑那边的动静,若是孔姑娘有什么打算,相信最迟在她出嫁前夕,一定会有分晓,到时候咱们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尹三太太沉吟了半晌,方面有几分不甘又有几分无奈的叹道:“也只好如此了,横竖多的日子都已熬过去了,还怕再多熬这几个月不成?就依你说的,且先等到过了九月再说罢!若是到那时孔丫头那边还没有反应,说不得我们也只能另谋出路了……”

    咬牙发狠道,“不管怎么样,今年之内,我是一定要分家出去单过的,过了年新哥儿可就虚岁十一了,这几年在家学又什么都没学到,再不请了西席在家里痛补两年,过了最佳的进学年纪,他这一辈子,可就真是毁了!”说着已是红了眼圈,若是只有他们两个老的,必须待在府里一辈子仰人鼻息也就罢了,可问题是还有两个小的,她既然生了他们,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重复他们老子的旧路,仰人鼻息,碌碌无为的过一辈子!

    任妈妈从尹三太太还待字闺中时,便一直跟着她,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对她这些年来的委屈都看在眼里,自是很能理解她的心情,闻言不由亦红了眼圈,片刻方哽声道:“太太且放宽心,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申时二刻,孔琉玥刚午睡起来,就有尹老太太使丫鬟过来传话:“老太太说晚上早些开席,等散了席后,大家好看烟火,请孔姑娘早些过去呢!”

    “嗯,知道了。”孔琉玥应罢,打发了她离去,简单梳洗了一番,便换好衣服,被众丫鬟簇拥着去了慈恩堂。

    不多一会儿,众人便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再一会儿,又闻得丫头唱:“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来了!”

    除过尹老太太以外的所有人,忙都站了起来,霍氏则忙忙要避到屏风后面去。

    尹老太太见状,因笑道:“都是自家爷儿们娘儿们,又是大节下,就不必忌讳那么多了。”

    霍氏闻言,方留了下来。

    就见三个长相颇为相似,分别着玄青、靛蓝和石清色袍子的中年男子,鱼贯走了进来,然后齐齐向尹老太太行礼:“见过母亲,祝母亲福寿安康,万事顺意!”

    “快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母子,讲这些个虚礼作什么!”尹老太太满脸是笑,看向三个儿子的目光要多慈祥有多慈祥。

    尹大太太忙领着众人上前见礼,三位老爷先受了,尹二老爷和尹三老爷忙又上前给尹大太太还礼,一时间屋子里是请安问好之声不绝,热闹得不得了。

    等到大家都厮见过了,又有丫鬟报:“几位少爷来了!”

    当下又是好一番厮见,众丫鬟也是络绎不绝的上茶上点心,原本十分宽敞的屋子,很快便显得拥挤喧嚣起来。

    在众人行礼问安的过程中,孔琉玥虽然一直跟着大家动作,实则心思却大半放在了观察尹三太太上。

    尹三太太乍看之下与平常并无什么两样,依然打扮得光彩照人,将尹大太太和尹二太太的风头都抢了去。但只要认真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很飘忽,时不时还会发一下愣,抑或是趁孔琉玥“不注意”时,飞快的觑她一眼。

    孔琉玥心里就有了底,看来尹三太太听完任妈妈转述她的话后,一多半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现在不过是想进一步求证一下罢了。她索性在她又一次看过来时,微微冲她点了一下头。

    尹三太太就触电一般,猛地偏过了头去。孔琉玥不由有些好笑,她干嘛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这可是双赢的事,她又不会怪她!

    念头闪过,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外甥女儿之前病了那么些日子,如今可大好了?”

    孔琉玥回过神来,就见右首第一个位子上坐的男子正看着她,一脸关切的样子,显然刚才的话,正是他问的。

    她忙凝神答道:“回大舅舅,琉玥已经大好了,多谢大舅舅关心!”感谢封建社会“长幼有序”的制度,让她得以仅凭三人座次的顺序,便能在第一次见他们时,清楚明白的分出他们谁是谁。

    尹大老爷听说,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他长得跟尹淮安有五六分相似,只不过他的轮廓要稍显粗犷一些,不似后者那般俊秀,且下巴上多了一圈胡须罢了。

    他顿了顿,又捋须道,“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你舅母们,丫头婆子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你舅母们,你要记得,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万不可生分了!”

    孔琉玥嘴上一一应了,心里却对这些场面话很是不以为然甚至是嗤之以鼻,他若是真关心她这个“便宜甥女儿”,就不会私下侵吞了尹鹃留下的财产,也不会任由自己的老婆那样对她了!

    接下来尹二老爷和尹三老爷也依次表达了一下他们对外甥女儿的“关心”,孔琉玥仍然恭敬的答了他们的话,即便心里早已不耐至极。

    好在很快就有人来回:“宴席已经齐备了。”

    众人方鱼贯去了慈恩堂的正厅。

    就见厅里早已列下了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

    尹老太太不用说坐了上面居中的位子,左垂首依次是尹大老爷兄弟三个,右垂首则是尹淮安兄弟五个,但也仅仅只是坐了半张桌子而已。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喜欢热闹,尹老太太也不例外,见屏风内外两张桌子都只坐了半桌人,便有些不自在,叹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觉得人少了些!也罢,都是自家人,也不用避讳那么多了,且把这屏风撤了去,大家都坐一张桌子罢。”

    忙有婆子上前将围屏给撤了去,尹淮安兄弟几个则忙一起出座,先尽尹大太太等人坐了,又尽尹敏言姊妹等人也坐了,方在下方依次坐定。

    尹老太太方满意的笑了起来,“这样看起来好多了。”又命虚座在侧的霍氏,“开席吧!时候不早了,等会大家还要看烟火呢!”

    霍氏便忙指挥丫头婆子们上起菜来。

    待得尹老太太举了酒杯,领着大家都满饮了第一杯后,大家便都举了箸,开始吃将起来。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抱子不抱孙”,作儿子的大抵都怕作父亲的,因此满桌子小一辈的都显得有些拘谨,连年纪最小的五爷尹念安也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话不敢多说。原本该热热闹闹的一餐饭,也吃得稍显沉闷。

    好容易吃完了饭,大家移至西边花厅喝茶。

    眼见众孙男孙女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尹老太太因笑撵尹大老爷兄弟三个道:“你们兄弟且去罢,外头还有那么清客相公们候着呢,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你们在这里,他们姊妹也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们散了,再让我和他兄弟姊妹们乐一回,也好歇着了。”

    尹大老爷闻言,只得赔笑领着尹二老爷和尹三老爷退了出去。

    就有粗使婆子上前,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摘起窗格门槅来,然后不知是谁一声令下“点起来”,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等各式爆竹便飞入空中,绚烂至极。

    孔琉玥从来不知道古代的烟花也能绚烂到这个地步,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就走出了屋子,走到了廊檐下去,……也不知道夏若淳得知了她的下落没有?她现在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在同一片天空下,欣赏着这满天的花雨?她现在又是不是跟她一样,也在想她呢?

    尹淮安趁众人都不注意,悄悄从花厅的侧门踱出来,踱到树荫下,正好就看见了孔琉玥美不胜收的侧脸。

    双脚也似是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不由自主便朝着那抹倩影,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表妹……”

    孔琉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却听得身侧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过神来循声一看,却见声音的主人竟是尹淮安。

    因着之前尹淮安在尹大太太面前为自己出头之事,让孔琉玥先前对他的厌弃鄙薄之心淡了不少,这会儿见他走进来,倒也并没有掉头就走,而是矮身福了一福,淡声打招呼道:“大表哥。”语气客气而有礼,既不显得冷淡,也不绝无亲热。

    但对尹淮安来说,她这样的态度,已经足以让他高兴了。他原本还以为,经过之前他负了她,又经过前日他母亲算计了她这两件事,她心里一定恨极了他,不然刚刚在厅里坐席时,她也不会从头至尾没看过他一眼,眼里只当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了,却没想到,她还愿意搭理他,还愿意跟他说话!

    “表妹!”尹淮安从神情到声音都很激动,“我以为你一直怨着我的,再想不到你还愿意跟我说话……之前都是我负了你,都是我对不起你,你竟然还愿意理我……我有很多话想要与你说……”

    “大表哥,都是自家骨肉亲戚,琉玥又岂会不愿意跟大表哥说话?”孔琉玥见他越说越激动,想着厅里廊下都有那么多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看见了他们,为免横生枝节,不得不出言打断了他,“但只男女有别,且大表哥如今已有了大表嫂,琉玥也已经……,瓜田李下的,有什么话,大表哥不妨厅里去说。”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给她的话作证似的,一个满天星忽然伴随着一声脆响腾空升起,霎时将他们所站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几道视线同时射过来,但很快又躲躲闪闪的移了开去。

    孔琉玥看在眼里,越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道了一句:“大表哥,且容琉玥先行一步了。”转过身便欲进厅里去。

    方走出两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细又似压抑了极大痛苦的叹息:“你果然还是怨着我的……也罢,原是我负了你在先,你怨我也是我自找的,此生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了……我只盼,只盼你以后能过得好,事事都能顺心顺意,能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到头,此生也便无所求了……”

    这样肉麻“穷摇”的说辞,若是放在之前,孔琉玥是一定会嗤之以鼻的,但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番说辞,竟让她越听心里越酸痛,明明不想流泪的,泪水却如绝了堤一般,忽然泉涌而出,怎么忍也忍不住,几乎就要忍不住哭出声了。

    同时身体也似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也动不了了。

    孔琉玥心里有几分慌张,又有几分明了,一定是因为前身对尹淮安的感情太深太浓,如今即便人已经逝了,爱恨却不肯就此放下,所以才会引得她不由自主的想流泪,这根本就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她听见自己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轻轻说了一席她压根儿没想过会出自于她之口的话,“表哥,你的苦衷我都明白,你也是不得已……我已经不怨你也不恨你了!但只到了今天,一切都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你希望我以后能过得好,我又何尝不希望你过得好?大表嫂是个好的,能干稳重且不说,又得老太太和大舅母喜欢,有她伴着你,以后我也放心了……这辈子我们有缘无分,我只盼下辈子,我们不要再这样,最好是连遇见都不要再遇见了……”

    这是自打自己成亲的消息在府里传开至今大半年以来,尹淮安第一次听到孔琉玥用曾经只专属于一人的温柔语气与他说话,——当然,他并不知道,此孔琉玥已非彼孔琉玥了,其欢喜激动,自是不必说,几乎就快要喜极而泣了。

    奈何噏动了几次嘴唇,却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惟有痴痴的望着眼前的人儿罢了。

    理智告诉孔琉玥,她该即刻拔腿走人的,她已经看见不止檐下的丫头婆子们在向他们这边张望,连坐在廊下太师椅上的尹老太太和旁边侍立着的尹大太太霍氏等人也在朝这边看了,她要是再不走人,她们只会越发将她恨到骨子里去。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已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她的大脑还是能思考,然而她的手脚,却比刚才还要僵硬,她浑身上下除了眼珠还能动之外,其余任何地方都再动不了了!

    眼见忽明忽暗光芒下尹大太太的脸已黑得堪比锅底,霍氏的脸则已白得毫无血色,孔琉玥真是恨不能此刻地下能忽然裂开一条缝,让她掉进去!

    地上当然不会忽然裂开一条缝让她掉进去,不过,一直侍立在尹大太太身后的尹慎言忽然走出人群,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欢快的说道:“大哥哥,孔姐姐,知道你们一向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说了这么久的体己话儿,也该说完了罢?且过来同大家一道看烟花罢,才二姐姐还同大嫂子说,此情此境,应当赋诗几首以应景呢!”

    说着亲热的挽了孔琉玥的手,拉着她往人群方向大步走去。

    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微微的刺痛之感,终于让孔琉玥如被解了穴一般,蓦地清醒过来,手和脚也终于恢复了自由,她不由感激的看了尹慎言一眼。

    就见尹慎言也正拿饱含担忧和关切的眼神看她,见她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呆呆的,身体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僵硬,脸色亦好看了几分,暗中松气之余,遂放轻了手上紧攥着她手的力道,并微皱眉头探寻般冲她点了一下头,意思是问她现在好些了吗?

    孔琉玥会意,也冲她点了一下头,又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方手挽手的与她一道,慢慢的走到了人群当中。

    迎接她们的是众人或愤怒或疑惑或幸灾乐祸……总之就是很复杂的目光,尤其尹大太太,眼里更是几欲喷出火来,颤抖着嘴唇几次都想要开口说话,无奈却几次都接触到尹老太太射过来的严厉目光,只得暂且作罢。

    彼时尹淮安也已回过了神来,情知自己又因一时忘情而给孔琉玥添了麻烦,想了想,强压下满心的波动,索性换上一脸与平常并无二致的温雅笑容,也大步走了过来,冲着尹敏言道:“才我也正同孔妹妹说今儿个这烟花倒好,很该据此作几首诗的,想不到二妹妹也有这个想法,咱们兄妹几个,可真是心有灵犀,也不枉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

    三言两语,便将刚才与孔琉玥单独说话的情景,定义为了二人是因为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情谊,所以感情与亲兄妹一样深厚,所以才会一起讨论诗作,却是看也没看旁边脸色惨白的霍氏一眼。

    尹敏言心里虽然不若母亲和嫂子那般气恼,对尹淮安和孔琉玥也是不无怨言的,当着一家子上下的面儿就那样,让大嫂子的脸往哪里搁?

    但她原便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知道事情一旦闹开了,孔琉玥固然没脸,自家大哥的名声也好听不到哪里去,到头来损害的还是自家的利益,现既闻得尹淮安这么说,也便顺势大说大笑道:“可不是,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亲姊妹,岂会连这点子默契也没有?”

    尹老太太便也笑道:“知道你们兄弟姊妹素来亲密,既这么着,也不必在这里陪着我们这些老背晦了,且叫了你其他几个小兄弟,一块儿玩去罢,难得今儿个大节下,便是玩得晚一会子,也不妨的!”

    又吩咐尹淮安和霍氏:“你们两个是兄弟姊妹们中年纪最长的,那些小的可就交给你们了,记得别拘紧了他们,但也不可让他们玩得太忘形,也别叫他们拌嘴。”

    尹淮安和霍氏忙应了,领着一众兄弟姊妹们,被众丫头婆子簇拥着,浩浩荡荡的园子里顽去了。

    孔琉玥有意走在中间一个不显眼的位子,暗中将方才之事又过了一遍,不由在心里叹道,泰山压顶尚面不改色,并且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给漂漂亮亮的揭了过去,尹老太太可真是一个厉害人!

    晚上回到安苑后,孔琉玥第一件事便是命白书准备一些香烛纸钱去。

    白书以为她是要祭奠孔庆之和尹鹃,乃劝道:“都这会子了,姑娘便是要祭奠老爷太太,也大可等到明儿个再祭奠亦不迟啊,相信老爷太太泉下也知,也是一定不会怪罪姑娘的。”

    孔琉玥倒是没想那么多,听她这么一说,索性将错就错道:“既是祭奠,自然要选在正日子方显诚意,明儿便不是端午了,到时候再祭奠,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且准备去罢,不必太繁琐,只要意思到了即可。”

    白书听如此说,只得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儿便抱着一堆香烛纸钱,领着两个抬着小几的小丫头子回来了。

    当下又是一番忙活,等到一切都收拾停妥后,孔琉玥于是将所有人都打发了,轻轻跪到正对着窗户摆放的小几前,虔诚的点燃一炷香,然后暗暗在心里道:“琉玥,我明白你的委屈和不甘,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不回去了,你也回不来了,你就安心走你的路去罢,不要再执着了。也希望你来生能得到一份真诚的、不再有杂质的爱,希望你能得到一个心里只有你的人。你一路走好!”

    这个送前身一程的念头,其实早在很早之前,便一直存在于孔琉玥的脑海中了,之所以没有付诸于行动,乃是出于不忍心和底气不足,她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入侵者,占了人家的身体已是不该,如果连人家存在过的痕迹也要一并抹去,简直就可以说是凉薄了!

    但之前在花园里发生的事,却给她敲了一个警钟。她根本没想到,前身对尹淮安的感情,会深到那个地步,甚至于已经成为了她身体里的一种本能,就跟她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是那么的自然。只不过之前一直被她这个陌生的灵魂支配着,所以才没有爆发出来罢了,一旦尹淮安有所反应,她的身体也必然会跟着有所反应。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她绝不能允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不管这番祭奠和送别是有效还是无效,她都要试一试!

    虔诚的在心里将要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后,孔琉玥将香岔入香炉里,然后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送起前身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孔琉玥很快觉得有一阵清风吹过,带得窗下的风铃也跟着叮咚作响,再然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她忽然觉得很伤感,忍不住默默抚了抚心口,暗道了一句:琉玥,愿你一路走好!

    过罢端午节,天气一天比一天更热了起来,孔琉玥本就不甚耐烦与尹府众人应酬,如今遂越发变得不爱出门,除了每天早晚过去慈恩堂给尹老太太问问安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呆在安苑足不出户,日子便似长了翅膀一般,过得快了起来。

    再说尹大太太那边,经过了端午那夜之事后,窝了一肚子火之余,又生恐孔琉玥再趁机生出什么事端来,当夜便命人去姨娘屋里将尹大老爷给请了过来,如此一般好一通商量。

    到第二日早上,阖府上下便都知道了大老爷使大爷去青州为自己办差,即日即出发之事。消息传到安苑,孔琉玥好气又好笑,尹大太太这是把她当成洪水猛兽还是怎么的,要这般严防死守?不过,既然已经与前身做过了断了,她也不耐烦再理会这些,只每日待在自己房里,或是看书或是练字或是与白书等人说笑,倒也十分乐业。

    时光入箭,岁月如梭,展眼又是三个多月过去,八月十五中秋节亦在眼前了。

    因为离孔琉玥的婚期越来越近,连日来尹府上下都是日日忙乱,尤其尹大太太身为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更又比别人忙到了十分去,不但要打理好孔琉玥婚事的一应事宜,要处理好家里一应大小事务,要准备过节的事,还要时不时应付来自尹二太太或是尹三太太明里暗里的刁难……端的是一刻也不得闲,偏生在尹老太太跟前儿还落不下一个“好”字。

    尹老太太原本便对尹大太太严防死守孔琉玥的作法颇不以为然,倒不是她有多喜欢或是信任孔琉玥,而是她觉得,尹淮安可是她的嫡长孙,打小养在她跟前儿的,是个一等一的好孩子,若说一时糊涂被人迷了心窍是可能有的,但若要说他会因此而做出什么不当或是越轨的事来,她是万万不信的。

    再说孔丫头,那丫头虽然让她生了不少气,毕竟也是打小养在她跟前儿的,大儿媳妇这般防着她,固然有她的道理,但若防得太过,便显见得是在打她的脸了,这不是摆明了再说她教导无方吗?

    事实证明,孔丫头到底是个守礼的,每日里都几乎足不出户的呆在安苑,哪里有要出什么幺蛾子的样儿?白害得她的淮哥儿在外吃了这几个月的苦,连中秋不能赶回来一家团圆,真是想到就由不得她不生气!

    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都不高兴,尹府上下众人自然也不敢高兴到哪里去,惟恐一个不慎,做了她婆媳二人的出气筒。

    安苑内,孔琉玥的心情却十分之好。一想到过了八月十五很快就是九月,入了九月很快就会到二十六日,她就忍不住高兴,高兴之余,又会忍不住盼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点,最好一觉醒来,已经是九月二十六日,因为那样,她离能见到夏若淳的日子,就更近了!

    所以此时此刻,即便繁复厚重的新嫁衣裹在身上又热又重,纤绣坊的人为求完美改了一次又一次,累得孔琉玥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试衣服,也不能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反而很配合纤绣坊的绣娘师傅们,还吩咐丫头不时上茶上点心来与她们吃,弄得她们受宠若惊之余,时不时交换一道或是感激或是叹服的目光。

    “……好了,这一次终于完美了,可以不必再改了!”看着眼前袅娜华贵,与身上大红遍地金锦衣相得益彰的人儿,绣娘们都忍不住满脸堆笑的夸赞起来,“孔姑娘真真是天仙一般的品貌!”、“不但品貌天仙一般,福气更是一等一的好!”

    白书蓝琴几个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真是漂亮!”

    惟独谢嬷嬷红了眼圈,又是喜悦又是伤感的道:“可惜老爷太太没能等到亲眼看见姑娘批上嫁衣的这一天……”

    孔琉玥站在人高的紫檩木雕花座水银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被火红嫁衣衬得如玫瑰花一般娇艳的自己,高兴能尽快见到夏若淳之余,心里不由又有几分迷惘几分伤感,真的要嫁吗?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没有好友的祝福,甚至连新郎官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真的就要这样嫁了吗?

    可问题是,孔琉玥无声的苦笑了一下,问题是她有选择吗?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得嫁,不是吗?

    孔琉玥正对镜自伤,冷不防就有一个声音自外面传来:“孔姑娘在家呢吗,我们三太太瞧你来了!”

    尹三太太来了?孔琉玥一怔,随即便大略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但要再换衣衫已是来不及了,只得飞快与白书蓝琴并珊瑚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领着她们接了出去。

    果见尹三太太扶着任妈妈,被一众丫头婆子簇拥着走了过来,门外还站着一个穿绿色半袖衫的丫鬟,孔琉玥认得后者正是尹三太太的贴身大丫头兰香,显然刚才那个声音正是由她发出的。

    孔琉玥忙上前几步,对着已将行至她面前的尹三太太屈膝福了一福:“三舅母!”

    早被尹三太太一把搀了起来,笑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回,方啧啧赞道:“大姑娘你穿这身衣衫可真真是漂亮,想来便是真的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孔琉玥羞赧一笑,“三舅母过奖了。”被尹三太太携着手,一块儿回到了屋里。

    娘儿两个分主次落了座,白书忙亲自沏了茶来。

    尹三太太因见纤绣坊的绣娘们还在,于是问了后者几句话,又命任妈妈给了赏钱,方打发了她们与尹大太太使来的人一块儿离开。

    原以为将不相关的人打发了之后,尹三太太便会切入正题了,因此孔琉玥心里的弦在绣娘们离去那一刻,已经近乎本能的绷紧了。

    却没想到尹三太太却什么都没说,而是自身后的兰香手里接过一个黑漆鎏金的盒子,亲自递到她手上,笑道:“下个月便是大姑娘的好日子了,我作舅母的,于情于理都该给姑娘添一份妆。但只姑娘也知道,我在府里……是半点主做不得的,也不知道到时候你大舅母和二舅母会添点什么,我毕竟不好灭过她们的次序去,所以就想着趁今儿个来瞧姑娘时,先把大头给了姑娘,等到铺嫁妆前日添妆时,再添几样东西应应景也就罢了,这样便既能全了我与姑娘娘们儿间的情谊,也能不伤及你两位舅母的颜面了。”

    说完喝了一口茶,才又笑道:“姑娘不妨打开盒子来瞧瞧,看喜欢不喜欢?”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孔琉玥除了打开盒子,还能怎么样?遂淡笑着依言打开了盒子,就见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件件少说也能值几百两银子。

    孔琉玥不由有些发怔,尹三太太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想贿赂她不成?

    在她发怔的当口,尹三太太已站了起来,一面说着话,“好了,我还要家去收拾送给亲朋们的节礼,就不多留了!”,一面已走到了门口。

    孔琉玥忙起身笑道:“这会子太阳正大,三舅母何妨多歇歇再走?”转身捧了盒子,打算将其退还与尹三太太。“无功不受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之前之所以收了尹老太太那么些东西,一来是推辞不掉,二来则是想着原是尹老太太对前身不起在先,她不过是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她也为自己讨回一点公道罢了。

    但尹三太太却不同,她跟她素无交情,尹三老爷又系庶出,与尹鹃并非亲生兄妹,而她又非尹鹃所生,认真说来,他们之间八竿子也打不着,所存在的不过是彼此利用的关系罢了,今日一旦收了尹三太太这份大礼,明儿有什么也说不清了!

    尹三太太却已不由分说走出了门外,“没事儿,秋日的太阳能有多烈,让丫头们撑把伞遮遮也就是了。”旋即便扶着任妈妈一径去了。

    余下孔琉玥看着那匣子首饰,不由有些张口结舌,敢情依尹三太太的意思,她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了?

    白书珊瑚几个知情的,看着孔琉玥蹙起了眉头,不由也跟着发起愁来,“如今咱们收了三太太的东西,将来她若有个什么为难事求到姑娘头上,姑娘便不好回绝了。”

    蓝琴插言道:“那要不,找个由头给三太太退回去?”

    孔琉玥未及答言,珊瑚先就摇头道:“恐怕不行,正所谓‘长者赐,不能辞’,一旦三太太恼了,搬出这个道理,到头来理亏的反而是姑娘。”

    留下也不行,还回去也不行,蓝琴不由有些烦躁起来,冲珊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要怎么办?”

    白书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等到明儿姑娘出阁之后,不是还有三朝回门吗?这里虽不算姑娘的正经娘家,姑娘还是该回来,也该给长辈们送一份表礼的,到时候把这匣子东西混在里面,再送还给三太太不就成了?”

    孔琉玥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

    蓝琴与珊瑚也是连连点头:“既能不伤了三太太的颜面,又能将东西还回去,这个法子好!”

    解决了这个难题,孔琉玥心下松快不少,只等八月十五一过,将梁妈妈等人的身契要过来后,便万事俱备,只待出阁了。

    八月十五很快到了,尹府自然又是好一番热闹,但孔琉玥却只在当晚去尹老太太屋里与大家吃了个团圆饭,饭后连尹敏言等人盛邀她去园子里赏月作诗都没去,便借口身上乏了,早早回了安苑歇息。

    第二日,府里依然很热闹,孔琉玥趁午饭后歇中觉的空档,打发白书拿了她一早便誊好,装在一个黑漆盒子里的单子,单独去了慈恩堂找翡翠。

    她不想跟尹老太太正面交锋,不然以后即便戴着面具与之相处,她也会觉得不自然;而翡翠又是尹老太太跟前儿第一个得用的,什么事情她知道了,尹老太太自然也就知道了。相信以尹老太太的精明,应该很快就能权衡出此事的利弊,然后做出让大家都满意的决定。

    果然到了晚上,就有翡翠亲自领着梁妈妈并抱了她铺盖妆奁包袱的小丫头子来了安苑。

    行礼问安后,翡翠笑道:“回孔姑娘,老太太说眼见您大喜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偏您身边还少一个老成持重的管事妈妈,因此特特将梁妈妈与了您。老太太还说,梁妈妈跟在她老人家身边二十余载,是个有主意的,有她跟着您,她老人家也能放不少心!”

    又笑意盈盈的向梁妈妈道:“梁妈妈,以后就要劳烦你侍奉好孔姑娘,多为姑娘分忧了!”语气里多了几分随意,少了几分敬重,甚至还隐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再没了以前的亲热和恭谨。

    梁妈妈何等样儿人精,焉能听不出来她语气里的轻慢?面上却满满都是笑意,“请翡翠姑娘回去禀告老太太,就说我一定会伺候好我们姑娘,会好好为我们姑娘分忧的,请老太太只管放心!”如今她的主子是孔琉玥,能决定她命运的也只有孔琉玥一个人,旁人爱说什么只管说便是,她只当没听见。

    翡翠被梁妈妈说得一窒,才想起她从慈恩堂到安苑,说起来是降了,但她却是来孔姑娘身边做管事妈妈,下个月更是要随了孔姑娘去永定侯府的,将来的体面只会远胜于自个儿,因强笑着说了一句:“有梁妈妈这句话,老太太她人家就可以放心了!”

    随即又赔笑着与孔琉玥寒暄了几句,说与她:“老太太还让姑娘明儿一早过去呢,说是有东西要给姑娘。”方告辞而去了。

    这里孔琉玥方对梁妈妈表达了她的欢迎之情,“……早盼着我屋里能有个老成的管事妈妈了,如今梁妈妈你来了,我可算是得偿所愿了,以后我屋里的事,就全靠妈妈帮着张罗了。”

    梁妈妈则忙忙对着她行了跪拜大礼,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姑娘”,正式定下了主仆名分,方起身肃手立在一旁,恭敬的说道:“能伺候姑娘,为姑娘分忧,是老奴的福分,老奴一定竭尽所能,不辜负姑娘这一番厚爱!”

    新主子虽然年纪小,还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梁妈妈在她面前却丝毫不敢托大。如果说前次欲算计她却反被她拿捏住了把柄之事,让她自此对她有了畏惧之心的话;那这一次的事,则让她对她于畏惧之外,又更多了几分由衷的佩服,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样人不知神不觉的好法子,竟真让老太太将她送到了安苑来?想到先前临离开慈恩堂时,老太太与她说的话,‘你是我房里出去的人,可就要永远不能忘了本!’她不由暗自庆幸起来,幸好她一开始就没打过两面三刀的主意。

    这样一个冷静自持,有心计有手段,只要答应了某件事就一定能做到的主子,梁妈妈相信跟着她,以后自己娘儿俩一定能有好日子过。当然,她们也确实别无选择,自此都只能跟着她了!

    孔琉玥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亲切的问了梁妈妈几句话,便使人叫了璎珞来,由她亲自领着梁妈妈安置去了。

    打发了梁妈妈母女,孔琉玥在白书蓝琴的服侍下盥洗了一番后,便早早上床歇下了。如果她没有料错,尹老太太让她明儿一早便过去慈恩堂给她的东西,定然是梁妈妈等人的身契,而且她给她时,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儿。

    孔琉玥对此很是无所谓,她已经得了好处得了里子了,尹老太太要找回一点面子,想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也无可厚非,就由着她去罢!

    翌日,尹老太太果真当着尹府所有女眷的面儿,将一个黑漆雕花的盒子与了孔琉玥,话还说得无比好听,“……我已指了我身边的梁妈妈给孔丫头作管事妈妈,另外,将吴家的一家子也给了她作陪房。虽说依照惯例,陪嫁的丫头婆子及陪房都只是跟着新嫁娘过去人,身契仍留在家中,但孔丫头自小在我跟前儿长大,又是姑老爷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偏疼她一些,原也是该的,因此我连丫头陪房的身契一块儿给了她,也有防着他们奴大欺主,不听使唤的意思。你们可不许吃醋,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尹老太太说这番话时,孔琉玥一直低垂着头作倾听状,心里却不无好笑,尹老太太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好像多疼她多为她着想似的,恐怕只有她们彼此才知道,她根本就是不得不给!

    等到尹老太太把话说完,她才抬起头来,满脸感激兼受之有愧的道:“老太太待琉玥原已是恩重如山,如今又为琉玥破例,琉玥真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老太太的大恩大德!”

    尹老太太看着眼前毕恭毕敬的人儿,眼里有戾色一闪而过。她倒是小瞧了这个丫头,原以为她老实没心机,又生得弱,是个好拿捏的,压根儿没想到她会事到临头了,才不声不响给了她这么重的一击!她可真是小看了她,早知道当初她病得要死要活之时,她就不该管她,就该任她死个干净的!

    但尹老太太很快便调整好了情绪,仍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报答我倒是不用,只要你以后能过得好,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心下好歹因为她这几句话舒坦了几分,暗忖道,这丫头打小儿便是个心内没成算的,在府里又没有人脉,那样隐秘的东西,她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必定是有人在背后给她支招!哼,凭是谁在她背后支招,等婚事一过,她一定将那个人揪出来,让其吃不了兜着走!

    又想到,万幸这丫头还算识趣,只提了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要求,没有趁机狮子大开口,她又向来是个没主见的,梁妈妈璎珞等人还俱是从她屋里出去的,便是她出了阁,将来要拿捏起她来,只怕也不会太难……心里方又舒坦了几分。

    孔琉玥一直密切注视着尹老太太的神情,见她先是一脸的恨色,眉头也蹙得紧紧的,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恢复了平时的慈眉善目,也就知道今儿个这一关算是过了,——与尹老太太彼此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当面将事情闹开,弄得大家连面子情儿都再维持不下去,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她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经意却瞥见下面椅子上一字排开坐着的三位尹太太神色各异,尹大太太是神情古怪,尹二太太是一副恍然加愤慨的模样,尹三太太则是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喜意,想来三人都因方才尹老太太给了她陪房身契之事,生出了不少想法来。

    孔琉玥才懒得理会她们,又陪着尹老太太说了一会子话儿,便以要回房收拾一些东西为由,辞了尹老太太,与珊瑚一块儿离了慈恩堂。

    回到安苑,孔琉玥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去请了谢嬷嬷来。

    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关好门窗后,她将才从尹老太太处得来的众人的身契都拿出来,让谢嬷嬷辨别真伪,“嬷嬷瞧瞧这些可都是不是真的?”她一个“草根穿越者”,当然远远比不上谢嬷嬷这个“本土人士”在这方面来得有研究,让谢嬷嬷先看一看,是绝对有必要的,不然她被尹老太太诳了都不知道,身契上这些人可都是她以后的心腹甚至可以说是依靠,半点都大意不得!

    昨晚上得知梁妈妈自此都将跟着自家姑娘后,谢嬷嬷已经够吃惊了,这会儿又见到这么多人的身契,更是吃惊得嘴都合不拢,良久方结结巴巴的道:“姑娘从哪里、哪里来的这、这些东西?怎么、怎么得来的?”

    孔琉玥道:“嬷嬷别管我怎么得来的了,且先辨别一下真伪罢!”

    谢嬷嬷闻言,方觑了眼认真辨认起那些身契来,好一会儿方点头道:“都是真的!但只姑娘到究是从哪里得来的?”一双光华日减的眼里盛满的担忧。

    “当然是老太太给我的!不然嬷嬷以为我能通过什么手段得到如此重要的东西?”孔琉玥反问,说着就着谢嬷嬷的手看了一下打头那张身契,禁不住暗自感慨,不过这样薄薄一张纸,却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乃至生死,谁说老天没有对她开金手指?!

    谢嬷嬷还待再问,怎奈孔琉玥却不想再多说,只是说了一句:“嬷嬷且放心,一应事宜我心里都自有主张!”便打发了她回去。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到了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铺嫁妆的前一日。

    依照惯例,这一日会有很多长辈亲朋来与新嫁娘填妆。果然一大早,就有很多平常与柱国公府交好的亲朋世家的夫人太太奶奶们登了门,过了不多一会儿,又有一些平常与柱国公府并无深交的人家也来了人,不用说这些人都是看的永定侯府的面子。

    尹大太太脸上一直带着得体的笑,无比热情的招呼着来宾们,瞧着竟与嫁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别无二致,但一想到新近发生的一系列事和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心里究竟是作何想,旁人便无从知晓了。

    众人见了面,免不了一番阔叙,待吃了茶,便一起起身,说说笑笑去了安苑。

    孔琉玥早已得了信,迎在了院门口,瞧得大家过来,忙上前给大家行礼。

    大家说笑着去到宴息处坐了,白书领着小丫头子们穿梭不停的上茶上点心,来者中年纪最长辈分最高的忠勇伯府太夫人就拉了孔琉玥的手,呵呵笑着说了很多吉祥话儿,其他人等亦在一旁凑趣。

    孔琉玥其实很不喜欢来自陌生人的碰触,只得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一直将头垂得低低的,借以掩饰眼底的不耐。

    正自热闹之际,有丫鬟进来禀道:“老太太来了!”

    正陪客人说话儿的尹大太太闻言,忙起身笑向众人道了“少陪”,然后接了出去,片刻果然搀着尹老太太走了进来。

    尹老太太今天穿了玄色遍地金葫芦双喜纹杭绸褙子,梳着圆髻,戴了金三事,簪了新摘的菊花,看起来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她一进来便笑呵呵的向众人赔礼:“恕我年纪大了,手脚都不灵便了,未能及时迎接贵客们。”

    众人忙都起身笑道:“您言重了!”

    大家厮见了一阵,分宾主落座后,尹老太太便招手叫了孔琉玥至自己身边,拉了她的手,摩挲着饱含感情的道:“恍惚记得昨儿个你才这么高,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边,懂事得不得了,一眨眼间却要出阁了,我这心里,可真是舍不得呀!”说着拿了帕子拭泪。

    旁边忠勇伯太夫人忙笑道:“这是喜事儿,老太太虽舍不得外孙女,毕竟是长辈,可不兴哭的,没的白折了孔姑娘的福。”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这可是大喜之事,老太太该高兴才是!”

    好说歹说,到底劝得尹老太太转悲为喜,又拉了孔琉玥的手道:“后日你便要离开我,离开这个家了,以后虽然大家都在京城,要见面的机会很多,毕竟不能像现下这般朝夕相对了。我有几样东西要给你,明儿你见不着我时,见着这些东西,也算是有个念想!”

    说着命身后侍立着的玳瑁上前,将手里一个一直捧着的海棠纹金八角嵌螺匣子打开,方又拍着孔琉玥的手满脸慈爱的道:“这些都是我多年的珍藏,你拿了去,或是留着玩,或是有合适的款式再拿出来打首饰罢!”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玳瑁将匣子捧得刚好够众人都瞧见,但见匣子里全的大小形状不一,流光溢彩的珠子宝石,从珍珠翡翠到玉石,从碧玺珊瑚到南珠再到砗磲,简直就是应有尽有,将匣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众人便都纷纷赞叹起来:“老太太待孔姑娘这般好,只怕嫡亲的孙女儿尚且要靠后了!”

    尹老太太笑道:“这孩子可是我那苦命的姑老爷姑太太留在世间惟一的血脉了,我不疼她,疼谁去?”顿了一顿,又自另一个丫鬟玻璃手里接过一个小一些的匣子,这次却没有再当众打开,而是直接递给了孔琉玥,“这里面是三千两银票,我已命人全换成了小额的,从十两到一百两不等,算是我私房给你的压箱钱,你可要收好了,明儿有用时好花销!”

    官中给了她多少压箱钱不当众说,私房给的却当众说了出来,只怕官中根本没给罢!孔琉玥暗自冷笑一声,面上却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哽声陪着尹老太太作秀,“老太太,您待琉玥的好,琉玥一定永记于心……”

    老狐狸必定是怕没了陪嫁丫头和陪房的身契在手,他们以后不会再听她的使唤,要拿捏起她来也将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容易,所以才会当众上演了这么一出,好让京城上流社会所有人都知道,柱国公府待她孔琉玥是多么的恩深义重,意图挟恩义来压她,将来她一旦不听柱国公府的指挥,不把柱国公府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了,便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

    如果说方才看见那一匣子珠宝时,众人还只是小小吃惊的话,现在再听得尹老太太竟私房给了孔琉玥三千银子的压箱钱,众人便是大大的吃惊了。须知孔琉玥又非尹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儿,不过占了一个名头罢了,认真说来,与她是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然现在她却待她这般恩深义重,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等胸怀,这等气度,可不是能装得出来的,可见尹老太太果真是个菩萨心肠的宽厚人!

    于是对之前那些柱国公府刻薄孤女,侵吞孤女财产的传言便都有些将信将疑起来,暗想道,便是真有这等事,必定也是尹家大太太所为,只怕连尹老太太都被蒙在鼓里也未可知,不然以她待孔琉玥的情分,势必会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于是彼此间交换视线时,都有些心照不宣起来,看向尹大太太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孔琉玥察言观色,对这些人的想法约莫也能猜到几分,暗想看来今天尹老太太这番作秀,还是收到了她预期效果的,不过,那又如何?只要她手里握着那张单子一天,尹老太太便不敢太过分,而她却可坐享三千两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尹老太太添完妆,就该轮到尹府三位太太了。

    尹大太太给的是一个黑底填漆戗金松石藤萝纹的漆盒,里面放着诸如耳坠、戒指、手镯、玉佩等金的玉的饰物;尹二太太则给的是一个黑底戗金细钩填鱼戏荷塘纹的漆盒,放着簪、钗、步摇、华盛、头花等发饰,瞧着竟隐隐有压尹大太太之意。

    轮到尹三太太时,她果然如那日她去安苑时说的那样,只随意给了几样样式虽新巧,却不甚值钱的首饰便罢了。

    自家的长辈添完妆后,便轮到众客人们了。

    众人也有给鎏金点翠朝凤钗的,也有给赤金含珠凤簪的,也有给赤金盘螭项圈的,也有给宝石镯子的,还有给南珠红蓝绿三色宝石的……总之,直接让孔琉玥赚了个钵满盆盈!

    添妆毕后,众人又争相说了一番吉祥话,忠勇伯太夫人便呵呵笑着起身道:“好了好了,闹了孔姑娘一上午,我们也别再闹她了,且去老太太屋里坐坐罢!”

    众人礼已送到,也在孔琉玥面前混了个脸熟,也就没有必要再多呆,于是离了安苑,说笑着往慈恩堂方向去了。

    这里蓝琴领着小丫头子们收拾完茶盏杯盘后,回到厅里,看见满桌子都金光闪闪流光溢彩的,忍不住欢喜的叫道:“今儿个可真真是发财了!”随意捡了一颗南珠在手,“旁的不说,光这珠子,少说也得值上百两银子了!”

    白书见状,戳了她的额头一下,笑骂道:“你这蹄子平日里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今儿个眼皮子如何浅成这样?”

    珊瑚也道:“这些东西虽能值不少银子,但都是死物,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不好拿出去变卖成银子的,依我说,还不如给银票来得实在呢!”她跟白书蓝琴相处得越久,便越投契,再没了以往的约束,也变得爱跟她们开玩笑起来。

    蓝琴一想,的确如此,沮丧的将南珠放回盒子里,闷闷的道:“谁知道后儿过去那边后会是什么情形,的确是多点银子比这些东西来得实在,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有银子傍身,也能多点底气!”

    孔琉玥作为一个“草根穿越族”,在仍是何田田之时,别说拥有,便是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多珠宝玉石摆在一块儿,还是在来到这里之后,才算对珠宝首饰的种类有了大概的了解。

    而今儿个来添妆的太太夫人们,个个儿都非富即贵,且又存了奉承的心,所送的东西更是好中选好,优中择优,自然比她已经拥有的那些更值钱,所以这会儿听了几个丫头的话,她虽然深以为然,却仍能在心里苦中作乐的安慰自己,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爱,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她现在是没有人爱,可她至少比在现代时富裕多了,知足罢,不然难受的只会是她自己!

    孔琉玥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走进里间,自自己的妆奁里取了一对羊脂玉镯,一对翠鸟衔珠的小钗并几支单珠钗,想了想,又添了一副八宝项圈并一对金丝镶玛瑙的镯子,另外再叫谢嬷嬷取了三百两她们早先存下的碎银子,命白书趁歇午觉时,给尹慎言送去,——整个尹家上下,也就只有尹慎言待她是有几分真情的了,她和她姨娘平日里日子又过得艰难,而她后日就要出阁了,现在能帮她一点,是一点罢!

    下午歇了午觉起来,就有霍氏并尹敏言三人结伴来到安苑,来给孔琉玥送贺仪。

    霍氏送的是一根雕刻成两支喜鹊的黄金簪并一对沉重的黄金镯,那簪子上的喜鹊嘴里都衔着珍珠珠链,绕着龙眼似的蓝宝石,镯子上则各镶了五颗大珍珠。

    尹敏言姊妹三个尚未出嫁,明面上只有每月的月钱以供花销,当然不可能像霍氏出手那般大方阔绰,不过只各送了一个荷包或是两条帕子以应景也就罢了。

    姑嫂姐妹几个说了一会儿话,霍氏与尹敏言便借口要回去帮尹大太太打理一些琐事,先行告辞了,她两个一走,尹谨言也坐不住了,很快寻下一个由头也离了安苑,于是便只剩下了尹慎言一个人。

    尹慎言巴不得能单独与孔琉玥说会子体己话儿,这会子见她三人相继离去,正中下怀,起身坐到孔琉玥身边,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孔姐姐,谢谢你!”

    孔琉玥当然知道她所为何谢,拍了拍她的手,也低声道:“你既然叫我姐姐,就不要说这等生分话儿。后日我就要离去了,以后姊妹间再要像现下这般相处,已是千难万难,你要照顾好自己,要过得好好儿的……”

    尹慎言听她说得伤感,不由红了眼圈,“这里终归是我的家,我终归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再艰难又能艰难到哪里去?倒是姐姐你去了那边后,人生地不熟的,……永定侯府规矩又打,永定侯又是……那样的人,你可千万要保护照顾好自己……”

    “嗯,我会的,你放心。”孔琉玥心里有些感动,除了她身边的人,整个尹府也就只有尹慎言会关心她过去后的处境了。

    姐妹二人又低低说了半日的衷肠话儿,尹慎言怕前面尹大太太找她不见,又磨搓周姨娘,方依依不舍的告辞而去了。

    尹慎言离开后,孔琉玥仍然没有闲着,亲自指挥白书几个整点起箱笼来。明日便是铺嫁妆的日子了,她日常用惯了的一些家俱成设并体己物品也要跟着一并送过去,当然要提前整理好了,登记成册,去了那边之后,才好清点。

    等到所有的箱笼都整点登记好,已是晚饭时分。

    虽然大多数时候,自己都只是动动口,并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但孔琉玥依然累得恨不能连晚饭都不吃,便直接倒头睡下,怪只怪这具身体弱,上午又应付了那些夫人太太们一通,这会子便有些个吃不消了。

    然而这忙碌混乱的一天却还没有结束。

    孔琉玥正在白书珊瑚的软言相劝下,意兴阑珊的吃晚饭,就有尹老太太使了翡翠来传话道:“老太太让孔姑娘吃完晚饭后,过去慈恩堂一趟,说是还有几句话想要交代姑娘。”

    “我知道了,这就随姐姐过去。”横竖也没有胃口,孔琉玥越性放下筷子,接过白书递上的茶漱了口,然后扶着珊瑚,跟着翡翠一道去了慈恩堂。

    与往常的热闹喧嚣不同的是,今儿个的慈恩堂显得很是安静,显然是尹老太太免得众人的定省,孔琉玥心里一紧,随即便打点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进到内室一看,果然上至尹大太太,下到尹敏言姊妹,再下至众伺候的丫头婆子,都一个不见,只有尹老太太一个人闭着眼睛,正歪在当中的榻上打盹儿,下剩一个玳瑁跪在榻尾,拿了美人捶在轻轻与她捶腿。

    此情此境,反倒让孔琉玥方才揪紧了的心,一下子松了开来,尹老太太连平常近身伺候之人都不留,只留了翡翠玳瑁两个心腹中的心腹,显见得是不想把事情闹开;再一想,后日便是成亲之日了,尹老太太之前做了那么多,忍了那么多,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她又岂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再生事端,弄得自己前功尽弃?

    这般一想,孔琉玥心下也随之更放松了,大大方方上前给尹老太太屈膝见礼道:“琉玥给老太太请安。”

    尹老太太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仍然紧闭着眼睛,一副睡得很沉的样子。

    孔琉玥也不着急,自顾直起身来,面色恬淡的站在原地等候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还是玳瑁轻轻爬到床头,小心翼翼叫了一声:“老太太,孔姑娘来了。”她方如梦初醒般蓦地惊醒过来,然后半眯着眼睛打量起四下来,十足一副刚睡醒弄不清楚状况的模样。

    孔琉玥暗自冷笑,她以为这样就能伤到她了?只会让她觉得她黔驴技穷了,在想方设法找平衡而已!

    面上却仍笑得恬淡,上前半步又福了一福,“琉玥给老太太请安。”

    尹老太太方就着玳瑁的手坐了起来,看向她呵呵笑道:“这人一上了年纪,就是这样,老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睡着了就不容易醒过来,你等久了罢?”又骂翡翠玳瑁,“两个蹄子,也不知道早些叫醒我,就白让你孔姑娘等着?”

    孔琉玥忙笑道:“琉玥也才刚到而已,老太太快别怪两位姐姐了。”

    双方你来我往的虚与委蛇了一番,待得孔琉玥在锦杌子上落了座,翡翠也上了茶来后,尹老太太终于切入了正题,“这会子叫你来,不为别事,只是想与你大略说一下永定侯府的情形,也免得你明儿过去后,两眼一抹黑。”

    “老太太……”孔琉玥故作娇羞的低垂下了头去,眼底划过一抹嘲弄,她还以为尹老太太会因为对她的厌恶死扛到底,无论如何不肯提前与她说一说永定侯府的情形,让她过去后势必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和功夫才能站稳脚跟呢,——当然,事实上该知道的她都早通过珊瑚和梁妈妈之口,知道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尹老太太还是没能扛到最后!

    尹老太太居高临下看着她因为低垂着头,而露出了一截的凝脂般雪白无暇的后颈,眼底的恨意一瞬间几乎就要忍不住倾泻出来。那天当众给孔琉玥梁妈妈等人的身契时,她虽然安慰自己,梁妈妈等人都是跟了她多年的老人,便是没了身契,以后要通过她们拿捏起孔琉玥来,当亦非难事,因此她才会痛快将东西与了她。

    但事后一想,她却是越想越不对,越想越生气,那个丫头为何不要别人,偏偏指名要梁妈妈和珊瑚一家?还要连身契一并拿去;而梁妈妈跟在她身边多年,在府里的体面,几乎可以说仅次于大儿媳,连二儿媳见了她都要给几分面子,梁妈妈为何一点都不留恋便痛快去了安苑,仅仅是因为她干女儿去了安苑吗?

    尹老太太越想越觉得这其中有猫腻,指不定梁妈妈与那个丫头私下里早已有了勾结亦未可知,不然当初那个丫头也不会巴巴要了璎珞去了,由此可见,那个丫头一早就已在算计她了!

    如此这般一想,尹老太太如何再咽得下这口气?偏偏眼下她还奈何那个丫头不得,还得另想办法甚至是破财来笼络她,不然她们之前所做的一切便都只能前功尽弃,因此她只能通过不告诉孔琉玥永定侯府的事,以期让她过去后处处碰壁一事来找平衡。

    然正如孔琉玥所想,尹老太太婆媳机关算计将她嫁入永定侯府,就是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又岂会因为眼前这点小事便与她撕破脸?她们还等着晋王妃提携宫里的尹纳言呢!

    孔琉玥等了良久,都没等到尹老太太开口,正暗自纳罕,想要抬起头来一觑究竟之际,耳朵里终于传来了她有些冷厉的声音:“永定侯府现下四世同堂,一共四房分,上有傅老太夫人,亦即姑爷的祖母,系超品国夫人,乃今上之祖姑,地位尊崇,德高望重,只要你循规蹈矩的,当不难入她的眼;其下是傅太夫人,一品诰命夫人,系姑爷之继母,你做足面子情儿也就罢了;再其下才是姑爷,姑爷乃长房嫡子,又是当今的永定侯爷,你过去后,便是长房长媳,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就该拿出侯府女主人应有的气势来,不能叫旁人小瞧了去,更不能叫旁人占了便宜去,明白吗?”

    顿了一顿,“姑爷之下,侯府还有三位爷,分别是二爷傅希恒,三爷傅旭恒,四爷傅颐恒,其中二爷系庶出,娶妻刑部李大人之次女,先掌管着府里的庶务,是个好相处的,你若当家,势必少不了与他接触;三爷与四爷都系傅太夫人所出,三爷娶妻勇毅侯府长女孙氏,现正当着永定侯府的家,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你记得防着她,至于四爷,今年才十五岁,尚未婚配。另外,永定侯府还有三位姑奶奶,大姑奶奶便是晋王妃娘娘,下剩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均系庶出,你只须记得有这么两个人也就罢了……”

    “再来就是,侯爷膝下现有一子两女,都养在老太夫人屋里。其中长子和长女都原配封夫人所出,身份尊贵,长子更是将来要袭爵的,是侯爷的眼珠子,你记得要与他们处好关系,次女系第二位夫人蒋夫人所出,而蒋夫人又是太夫人娘家侄女儿,一向不得侯爷喜欢,倒是不足为虑……”

    孔琉玥认真的听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比较她说的与之前梁妈妈说的两者之间的差异,发现两者之间说得都差不多,只不过梁妈妈说得还要更详细一些罢了,也就暗暗点了点头,她就说嘛,以尹老太太的老谋深算,又岂会做那等因小失大之事?

    第二日,便是铺嫁妆的日子。

    一大早,柱国公府大门外便响起了丝竹锣鼓声,还伴随着一阵阵高喊:“新姑爷搬帐子来了!”

    鉴于永定侯府的尊贵身份,虽然傅城恒并未亲临,——当然,搬帐子也确实不需要新郎官亲临,尹大老爷依然下令开正门迎接,连其他平辈或是小辈笑闹着要红包的程序都直接省略了。

    等到来人们进了门,媒人又说了很多吉祥话,散了红包之后,傅家的管事们便指挥着下人,吹吹打打的将四十八抬嫁妆依次抬走了,惹来街坊们都出来看热闹。

    孔琉玥不耐烦这份喧嚣,反正她作为新嫁娘,也不需要出面应酬客人们,乐得足不出户的躲在屋里,享受她仅剩的可怜而短暂的“单身时光”,连午饭也是在自己屋里独自吃的。

    下午她刚午睡起来,正坐在妆台前由蓝琴服侍着梳头时,珊瑚忽然一脸惊喜的跑进来道:“大爷回来了!”

    蓝琴和一旁的白书闻言,立刻也是一脸的惊喜:“真的?”

    珊瑚笑着点头:“可不是真的!我听跟大爷的人说,因为差使有些棘手,所以大爷一直到半月前才办完,想着姑娘的大喜之日就在眼前了,所以星夜兼程的赶了回来,可喜赶上了,这会子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儿呢!”

    几个丫头之所以对尹淮安的忽然归来这般惊喜,盖因依照旧例,新娘子出嫁当日,从自己的房间到上花轿这一段路,脚是不能沾地的,得由兄弟背着走完这一段路,不然便是不吉利。奈何尹府就尹淮安一个长兄,其余兄弟皆比孔琉玥年小,最大的二爷尹思安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岁,身量尚未长足,且又是庶子,实在难当大任。

    万幸尹淮安竟赶在这紧要关头回来了,也难怪几个丫头会喜幸不已。

    不多一会儿,果然就有尹淮安使书双送了一个匣子来,行礼问安后笑道:“回孔姑娘,这是大爷从外面给孔姑娘带回来的贺礼,还请孔姑娘笑纳。”说着双手奉上一个很是精巧的黑漆雕花匣子。

    当着书双的面儿,孔琉玥既不好当面打开匣子瞧瞧里面装的什么,免得失了身份,又害怕里面的东西太贵重,多承了尹淮安的情。

    因此待书双前脚一离开,她立刻便打开了匣子,却见里面装的竟然不是预期中的珠宝玉石什么的,而是厚厚一叠银票,全是十两到五十两不等的小额银票,她大略清点了一下,竟然有足足两千两之多!

    孔琉玥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尹淮安虽然贵为柱国公府的世子,尹家也不缺银子花,但据她说知,大户人家的家教一般都很严,给子弟们吃好穿好之余,手头上的银子却从来不多,免得有了钱就去学坏。尹淮安的月银是十两银子,即便再加上年赏等等,两千两亦非一朝一夕所能攒得出来的,想必他暗中卖掉了不少贵重物件,才凑足了这么多!

    有了这个认知,饶是孔琉玥已在心里送别过了前身,自觉这具身体已经对尹淮安没有了那种近乎本能的感情,也不由得暗自感动。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感动,她无论如何不能收下这笔银子,这笔银子是尹淮安给前身而非给她的,她如果收了,简直就是对前身的亵渎,她相信如果她还在世,也一定不会收的!

    将匣子合上,叫了白书过来,孔琉玥吩咐道:“你去一趟及第居,将这个盒子还与大爷,就说他的心意我领了,但礼物实在太贵重,我万万不能收,请他见谅!”

    白书有些犹豫,“真的要还回去吗?如今咱们正是需要银子的时候,大爷既诚心送来,便是咱们还回去,他也未必回收,……要不,别还了?”

    孔琉玥正色道:“咱们需要银子,难道大爷就不需要?何况是这么大一笔银子,立刻还回去!”

    “……是,姑娘。”白书闻言,只得应了,一径往及第居去了。

    白书刚走,玳瑁来了,屈膝给孔琉玥行礼道:“孔姑娘,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孔琉玥微微一笑,“姐姐稍坐,我换件衣衫就过去。”说着进内室由蓝琴服侍着换了衣衫,带了珊瑚一块儿去慈恩堂。

    主仆一行三人进了尹老太太的主屋,尹老太太正和尹大太太说话儿,瞧得孔琉玥进来,立刻冲她慈祥的笑道:“过来我身边坐。”

    待孔琉玥坐定后,方又笑道:“我才和你大舅母商量,你那两个陪嫁庄子一个大,一个离得远,你要管起来都不方便,且也鞭长莫及,吴家的又不善农事,因此我特地让你大舅母又给你另外安排了两房精于农事的陪房,以后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问他们便是。”

    尹老太太在一旁笑着附和:“这两房陪房都是极老实极能干之人,大姑娘只管放心罢。”说着吩咐身后的绿萼,“去把他们都叫进来。”

    孔琉玥暗自冷笑,面上却不动神色。

    明明是她的陪嫁庄子,却全由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安排的人手来管,而且还事到临头了才告诉她,让她连拒绝或是换人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是说,名义上是给她的陪嫁,实则却依然由尹家掌控着,将来她一旦想动用这些陪嫁时,还得先经过尹家的同意方能自己支配,尹家也就能借此对她提要求,果然是打得好算盘!

    绿萼很快领着两房陪房进来了,一时间屋子里站满了人。

    孔琉玥将陪房看了一遍,心里大致有了数。两家的男仆看起来都还守规矩,并不敢抬眼直视她,女仆就活泛多了,左边高昌顺家的脸上一直带着笑,看起来十分的和气,迎上她的目光时,也大大方方的并不躲闪;右边的江平安家的脸上也一直带着笑,但笑容并不深,孔琉玥打量她时,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立马便移开了,但等到孔琉玥不再看她时,她又觑着眼悄悄观察她。

    只有对她有要求有期望的人才会仔细的观察她,不管江平安家的是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至少他们一家是将她这个新主子看在眼里了的,反观高昌顺家的,只表现出一脸的和气,却并不在意她的喜好,显然是一心终于尹大太太,对她没有任何期望的。

    孔琉玥故意又多看了江平安家的几眼,才转向尹老太太道:“老太太和大舅母安排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两家陪房便忙跪下,给她磕了头,认了新主子,然后退了出去。

    见过陪房之后,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估计是不想多对着孔琉玥,免得心里不痛快,只又略说了一句话,便打发了她回去。

    孔琉玥一回到安苑,便叫了粱妈妈过来,把情况大略说了一遍,问:“……妈妈与这两家可有过接触?”

    梁妈妈思忖了片刻,道:“高家的大女儿给的是大太太跟前儿李妈妈的侄儿,只怕不好降服他家,倒是江家的并非大太太的人,但家里有个得了痨病的老娘,这一二年来,都靠人参吊着命,日子过得很是拮据。”

    难怪刚才江平安家的一直拿眼偷觑她,看来是在掂量跟着她好处多,还是跟着尹大太太好处多。

    孔琉玥心里有了底。

    正说着,白书回来了,手里却仍捧着刚才那个匣子,“我去及第居找到书双姐姐,把姑娘的话说了一遍,书双姐姐说她不敢做主,去请了大爷来。我又当着大爷的面儿把姑娘的话说了一遍,大爷依然不收,让我转告姑娘,若是姑娘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就权当那银子是他借给姑娘的,等以后姑娘手上确实宽泛了,再还也不迟,不然,……就让姑娘‘找个地方把这匣子扔了罢’!”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孔琉玥除了留下这个匣子,还能怎么样?不过她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等到三朝回门时,一定要跟趁那个机会将尹三太太之前给的东西退还与她一样,将这个匣子还与尹淮安。

    虽说已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眼下除了嫁入永定侯府,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一条别的路可以走,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淡然的面对了。

    但孔琉玥依然紧张得几乎一夜都不曾合过眼,到早上五更天起床时,便隐隐觉得有些个头重脚轻,两边眼睑下也有了一圈很明显的青影。

    看得服侍她起身的白书与蓝琴都不由大急,“呀,这可如何是好!”急忙命小丫头子拿了煮鸡蛋来,上上下下热敷了一通,看着方好些了。

    适逢璎珞来回沐浴的香汤已经准备好了,二人忙又服侍着孔琉玥去了净房。

    等到沐浴完毕,又将头发绞得半干后,尹大太太领着今天的全福夫人齐大太太,也就是她娘家大嫂子,笑吟吟的被簇拥着进来了。

    孔琉玥忙起身行礼,早被齐大太太按着坐回了位子上,笑道:“都是自家娘儿们,孔姑娘不必客气!”

    一旁梁妈妈忙趁机递上了红包。

    齐大太太笑着接了,给孔琉玥道了贺,便手脚麻溜的打开随身带来的小箱笼,取出干净的红线以及其他一些琐碎的修容小工具,熟练的与孔琉玥绞起脸上和手上的汗毛来,看得出来她经常做这样的事。

    也难怪,齐大太太儿女双全,父母与公婆也都还健在,本人看起来又很有福相,而依照风俗,给新娘子梳头的一定要是这样的全福夫人,寓意新娘子出嫁以后也一样生活美满,有着沾福气的意思,想必请她作全福夫人的人家不在少数。

    齐大太太给孔琉玥绞完手脸后,又取过煮熟的剥壳鸡蛋滚了一圈,见她的皮肤已经被弄得光溜溜的后,方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接过丫鬟递上的梳子,一边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一边麻溜的给她挽好了一个富贵吉祥的牡丹团髻,然后给她戴上了金灿灿的凤冠。

    孔琉玥立刻有了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但新娘妆却显然还没有化完,接下来,齐大太太又往她脸上抹了一层不知道什么膏,凉凉的还挺舒服,估计是类似补水霜的一种,然后才开始为她描眉画眼。

    等到化完妆,再被搀扶着穿好大红色绣了麒麟瑞云图案的圆领通袖喜服后,孔琉玥觉得自己至少重了十斤,但好在,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有小丫头来禀前面开席了。

    尹大太太于是领着齐大太太往前面坐席去了。

    孔琉玥端端正正坐着,表面看起来一片平静,实则心已经跳得快要跳出胸腔之外了,……两世为人,做新娘子却还是第一遭,她实在没办法做到让自己不紧张,尤其还是在未来一片茫然的情形之下。

    “姑娘,您要不含一片参片?待会儿可还有的累呢……”白书的声音暂时中断了孔琉玥的紧张。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这会子还不饿。”从这会儿开始,便不能再吃任何东西了,以免上了花轿之后出丑;不但不能吃东西,连话都要少说,只需等到吉时一到,把盖头遮在头上就可以出阁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渐大亮起来。

    在外面的喧哗热闹声中,不时还有女眷进来看孔琉玥,也有她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万幸都不需要她说话,她只要保持矜持含羞的微笑就行。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外面有人高喊道:“吉时到了!”

    然后便是一阵噼里啪啦,如雷贯耳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再然后,谢嬷嬷小步跑了进来:“快搭好盖头,出门了!”

    孔琉玥的眼前便只剩下了红艳艳的一片,惟一能看见的,便是自己的脚尖。

    被搀扶着走了几步,就听得身边的人齐声道:“大爷!”

    孔琉玥知道是尹淮安背自己来了,紧张之余,又有几分纳罕,平日里尹老太太和尹大太太防他们见面跟防什么似的,今儿个如何“开了恩”?转念一想,反正她今儿个都要出阁了,以后他们再要见面,只怕也不容易了,何不面上做得好看一点?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思忖间,脚下忽然一轻,等到孔琉玥回过神来,尹淮安已经背着她在往外走了,她的身体不由有些僵硬起来。

    身下尹淮安自是第一时间感觉到了,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片刻方用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万死不辞!”

    孔琉玥不知道该说什么,眼下也不敢更没有再多什么,于是一直保持沉默,直至被轻轻放进了八人抬的花轿里。

    伴随着一阵沸反盈天的鞭炮锣鼓声,花轿被抬了起来,一颠一颠的,其实让人很不舒服,但孔琉玥却巴不得花轿能一辈子都别停下,那样她就可以一辈子都不用去面对那茫然未知的未来了!

    然这仅仅只是她的希望罢了,不管她怎样紧张怎样害怕,花轿还是很快在一阵“到了,到了……”的嘈杂声和鞭炮声中,停在了永定侯府的大门外。

    紧接着,孔琉玥感觉到有人掀起了外面一层轿帘,然后是三声箭响,随即便听得周围的去起哄笑道:“新娘子下轿咯!”

    孔琉玥由喜娘搀扶着下了轿,在吟唱声中先稳稳当当跨过了预示婚后生活红红火火的火盆,接着又跨过了预示婚后生活平平安安的马鞍,然后在手里被塞了一节绸缎之后,才慢慢走进了正房。

    接着便是拜天地,敬高堂,因为始终搭着盖头,孔琉玥自然看不到傅城恒的样子,只从余光中看见了一身同样喜庆的大红袍服,仿佛整个世界除了红,还是红。再加上周围人声不断,一直吵吵闹闹的,等到进了新房,方才稍微清净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仅仅才只安静了片刻,便听得有女子带笑的声音:“侯爷,快挑了盖头,让我们敲瞧新娘子!”

    孔琉玥还有些懵懂,头上的喜帕已经悄无声息的滑落了下去。

    她顿觉眼前一亮,又微微有些不适应,快速眨了一下眼睛,才看见屋子里围了好几圈的人,几乎就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只能尽量镇静尽量自然的含着微笑任人打量,但眼睛的余光却看向了床边穿大红吉服的男人。

    男人很高,凤眼斜挑,修眉入鬓,俊朗之间带着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浑身上下更是若有似无散发着一种威仪,远非尹淮安那等清俊温雅的公子哥儿可比,显然正是永定侯傅城恒,她的丈夫,如无意外她将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了!

    许是察觉到孔琉玥在看他,傅城恒忽然转过了头去,两人的视线便在空中交汇了。他的眼睛很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让人在对上这双眼睛时,无端便会生出几分无所遁形的感觉来。

    被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抓包了她偷看他的事,孔琉玥的心猛地一跳,忙忙低垂下了头去,心里却反倒平静了下来。

    说她以貌取人也好,说她是外貌协会的也罢,总之傅城恒还算赏心悦目的外貌,的确让她紧张的心平定了不少,虽然他看起来有些不大好相处,但她又不求什么浓情蜜意,只希望能与他互相尊重,应该不会太难罢?

    在人们此起彼伏的赞美声中,喜娘捧了酒上前,对着傅城恒和孔琉玥笑道:“请侯爷和夫人饮合卺酒!”

    傅城恒便矮身跟孔琉玥并肩坐了,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孔琉玥见状,也将手里的酒杯送到嘴边,一口气喝掉里面的酒,顿时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火辣辣起来,饶是她再怎么强忍,也不由得皱起了脸来,若不是考虑到屋子里还有很多人在,她甚至想把舌头伸出嘴外了。

    傅城恒看在眼里,眸底不由划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吩咐一旁的丫鬟道:“给夫人倒杯茶来!”

    周围的人便都起哄笑道:“瞧瞧咱们的新郎官儿,生怕把新娘子呛坏了。”

    又有人笑道:“宾客们还等着侯爷换了衣衫好去敬酒呢,我们还是到花厅里去坐罢!”

    除了屋里伺候的丫鬟们,其余众人包括喜娘在内,便都笑着鱼贯退了出去。

    等到众人都走光之后,傅城恒忽然沉声说道:“服侍我更衣!”

    孔琉玥心里一跳,有些吃不准他是在她说话,还是在跟丫鬟说话。正怔忡之际,就见他已大步走进了屏风后的隔间,又有两个丫鬟也跟了进去,估计里间便是净房了,她方暗自松了一口气。

    让她给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连头带尾相处一个时辰都不到的男人换衣服,她宁愿再穿越一次!

    又有丫鬟上前给她行礼,“奴婢晓春,见过夫人。”指着旁边另一个丫鬟,“这是知夏,方才服侍侯爷去净房的是暮秋和晚冬。夫人累了一天了,不如这会子先由奴婢二人服侍着卸了妆,换件衣衫,再净净面可好?”

    孔琉玥打量了她二人一眼,见她二人都穿着一色黄绿色的比甲,头上簪着大红的绢花,只不过一个容长脸,一个圆脸罢了,因点了点头,“嗯。”

    二人便搀扶着她去了另一侧的净房,脱了外面的凤冠霞披,换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石榴红织金缎子凤穿牡丹纹样的衣衫,又将她的一把青丝绾成了灵蛇髻,插了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再服侍着她净完面,擦了手,方扶着她复又回到了外面。

    就见傅城恒也已经换好一身暗红的衣衫等在外面了,看见她出来,怔了一瞬,才将右手握成拳放在嘴边抵住咳了一下,道:“我出去敬酒了。”

    他有意等在外面,就是为了向自己交代他的行踪吗?孔琉玥微微点了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之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也许,傅城恒并不像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好相处!

    她又想到,过了今天,她便是永定侯夫人了,以这个新身份去给韩家大小姐下帖子,顺利见到她的概率无疑将比以前她还只是柱国公府的表姑娘时大得多,而且也不会轻易惹来旁人的怀疑。

    决定了,等到三朝回门之后,她就派人给伏威将军府下帖子去,她等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她一定要见到夏若淳!

    傅城恒站在通往前厅必经的亭子里,居高临下望着新房的方向。

    虽说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心里却并没觉得多高兴,一来这已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二次,只会勾起他那些不好的回忆;二来一想到当日送聘去时尹淮安与他说的话,再想到今天背他新婚妻子上轿的人恰恰又正是尹淮安,他心里便本能的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一直持续到他揭了新婚妻子的盖头之时,也没有散去,还是在不经意瞥见她在偷看他,看见了她被他发现后惊慌失措,以及她喝了酒之后一张漂亮的脸立刻皱成一团的样子后,他的心情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她的双眼可真是灵动,难怪写得出那样蕙质兰心,让人读后满口余香的诗句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看向他的目光,虽然也有惊慌也有害怕,却绝不是其他寻常闺秀见了他时,那种因为他那个京城人人都知道的“好名声”所引起的害怕,或许,她并非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她心里其实还是有几分愿意的?

    傅城恒一边思忖着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前厅的宴席处。

    他的一众好兄弟,包括晋王赵天翼,庆王世子赵天朗,辅国公府世子等人,并他的那些同僚属下们一看见他,都端着酒杯嬉笑着迎了上来。

    傅城恒只得暂时抛开心中的那些思量,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含笑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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