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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二回

    “玥儿,对不起……”

    看着身侧洁华如初生婴儿一般甜美无瑕的睡颜,傅城恒只觉自己的心也被彻底荡涤了一遍的同时,道歉的话已是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

    连对洁华这个与她根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且亦素来不得他宠爱的小女儿,她尚且能这般毫无保留,视如己出,她要是自己作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孩子,该会多么的欢喜和满足?可他却残忍的近乎彻底剥夺了她作母亲的权利,就为了他心中那个莫须有的猜测,就为了他心中对别人更对自己的不信任,他实在是该被千刀万剐!

    孔琉玥的心境早又与之前有所不同,闻得他这句道歉的话,虽然瞬间已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未变,“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还是不要再揪着不放了,你也一样,我也一样,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不然……生活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话里多多少少还是带出了几分怅然。

    傅城恒将她的话听在耳里,虽然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后悔得痛彻心扉,但这痛却变得更为绵长,更为尖锐,让他觉得就连呼吸之间,胸口都会隐隐作痛。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越过中间的洁华,将她提起来,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玥儿,明儿我就请了老华太医上门来给你请脉,好不好?求你只听我这一次,等这次过后,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听你的,好不好?”傅城恒将孔琉玥抱得很紧,紧到近乎要将她嵌入自己骨头里的地步,却不带一丝一毫的**。

    “好。”

    傅城恒原以为自己要费好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孔琉玥,甚至他费了好一番口舌,依然不能说服她,因此已经做好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继续劝她的准备。

    没想到她却一下子就答应了他,倒弄得他有些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片刻方迟疑道:“玥儿,我……我没有听错罢?”

    孔琉玥趴在傅城恒身上,感受着他胸膛的剧烈起伏,嘴角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笑,“你没有听错,我的确是说的‘好’。不过,明儿不行,最近几日都不行,再过几日是尹府二姑娘出阁的大喜日子,我得登门添妆道贺,而且初姐儿姐弟三人初初搬回来,便传来我生病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和孩子们打擂台呢,等六月罢,六月再瞧也不迟,反正这会儿离六月也不远了,早几日晚几日应该不会有影响。”

    再拘泥于过去,久久走不出来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让自己也让大家都不开心以外,什么都得不到,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她上辈子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才得了第二次生命,她不能辜负了上天对她的这番厚爱,更不能辜负了自己!她要向前看,她要让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之花开得更灿烂!

    傅城恒的心就随着她的这一席话,而瞬间被狂喜所填满,好半晌方颤声说道:“玥儿,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再不让任何让你伤心的事!”

    以后?孔琉玥笑了笑,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最要紧的还是把握好当前,只要把握好了当前,哪怕以后不尽如人意,至少她想起来不会觉得遗憾和后悔!

    次日孔琉玥醒来时,傅城恒已经上朝去了,她看着身旁洁华天使一般无邪的睡言,忍不住暗暗憧憬起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会不会也像洁华这般可爱来?

    ——这也是她昨儿个夜里会答应傅城恒下个月便看太医的重要原因之一,洁华的可爱,洁华对她全身心的依赖和信任,已经彻底激发出了她体内的母性,让她比任何时刻都想要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孩子,至于其他的,都是次要的了!

    孔琉玥更衣梳洗完,瞧着洁华也梳洗完,方牵了她的手去到宴息处,初华和傅镕请安来了。

    看见洁华竟跟着孔琉玥一道从内室走出来,初华和傅镕眼里都闪过一抹错愕,傅镕是男孩子还好一些,很快便回复如常了,初华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满心都是父亲会不会自此便不再疼自己了的恐慌,还有几分对孔琉玥的莫名的恼怒和不忿,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才是父亲最宠爱最看重的女儿啊!

    还是孔琉玥笑盈盈的招呼她,“初姐儿,过来吃早饭罢!”她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神色有些复杂的上前坐到了桌前。

    吃过早饭,孔琉玥带着三个孩子去了乐安居请安。

    老太夫人瞧见他们母子四人一块儿过来,满脸都是笑,关切的问了好些话,才命他们散了。

    傅镕随即被簇拥着去了学堂,孔琉玥则带着初华和洁华又去了一趟景泰居,方回了芜香院。

    芜香院内,众管事妈妈早已等候多时了,孔琉玥于是命人送了初华和洁华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发落起家事来。

    等到发落完家事,她随即命人叫了石妈妈和董妈妈来,“三少爷有些挑食,我想着如今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可不好。我的意思,是希望两位妈妈以后能将菜色都变着花样做漂亮些,譬如胡萝卜,就可以做成雕花的形式,不然,做成小动物的样子也成,让三少爷瞧了赏心悦目,不知不觉就吃下去了。连太医们都说药补不如食补,人要吃五谷杂粮才能身体康健,三少爷自来体弱,焉知不是太过娇养之故?两位妈妈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孩子都是视觉性极强的生物,一样东西只要当时投了他们的眼缘,就算是他之前再不喜欢那样东西,至少也会多多少少去掉几分恶感,此后再要让他接受那样东西,自然也就容易得多了。

    石妈妈和董妈妈自是明白孔琉玥的意思,想着因三少爷自小体弱多病的事,侯爷暗地里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又想了多少法子,都不见什么成效,倒是没想过小孩子家家的的确不能太娇养,譬如她们两个的孙子,成日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吃?哪个地方不野上一圈去?照样长得壮壮实实的!

    因忙连连点头道:“夫人这个主意好,老奴们知道该怎么做了!”两人如今是再不怀疑孔琉玥会对傅镕不利了,自是很容易就接受了她们也认为有理的她的意见。

    孔琉玥就满意的点了点头。

    打发了两位妈妈,孔琉玥叫了梁妈妈来说话,“……再过几日便是二姑娘的大喜之日了,我虽然名分上只是妹妹,如今出去代表的却是整个永定侯府,你等会儿就去库房里挑些体面点的贺礼,另外再去内账房支取二百两银子,等到了铺妆的日子,同了我一块儿回去。”

    随着钱家二公子的出孝,他与尹敏言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表,因双方的年纪都不小了,再拖不得了,两家最后一合计,便择了五月二十六日的吉日。孔琉玥是早已收到了请帖的,想着逢年过节尹家都是厚厚的年礼节礼送来,就算不单只是为了她,更是为了能与永定侯府打好关系,让宫里的尹纳言受益,至少的确给她长了不少脸面,如今尹家办喜事,她少不得要去凑趣,不然旁人也是会说嘴的。

    “是,夫人。”梁妈妈应了,犹豫了一下,说起昨晚上的事来,“……早起瞧着大姑娘和三少爷的神色都有些不好,夫人今晚上还是别让四姑娘再睡正房了,毕竟三少爷才是将来的一家之主。”今晨起来瞧着侯爷的心情还不坏,想来跟夫人的关系已在昨晚有了转折,相信今晚只会更好,四姑娘若是在,一来会影响到侯爷和夫人,二来还会让大姑娘三少爷不高兴,还是让她回自己房间去睡的好。

    孔琉玥闻言,就一下子想到了吃早饭时初华的心不在焉,有些无奈的点头道:“好罢,今晚上就让四姑娘回她自己屋里去睡。”她顾虑的倒不是将来傅镕才是一家之主,而是想着初华和傅镕说穿了也不过只是两个敏感的、渴望爱的孩子罢了,若是再让洁华睡在她和傅城恒的屋里,只怕姐弟两个会因此而以为傅城恒不疼他们了!

    因傅镕中午是在学里吃饭,故吃中饭时,只有孔琉玥带着初华洁华吃。

    母女三人寂然饭毕,洁华又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孔琉玥,“洁姐儿要跟母亲一起午睡。”

    让洁华跟着自己午睡倒是没问题,反正傅城恒也不在家,关键是初华也在,总不能只留下洁华不留下她罢?可万一她开口留她,她又不愿意留下呢?

    孔琉玥正自犯难,就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回夫人,侯爷使玉漱回来送东西!”

    这个时候使人回来送东西,还使的是玉漱?孔琉玥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东西一定很重要,因忙命那小丫鬟:“让他进来!”

    小丫鬟应声而去,很快领了玉漱进来。

    行礼问好后,玉漱双手奉上了一个篮子,“回夫人,这是侯爷让奴才送回来给……”

    话没说完,伴随着一阵“呜呜呜”声,篮子的盖子忽然被掀开,竟然从里面跳出来了一只小狗。那小狗毛发金黄,长长的直拖到地上,恍眼望去,就跟一头小狮子一般,可爱得不得了。

    “好漂亮——”、“好可爱——”初华和洁华已忍不住兴奋的叫了起来。

    初华更是几步上前,蹲下身将那小狗抱起来,抱进自己的怀里,又抚摸了它的毛发半晌,才笑向玉漱道:“这狗一定是爹爹让你送回来给我的是不是?”她就知道,爹爹最疼的女儿仍然是她!

    “这个……”玉漱见问,一脸的难色,说着觑了一眼当中榻上坐着的孔琉玥,这要他怎么跟大姑娘说这小狗是侯爷送给夫人,而非送给她的啊?

    初华正忙着逗弄“她的”小狗,并未注意到玉漱的异样,孔琉玥却是注意到了,因冲着玉漱摇了摇头,示意他将错就错。

    事实上,一看到那只小狗,孔琉玥就知道傅城恒必定是送给她的,只因前几日她曾无意在他面前说过自己打小儿就喜欢狗,尤其是那种毛发很长,毛茸茸的狗,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而她说过之后也就忘到了脑后去,没想到他却还记得,并且真给她弄了这样一只狗来。

    只可惜这会儿这话是不能说出来了,不然初华还不定生气成什么样呢!

    玉漱接收到孔琉玥的眼色,只得强笑说道:“回大姑娘,这狗的确是侯爷吩咐奴才送回来给您的!”说着暗忖,还好他今儿个告了假,送完东西便可以回家了,等到明儿一早再过来当差时,侯爷一定安抚好夫人了,想来当不会拿他出气了。

    而那边初华早已与那小狗玩了个不亦说乎,——她再聪慧早熟,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还没满九岁的小姑娘,忽喇喇接触到这么可爱的小东西,也难怪她舍不得撒手。

    至于洁华,虽然也喜欢那小狗,但既已知道是父亲送给姐姐的,便也不敢再表现自己的喜欢,只是凑上前,跟初华一起逗弄起它来。

    两人的奶娘和丫鬟在一旁看着,都有些紧张,怕小狗儿不小心抓伤咬伤了她们哪里,尤其是初华的奶娘丫鬟就更紧张,因为那小狗正躺在初华怀里。

    相较于她们的紧张,初华却是一点都不害怕,笑眯眯的挠了它软软的小肚子几下,小东西就舒服的打起了小呼噜。

    初华方又笑向玉漱道:“对了,这狗儿可有名字?”

    玉漱接收到孔琉玥的眼色,知道这事儿自己担不了多大关系了,脸上的笑便也不像方才那般勉强,“回大姑娘,还没有名字。既是送给大姑娘的,自然是由大姑娘来取名字了!”

    说得初华越发的欢喜,“这狗儿通体金黄,就叫‘金宝’罢!”又命她的奶娘赏了玉漱两个小金锞子。

    打发了玉漱,不止初华顾不得午睡,草草与孔琉玥行了礼便如获至宝般抱着金宝回了自己的房间,就连洁华也顾不得午睡了,屁颠屁颠的跟在初华身后去了她的房间。

    余下孔琉玥想起方才自己还满心的犯难,这会子可好,傅城恒连人都没回来,便直接帮她把问题给解决了,不由有些好笑,摇摇头去了内室歇中觉。

    晚间傅城恒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申时二刻回来,而是一直到酉时初刻才回来,是以先使了小厮回来传话,让孔琉玥先领着孩子们过去乐安居等着他,等他回来给老太夫人请过安后,一家人再一起回芜香院吃晚饭。

    等到孔琉玥领着三个孩子前脚到得乐安居,傅城恒果然后脚就回来了,大家给老太夫人请过安,又陪着说笑了一回后,才被簇拥着回了芜香院。

    晚饭跟昨天的一样丰盛,但又有些微的不同之处,今天的菜品都做得很精致,不但花色搭配得很是赏心悦目,亦连边上的雕花都做得惟妙惟肖,让人只一看已是忍不住食指大动。

    孔琉玥有意注意着傅镕的反应,但见他不知不觉就吃了好些他平常不爱吃的菜下去,便抿嘴微微笑了起来,看来要治好他挑食的毛病,也不是很难嘛!

    不但孔琉玥注意到了傅镕的变化,傅城恒和初华也先后注意到了,父女两个的神色便都柔和了许多,看向孔琉玥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感激。

    尤其初华,不但对孔琉玥多了几分感激,晨起时知道洁华歇在了正房的那几分恼怒和不忿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整个宴息处的氛围也因此而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吃完饭,一家人移至花厅里吃茶,傅城恒忽然问孔琉玥道:“对了,下午我让玉漱送来的礼物你可看到了?”自那日听她说起自己喜欢小狗后,他便留了心,费心找了这么几日,总算是找到了,因此忙忙使玉漱送了回来,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他话才一说出口,孔琉玥便知道要糟糕,暗暗叫苦不迭的同时,已禁不住后悔起下午没有叮嘱玉漱要赶在他回来之前把事情回了他来。

    果然下一瞬,初华已猛地站了起来,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问傅城恒道:“爹爹,难道金宝……那条小狗,您不是送给我的吗?”

    问得傅城恒不由怔了一下,他什么时候说过那条小狗是送给初华的了?难道是玉漱那小子传话传错了不成?

    回过来神,就瞥见一旁孔琉玥正杀鸡抹脖的冲着自己使眼色,以傅城恒的敏锐,自然已将事情猜了个**不离十,因忙稍稍有些不自然的改口道:“自然是送给你的……”

    只可惜话还没说完,已被将他和孔琉玥之间互动看在眼里的初华给恼羞成怒的打断:“您骗人,您根本就不是送给我的,您是送给她的,”说着一指孔琉玥,眼圈也慢慢红了起来,“您变了,您现在一心只有这个女人,您再也不是我印象中那个顶天立地的爹爹了,您现在事事都听她的,您心里只有她,已经不疼我和弟弟了,我恨你……”

    一边说,一边已转身跑了出去,急得她的奶娘和丫鬟们忙忙煞白着脸追了上去。

    傅城恒约莫是没想到不过一点小小的误会,就能让向来懂事的大女儿生这么大的气,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是既觉得被扫了威仪下不来台,又觉得对不住孔琉玥,要知道他正是为了傅镕才伤害了孔琉玥的,偏偏大女儿还要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一张脸便攸地沉了下来,冷声喝住初华的奶娘丫鬟道:“通通不准去追她,让她野去,我看她还能野到什么地步!”

    众奶娘丫鬟便都期期艾艾的停下,不敢再去追了。

    一旁的傅镕和洁华也都吓白了脸,大气不敢出一下。

    傅城恒方又歉然的看向孔琉玥道:“玥儿,她小孩子家家的,有口无心,你别放在心上。”

    孔琉玥摇了摇头,“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其实初华的心情她能想来,原以为自己才是父亲心目中最看重最疼爱的人,——当然,傅镕不能相提并论,傅镕毕竟是男孩子,跟女孩子还是有差别的。

    所以才会一看到那条小狗,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父亲是送给自己的,并为之高兴了一下午,甚至显摆了一下午,谁曾想,到头来那礼物却根本就不是送给自己的,反而是送给自己向来都不喜的人的,伤心、气恼、羞愤、委屈……可以说是什么感觉都在一瞬间尝遍了,也难怪她会气成那样!

    傅城恒还待再说,方才负气离开的初华已经折了回来,手里还抱着那只小狗。

    她喘着气跑到傅城恒面前站定,一边大声说道:“不就是一头畜生罢了,不是送给我的,我还不稀罕要呢,我这就还给你,你拿了去奉承那个女人罢!”一边便将那小狗往傅城恒怀里摔去。

    那小狗被她这么一摔,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在半空中尖利的叫了一声,已自发落到地上,随即便在屋里乱窜起来,孔琉玥因离得最近,首当其冲被绊倒在了地上。

    急得梁妈妈和珊瑚等人惊呼“夫人小心”的同时,已经齐齐抢了上来,七手八脚的想要将孔琉玥给扶起来。不想孔琉玥还未被扶起来,旁边的傅镕和洁华又先后被那小狗给绊倒了,众奶娘丫鬟见了,也是急白了脸,争先恐后的要上前扶人去,一时间屋里是乱作了一团。

    最后还是黑着一张脸的傅城恒敏捷的将那小狗给抓住,又命人将其带下去后,屋里方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可知错?”傅城恒板着一张脸,看向初华厉声问道。

    初华早已被方才那一通乱弄得后悔不来了,摔坏了别人也还罢了,要是摔坏了弟弟哪里,她可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可一接触到傅城恒前所未有的严厉眼神,再一想到方才他第一个问的竟不是弟弟摔着哪里了,而是先问的孔琉玥摔着哪里了,她的后悔便立刻被满满的伤心和愤怒所取代了,因梗着脖子嘴硬道:“我没有错,错的是你!明明是你变了,明明是你的心因被美色所迷长偏了,却怪到我头上来,怪道人常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以前我还不相信这话,觉得这世上任何一个父亲都有可能会这样,惟独我的父亲不会这样,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是我错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一席话,说得傅城恒越发的怒不可遏,厉声喝骂她的同时,大手已对着她高高扬起了。

    眼见向来疼爱自己的父亲竟然对自己扬起了巴掌,初华先是难以置信的本能的瑟缩了一下,随即反而又向前靠了半步,大声说道:“你打呀,你打呀,最好把我和弟弟都打死了,你就可以和那个女人双宿双栖,世子的位子也可以给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坐,然后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幸福快乐的生活了!”一边说,一边又向前靠了半步,仰着头紧咬着下唇与父亲对峙,哪怕眼里有泪水源源不断的涌出,也倔强的不肯眨一下眼睛,更不肯抬手拭去泪水。

    屋子里一时间是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在这场父亲与女儿的对峙中,终究是当父亲的先败下了阵来,颓然将手放下的同时,已满满都是疲惫的吩咐她的奶娘道:“立刻带了她回自己的屋里,好好反省去,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带她来见我!”

    奶娘早吓呆了,还是旁边的梁妈妈不着痕迹的轻推了她一下,她方回过了神来,忙忙恭声应道:“侯爷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着便上前小声对初华说道,“大姑娘,我们还是先回去罢,您有什么话,待明儿个早起来给侯爷和夫人请安时,再说也不迟……”拉了她要往外走去。

    初华犹沉浸在父亲刚才竟然想打自己的巨大打击中,倒是没有反抗,任由奶娘拉了自己往外走。

    却在方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来,一把摔开奶娘的手,便又折了回来,上前拉了也正哭泣的傅镕的手,便要往外走,“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的白留下来讨人嫌,还不快同了我离开这里呢!”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有你这样教育弟弟的吗?”傅城恒的怒气在听完初华这句明显是赌气的话后,顷刻间又高涨了起来。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孔琉玥看在眼里,情知若再不将这对同样倔强的父女给分开,只怕今日之事越发不好收场,指不定连老太夫人都会惊动,因忙上前轻拉了傅城恒一下,微微冲他摇了摇头,又命三个孩子的奶娘:“时辰也不早了,各自带了你们的主子回屋歇着去罢,明儿还要早起去给老太夫人请安呢,可不能沤坏了眼睛。”

    说完有意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方才不过是侯爷和大姑娘一时兴之所至,讨论了一些有关学识上的问题,都记住了吗?”

    能混到近身伺候主子们地位的下人,哪个不是人精儿,如何听不出孔琉玥的言外之意?忙都恭声应道:“请侯爷和夫人放心,奴婢们都记住了。”

    说完方或扶或抱的带了各自的主子,轻手轻脚的鱼贯退了出去。

    待三位小主子主仆都离开后,梁妈妈等人忙也识趣的鱼贯退了出去,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屋子,顷刻间只剩下了傅城恒和孔琉玥。

    眼见傅城恒一直都站在原地,阴沉着一张脸既不说话也不动,孔琉玥不由暗叹了一口气,他这会儿心里一定很不好受罢?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不管打了手心还是手背,最疼的都只会是他自己,换了自己处在他的立场上,相信只会比他更难受罢?

    想了想,因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拉了他坐到榻上,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他喝了半盏,神色稍稍好了一些后,方轻声说道:“初姐儿只是一时间钻了牛角尖罢了,所以才会说了那样气话的,等她想通了,自然也就好了,你别放在心上!”

    傅城恒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片刻方低声问道:“你方才真没有摔着哪里?”

    孔琉玥摇了摇头,“我真没事儿,你别担心。倒是初姐儿那里,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不你还是看看她去?”连“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那样的重话都说出来了,初华心里这会儿还不定怎生恨傅城恒和她尤其是她呢,若是不趁早将这个结给解开,时日一长,可就麻烦大了!

    一语未了,傅城恒已冷声道:“谁要看她去!明明是她犯了错,我若是去看了她,岂不是间接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明儿连更离谱的事也做得出来了?不去!让她自己先反省反省!”话虽如此,眼里到底有担忧一闪而过。

    孔琉玥见状,就暗暗撇了撇嘴,果然是有其父便有其女,老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嘴犟!

    但还是得软言相劝,“你也设身处地的想想初姐儿的感受,从小到大便被你当眼珠子一般的疼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连镕哥儿尚且因为是男孩子,不能养得太娇所以靠后几分,如今你有了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却不再是她,而是我这个……”

    说着无奈的苦笑了一下,“而是我这个外来者,她心里会伤心难过,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你还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斥责了她,又作势要打她,‘树活皮,人活脸’,她都已经是大姑娘了,今儿个却既伤了面子更伤了心,也难怪她会跟你争锋相对,换作是你,只怕也会这样的,指不定她这会儿哭成什么样呢,你还是快看看她去罢,不然,明儿后悔的可是你!”

    一席话,说得傅城恒没了言语。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伤了大女儿的心,又何尝不后悔?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最为看重最为宠爱的孩子,从小到大别说打骂,连一句重话都几乎不曾说过的,然而就在方才,他却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狠狠呵斥了她,抬起了手要打她,就算最终并没有打下去,他依然后悔不迭。

    可一想到她那句‘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再一想到她那句‘世子的位子也可以给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坐’,他的后悔便又瞬间化作了怒气,还夹杂了几分对孔琉玥的愧疚和心疼。平心而论,孔琉玥这个继母已经做得够好,甚至在发生了那样让她身心都受到了巨大伤害的事情后,她依然能一如既往的对待他的三个孩子,他相信换了旁的任何一个女人处在她的立场上,都不可能会做得比她更好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更心疼她,忍不住想为她打抱不平,他这个作父亲的已经狠狠给了她一刀了,初华这个作女儿的还要往他捅出来的那个伤口上撒盐,他们父女两个何其残忍,又何其可恨!

    然而这罪责最终还是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她们两个都是他最爱的人,无论伤害到哪一个,他都只会比伤害到自己更要心疼,于是只能将所有的伤害,都转嫁到自己身上来,让自己去承受!

    “初姐儿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罢了,等你们相处的日子长了之后,她自然就会意识到你的好了。”傅城恒拉了孔琉玥坐到自己身侧,低声说道,“我明儿会让她给你道歉的。你早点梳洗了歇下罢,我还是……先看看她去!”玥儿说得对,“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不趁早将初华的心结给解开,明儿还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有意无意的伤害到玥儿,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

    孔琉玥笑着点了点头,“你快去罢,父女之间哪来的隔夜仇,把话说开了自然也就好了!”

    “嗯,那我去了。”傅城恒应了,起身往外走去。

    却在走出几步之后,又折了回来,猛地将孔琉玥抱进了怀里,片刻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玥儿,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姐弟三人视你为亲母的,就算不能,我也一定不会让你将来吃苦的,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会让你吃苦!”说完也不待她有所反应,已松开她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余下孔琉玥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当中后,方吐出一口气,无声的苦笑了起来。

    她原本还想着,哪怕不能跟三个孩子像母子一样相处,只要能像朋友一样相互尊重,相互体谅也就足够了,可如今看来,她的这个想法估计是很难实现了,没办法,谁让她不是三个孩子,尤其是初华和傅镕的生母呢?那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就像她从来没有觊觎过永定侯世子之位,甚至她连孩子都还没有,却依然会让傅城恒和初华父女放心不下一样!

    更何况,在初华看来,她是抢走她母亲地位的人,是抢走他们姐弟宠爱的人,更是有可能会威胁到他们姐弟生命安全的人,她能跟她相处得像母女一样,才真是怪了!

    ——都说“后娘难为”,孔琉玥至此才算是彻彻底底的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尤其是在这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年代。

    她原本还想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她真心的对待三个孩子,假以时日,他们总会体会到她的好。她不但从来没想过要对他们不利,甚至在傅城恒那样对待了她之后,她依然想着要以平常心对待他们,哪怕只是为了在傅城恒面前争一口气,让他知道他当初是何等的大错特错,她都一定要对他们好,让他们知道,她这个继母与大多数继母是不一样的!

    可如今,她却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了,她怕自己辛苦一场,努力一场,到头来却甚至连一个“好”字都落不下;她怕自己用自己热乎乎的心去捂了人家一场,到头来才发现她原来捂的竟是一块石头,无论怎么捂都捂不热;她怕她这会儿年轻貌美时生活还能有所保障,等到一年老色衰之后,便只能听天由命……而这一切,还是建立在她受了那样巨大的伤害,近乎被彻底剥夺了作母亲权利基础上的,偏偏她还做不到狠心离开!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动什么都别动感情”,现在用在她身上,可真是要多贴切有多贴切,尤其她动的,还是所有感情里,最不靠谱最没有保障的爱情!

    她就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一直笑到自己泪流满面后,依然停不下来……

    走出初华的房间时,傅城恒心里的怒气已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沉重,这份沉重,是来自于对孔琉玥更进一步的愧疚和心疼。

    耳边不经意又响起方才初华哭着说的那一番话,‘她长得漂亮,又会做人,您当然喜欢她,可是,她就是再好,在我和弟弟心里,依然比不上我们的娘,我们只知道,她是抢走我们娘地位的人,是抢走我们姐弟宠爱的人,更是有可能会威胁到我们姐弟生命安全的人,您让我们怎么拿她当亲生母亲一样敬重爱戴?说到底,她只是您的继室,却与我们姐弟没有丝毫关系,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母亲!’

    他不由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当年蒋氏为何拼着一切都要生下洁华,也明白了孔琉玥得知他给她下药之初,为何会心灰意冷自暴自弃成这样,皆因她虽没有害几个孩子之心,几个孩子防她之意却是根深蒂固。

    而他还没有立场怪几个孩子,当年他和晋王妃就是这样防他们的继母蒋太夫人的,当然,蒋太夫人连孔琉玥一根头发都及不上,而且蒋太夫人还有两个孩子,不敢想象有一天当他不在了以后,孔琉玥会陷入怎样的困顿境地!

    这样的设想,让傅城恒心酸心痛之余,要调治好孔琉玥身体,要让她能有自己的孩子,要让她后半辈子就算没了自己,依然能有所依靠的念头比之前又更强烈了几分,又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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