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云的房间是虚掩着的，又一阵剧烈的炮响震开了房门，铺褥整齐，各种各样的电子文献与参考资料也被放置得井然有序，只是这些东西上面，已经落上了厚厚的一层泥灰。

    程东木然地站在门外，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几寸长的金属方盒，这或许就是安云早先提到过的【枪】。

    他并不需要枪，程东到现在都依旧认为，安云不够了解他。几十个普通人面对联邦一整成体制化的特别行动部队，即便是死战，也无非是以卵击石的自杀行为。安云似乎把他当成了扭转战局的变量，而他的身体，显然没有安云计划当中的那么顽强。

    “程东，箱子里面没有武器。”

    高乐的语气中，带着种深不可测的疑惑，“安云说的枪，似乎指的并不是现代化常规武器。”

    箱子里的确没有字面意义上的【枪】，那里沉静地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刻度，一贯注射用的针剂，和一张字迹潦草的便条。

    便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插入刻度，注射溶液，选择权交给你自己。

    程东轻轻地捏起这枚微笑的刻度，摩挲着上面铭刻清晰的浮雕刻印，那是一个简易的上升箭头，在尖角的开口处镌刻着【evo】字样的标志。

    evolvere，演变与进步，这是尖塔的专有标记。

    “程东，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尖塔的东西最好还是别……”

    “用不着考虑。”

    程东想也不想，一把将刻度插入后颈上的卡槽，“他们毁不了我，我才是终结一切的人。”

    刻印的电磁芯片与卡槽中所对应的节点摩擦出一团转瞬即逝的荧光，抽搐，剧痛，撕扯皮肉的电击感与灼烧感立刻冲入了程东的脑干终端，史无前例的排异反应。程东哆哆嗦嗦地从方盒里抄起针剂，一把将其刺入自己的左胸当中。

    漫无边际的黑暗立刻将他视野当中的一切造物彻底吞噬，他挣扎着再度从地上爬起来，他摸索到了方桌，坚硬而冰冷。剧烈的疼痛感让他的两腿发软，但他依旧紧咬着牙关，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安云的房间里夺路而逃，他要回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他能闻到后颈传来的阵阵焦糊味，眼前的一切在黑暗与幽暗的大厅里来回切换，他失明了。

    “高乐，托管我的视觉系统与身体交互功能……带我回房间。”

    让高乐与脑干终端进行融合，这绝对是程东在早先做过的最明智的举动，排异反应变得愈发严重，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肺叶都开始了电击一般的抽搐。

    “轰隆！”

    又一次激烈的摇撼，程东的鼻子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唇齿之间尽是咸腥的温热，高乐正色道：“如果炮击以这个频率进行下去的话，避难所要不了10分钟就会彻底坍塌。我认为此时更好的选择应当是离开这座地下城堡……我可以带你出去。”

    “我说了，回房间！”

    漫无边际的黑暗，让程东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焦躁，他强调似的大吼道，“如果你擅做主张带我离开避难所，我会让你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别让我说第三遍，带我回房间！”

    黑暗。

    刻度适配并不成功，程东的脑内影像无法解析出完整的图像内容。

    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他只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不同意对废物部成员的唤醒计划，现在的联邦已经足够稳定了，我们不需要再对联邦部队进行任何大规模的装备升级。】

    这个声音让程东很熟悉，似乎是个许久未见的老友，但是他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

    【如果协约国再次动手，你觉得就凭这些废铜烂铁能拦得住他们？别忘了，你在强化军事武装，别人也绝对不会停下脚步。军备竞赛从始至终都不会停止。】

    另一个男人在阴阳怪气地反驳，程东的心脏似乎一下子被人攫住，说话的人是李申，真正意义上的李申，这是程东在【青衣】的意识碎片中所听过的声音。

    【别开玩笑了，协约国的本质是什么你我都很清楚，用公司欺骗猪猡的方式来反驳我？你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战争是不会消失的我的朋友，人类从进化到两足行走以后，经历过大大小小不下几千万场战争，你觉得来自协约国的威胁有可能被彻底摧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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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

    那个陌生有熟悉的声音明显顿了顿，【我需要向上级请示，我需要禀报倒悬城。】

    【它会答应我的，夏娃爱着自己的孩子。】

    白光、雪花、刺耳的噪音。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撞翻了身后的货架。

    “到了。”

    高乐的语气不善，“和你描述一下眼前的情况，小耳朵不在房间里，这里有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没有搏斗的痕迹。男人的尸体损毁严重，后颈卡槽的位置整齐断裂，未发现刻度，可以证实，死者就是疤面。女性的尸体则更加惨烈，她有一半的肉身全部被黑色霉菌所吞噬，断臂与手掌的接口处有明显的爆炸痕迹，已从地上的碎片检测出，爆炸源正是疤面的刻度本身。安云这丫头应该对所有夜啸党成员的刻度都做过手脚，初步推断……她应当是想要借由这种方法来保护自己的霉变能力不被外部人员强行打探。”

    “这些不重要，那个箱子在哪？”

    程东的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大量的文字信息几乎要把他的脑袋撑爆。

    “箱子里的东西很危险，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驾驭原始义体，你简直就是在找死！”

    “我他妈不是在求你，帮我找到它！”

    “你疯了！”

    “如果让那群家伙的目的达成，我会彻底变成一个只懂得杀戮的怪物，到时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从我的身体里逃出去！与其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如拼一把！帮我找到它！”

    刺耳的电流声再次从脑干终端一闪而过。

    黑暗，和一个男人的自述。

    程东压抑地发觉，这段自述竟然是来自菜刀。

    【咳咳……喂喂喂，试音……喂？好了，开始了吗？咳咳……

    我……我是尖塔第7915号实验员，我叫……呃……这不重要。嘿，听着，我立刻就要去西城区做卧底了，那可是西城区，到处都是茹毛饮血的怪物，哈哈！

    呃……瞧瞧我在说什么啊……呃……倒悬城万岁！

    你知道的，尖塔的工作并不紧俏。自从那几个初代义体人突然之间结伴造反之后，公司就开始收紧了对于尖塔的财政供给，我们也从联邦的秘密研究科室，逐渐转型成了辅助记安局进行厂规刻度巡查的辅助单位了。说真的，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想当年，我可是创造过“提线者”的精英人才啊，竟然要一个这么伟大的人才做打杂的工作，天知道倒悬城是怎么想的。

    哦对了，最近公司那头似乎要重新启动废物部唤醒计划。真不懂上面的人在想些什么，他们真的要把那个疯子从地狱当中重新叫回来吗？他们想要毁掉这里吗？】

    【嗨，亲爱的……天呐，我在说给谁听呢！

    我是7915号实验员，我和9253号被夜啸党这群家伙吸收入会了。说实在的，我真的不喜欢这个地方。肮脏恶臭，到处都是瘾君子……这些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据说他们已经把那个家伙叫醒了，那个家伙在前几天还在中央城大闹了一场。我主维纳保佑，千万不要让他发现我的小可爱“提线者”，我没办法想象让这对兄妹久别重逢之后，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西城区有什么值得收集的情报吗？荣耀邦的垃圾场，哦天呐，到处都是垃圾！】

    【嘿嘿嘿……今天真的太有趣了！知道吗？夜啸党的这群笨蛋们，从西南边界捡回来了一个女人，说实在的，这女人长得还算漂亮。看样子……似乎是黑瞳那边的家伙，可是她似乎已经被“希瓦”侵蚀了脑干终端……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们的老大给宰了，活活地把他们的老大变成了霉菌的养料！

    更可笑的还在后面，这个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得的女人，竟然勒令所有的机车党不准参与任何“违背”道德的行为。天啊，这座城市，还有道德可言吗？

    劫富济贫？当代罗宾逊？这可笑的理想主义者，我打赌，她一定活不过明天。】

    【我是菜刀……这是我的新名字。

    老大似乎很看重我，说真的，这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是个叛徒，是个懦夫，是个终将出卖一切的可怜虫！我不想出卖老大……真的！她让我看见了光。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重视，你知道吗，人和人在表达善意的时候，会牵起对方的手，会用彼此拥抱的方式来传递温暖，这是我从来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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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见过的事。但是……（叹息声）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座城市从打一开始就并不是为了服务人类而建设起来的，说白了，这座城市只是个豢养猪猡的笼子。

    我们都是猪猡，真的，不开玩笑。我们生产刻度，我们为倒悬城源源不断地供给记忆经验。

    她似乎是想撞破这个铁笼子，一个女人，竟然会萌生出这么伟大……呃……我是说……可怕的思想。她告诉我，在她的脑袋里，似乎一直有一个人在引导她这么做。她说，我们都是这座城市当中的细胞，这座城市病了，我们有义务让它重新恢复健康。

    我究竟是个噬菌体，还是病原体呢？

    我也被搞糊涂了……】

    【我把那个家伙救出来了……这中间我看到了程秋野的构造体，她称呼自己为天使，天呐，黑瞳派往西城区的驻军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另外多说一句，那个家伙的身边竟然也有一个构造体，那个小姑娘也和我说了很多话，猪猡们竟然才是真正把我当成人的家伙，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反抗，撕碎黑暗……我似乎真的听进去了。我不想做砧板上的猪肉，我也想像他们一样，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是……胳膊怎么能拗得过大腿呢？方才我和驻军那头做了一次简短的信息交流，是的，共情实验可以开始了。

    莉茜在知道我就是那个叛徒以后，会不会恨我呢？我这么做，其实也是在保护她不受伤害啊……我这个白痴，竟然会爱上一个猪猡！妈的，你知道莉茜看向那个家伙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吗？我真想一口把那个家伙咬死！

    一个疯子，一个只懂得毁灭的疯子，凭什么会得到这么完美的女人的爱？我……我如果再瘦一些，我一定会试着向她表白的，即便是被她拒绝也好！她和那个家伙是不会有结果的，那个家伙到头来都只会是一个祭品，祭祀给新世界，祭祀给倒悬城的猪猡！】

    【我……被实验体救了？

    他为什么说出那些话，他是为了不让我在那群疯子之中难堪？他为什么不躲开，他明明可以杀了我的……他……他竟然懂得感恩？

    他在帮我？

    共情实验进行得十分成功，上头命令我们在推行共情实验的基础上，想办法得到莉茜的共生资料。猴子最近总是在我的旁边转悠，莉茜很有可能已经开始怀疑我们的身份了。她为什么还不动手，莫非……她也爱上我了？】

    【（嘈杂声）嘿！听着……（嘈杂声）我要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不干了！他们才是一对，我退出，我愿意成全他们……（嘈杂声）我还是下不了手，我就是个废物！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录音了……

    莉茜，我爱你，但是我知道自己不配做你的爱人。我知道你已经掌握了我的真实身份，要杀要剐都随你！我没办法背叛倒悬城……可我也没办法背叛你们……我的脑子很乱，我甚至觉得，你们两者之间的决策都是对的。

    记忆共享和记忆自由……去他妈/的吧！都是对的，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好吧！

    该毁灭的人是我才对……我他吗简直是疯了！

    “暴食者”“缄默者”“提线者”“干扰者”还有……还有“权柄”只有他们，才是倒悬城真正畏惧的存在，记住，我亲爱的莉茜，拯救“暴食者”一个人，是不会对最终的战争起到半点作用的。你们所要做到的是凑齐五根手指，只有五根手指合力握成的拳头，才能彻底击穿倒悬城！

    希望你们胜利的捷报，可以随着阿克隆的流水直抵我的魂归之处，我将在地狱里为你们祝福。

    这个世界或许真的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知道你一定会讨厌我，但是，请接纳我的爱意与祝福，永别了。】

    又是一段刺耳的噪音过后，程东的大脑终于变得一片清平。

    那只断手，现在就在他的手里。

    安云的声音在耳畔若隐若现地回荡着。

    “程东，很抱歉让你成为最后一个知情者。我知道你的故事，在东西部战争中，你用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地挡在我们所有人前面，这一次，换做是我来做你的盾牌。我不会要求你去做什么，假如你选择默不作声地离开，我也不会怪你。这一次，我把选择权转交给你，我可以应付这一切的，相信我。说不定在哪一天，我们又会在一个奇妙的地方相见呢，你说是吧？”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