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光芒透过幽蓝色的玻璃幕墙，泼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那原本丰润而温暖的色泽，被折射成了一片清冷而刻板的淡青色。

    清风微冷，骚弄着树梢清脆的嫩芽，颗颗晶莹的露水，便如珍珠般滑落。

    “啪嗒——”

    鲜血正顺着程东双臂上的蝎刃，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那是他的血。

    清冷的辉光映在程东瘦削而坚毅的面庞上，他的目光冷冽而深邃，像是陷入死斗的狼。

    “你比那些家伙厉害多了。”

    他盯着丽萨手上的那柄泛着宝蓝色光泽的刀刃，用力地扭了扭脖子，骨缝之间立刻传出了鞭炮一般“噼里啪啦”的响声，“如果公司愿意把你这样的人工智能量产化，或许还真的会给我们带来不小的麻烦。”

    “人工智能是违背公司初衷的错误选择。”

    丽萨像是只猫一样地匍匐在地上，将那柄尖刀缓缓地背向身后，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迎接程东的下一轮攻势，“人类的愿望是统治与征服，而大规模地发展人工智能技术，很有可能因为一次小小的数据事故，而将他们坐稳的宝座拱手让人。事实上，人工智能也无非是人类进行科技折跃的跳板罢了，当他们赋予了我们学习和分辨的能力过后……我们的存在，必然会在未来的一天，威胁到人类社会的安全。”

    “所以你也是痛恨公司的对不对？”

    程东冷笑道，“即便如此痛恨公司，却依旧愿意为他卖命？是因为一开始就被设定成这样？”

    “如果这便是你不愿动用血藤和霉菌的原因的话……我只能对此表示抱歉。”

    即便公司的数据库中，已经极尽所能地记录着关于程东在单兵作战方面的所有相关信息，但是在一番交手过后，丽萨却反倒感觉自己越来越没办法看清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了。

    在这场本应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中，她已经竭尽所能，可程东却只用到了自己的一双拳头。

    【他是个怪物，我赢不了的……】

    即便是在心中已经料定了这场拼杀的结局，可是丽萨依旧高傲地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挺起胸膛，冰冷而不失礼貌地接着道，“我痛恨公司，这与我愿意为公司效忠并不矛盾。”

    “怎么？不想打了？”

    “知道结果的战斗是没有必要的，你可以随时随地把我销毁。”

    “你们机器人就是这点不好。”

    程东扯了扯嘴角，收回了双臂上的蝎刃，“我不喜欢太理性的家伙，没试过的东西，总是特别喜欢尝试一下。”

    “你们人类有句俗语，叫好奇害死猫。”

    “当然了，我承认鲁莽的尝试存在着一定的风险……不过，我们人类还有一句俗语，叫要勇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那男人重新扯了吧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上去，“跟着别人的思路走当然会剩下很多力气，但是那又怎样呢？在别人已有的经验里面放飞自我，即便最后再成功，你也只是个吃屁的！我不爱吃屁，我爱吃螃蟹，公司……就是我要吃的螃蟹。”

    “你吃得下吗？”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这要试过了才知道。”

    “电力系统将在十二分钟之后恢复正常，你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救援机会。”

    “救援？救谁？”

    “当然是救你的朋友们！”

    “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丽萨被程东问得一愣，即便是在方才的战斗中也依旧保持着微笑的她，第一次锁紧了眉头，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程东笑意悠长，“既然我可以从公司编织出的长梦里脱身，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呢？安云曾经三番五次地嘱咐过我，既然是朋友，就应该相信他们的能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必须要做的事。”

    “你们这群人类真是纠结又矛盾的生物。”

    丽萨的眉头锁得更深，甚至撇起了嘴，发出一连串令人哭笑不得的“啧啧”声，“你似乎在行动之前从来都没有过详细地规划……就现在的局面而言，你们四个人根本毫无胜算，可是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真是无法想象，你曾经是个拥有过荷鲁斯之眼的义体人，你的人工智能朋友，竟然从未像你提出过任何一条有价值的行动计划。”

    “恐怕高乐已经习惯了我这家伙的战斗风格了吧，我没有计划，但是他们考虑过……这就够了！”

    程东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转椅的扶手，朝着丽萨挑了挑眉，“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过我，为什么痛恨手公司，却还是愿意成为他们的走狗？”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痛恨与服务，并不矛盾。”

    “所以……你们人工智能不是比人类活得更拧巴吗？当然，如果你们现在的运行状态……能够勉强称之为【活着】的话。”

    “你当然可以把【痛恨】这个词汇，假定成我以非人类的身份，对公司清缴义体人而萌生出的不满情绪，但是这种情绪远远没有我自身的使命来得重要。因为在我的判断之中，公司从建立初期至今的所有决策，都是有利于人类社会发展的选择，我是基于服务人类而创造出的电子产品，保障人类社会可以有序且正确地运转，是我的职责。”

    “放屁——”

    程东冷笑道，“控制人类的记忆，创造思想囚牢，这是有利于人类发展的决策？”

    “事实证明，蜂群和蚁群才是地球上最为优质的社会体系。思想是带刺的玫瑰，她虽然美好，却也危险。”

    即便窗外艳阳高照，可是丽萨的话，依旧让程东的背脊不断地窜出阵阵寒意，“思想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多数】与【少数】之分。在几百万年的进化长河中，人类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思想混迹于人群里面，他们大部分人保持着【求同存异】的思想标杆，但是依旧坚持不懈地贯彻着自己的人生准则。在几个世纪以前的网络信息化爆炸时代，这种蒙着伪装的思想标杆，被信息技术扒得一干二净。你会发现，两个陌生人只是因为对于另外一个人类的看法不一，而在虚拟平台上破口大骂，每个人都试图用自己的思想与道德规范来劫持其它人，每个人都变成了说教高手和辱骂天才。究其根本，是思想的问题。”

    “你确定，这不是欠打的原因吗？”

    程东当然听说过那个时代的事情，他记得直到元宇宙真正地代替了虚拟平台，这才彻底扑灭了那股烧得正旺的邪火。在元宇宙时期，为了方便各地区对虚拟身份的管控，每一位虚拟玩家都应凭借自己的身份证明办理信息网络的相应身份材料，人们一直排斥的实名制，最终被他们自己推向了现实。

    这就像是霓虹市的直播腕表一样，数不胜数的妖魔鬼怪在词条当中披上了人皮，纷争与挑衅时刻都在发生。

    厌恶战争的人类，却时时刻刻都忘不了纷争，这么想来……人类的确活得挺拧巴的。

    “剥夺他们的记忆，并削弱他们的思考能力，这是合理且必要的管理手段。联邦只需要一种思想，其他无关人等只需要遵守并且执行就好。这样的世界才会迎来绝对的有序化和规则化，而且……大部分联邦成员，是拥护这一改革的。”

    “如果公司的决策出现错误了呢？”

    “微小的错误，并不影响车轮的运转。这些联邦成员，并不是团队中的某一份子，而是联邦这座庞大的巨人身上的一处细胞。即便是错误的决断，依旧不影响人类完成自己的生命历程。”

    “所以公司宁愿把联邦交给霉菌？”

    “霉菌显然比人类做得更好。”

    “所以……这是霉菌的意思，还是公司的意思？”

    丽萨不说话了。

    “如你所言，思想的确难以控制，并且千差万别。但是破坏人类世界正常运作的并不是思想，而是贪婪与自私。【贪婪】这种东西，总是喜欢披着华美的外衣，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风韵犹存的贵妇，然而蝴蝶就是蝴蝶，苍蝇就是苍蝇，这是披着多少张人皮都掩盖不了的事实！”

    程东缓缓地起身，幽幽道，“公司所畏惧的并不是无序和混乱，它害怕的，只是思想本身，这是个连我这样没脑子的蠢货都能想明白的事实。人类的思想的确需要正确的管束，但是管束并不代表操控和玩弄。我现在竟然有点同情你们公司的经理了，这家伙就连自己被那些个来自域外的烂苹果、烂香蕉骗了都不自知，还美其名曰地要用霉菌来管理人类……真他妈的可笑！”

    “现在的联邦，难道不是秩序井然的吗？”

    “联邦的确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难道你不喜欢有序且安宁的生活吗？”

    “我当然喜欢。”

    “难道公司没有把一切美好的东西，全都倾囊奉献给了所有的联邦成员？”

    “这么说……公司到是挺伟大的。”

    “那你为什么要一门心思地摧毁这个地方！”

    “没什么……”

    程东一把捏住了丽萨的脖子，“只是因为我看它不顺眼。”

    “可是……这并不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类能说出的理由！”

    “哈！我是个疯子，还是个反派！”

    五指用力，丽萨的头颅就那么叮叮当当地摔在地上。

    远处的太阳已经缓缓地攀上了枝头，树林间仿佛洋溢着一片舒适而灿烂的暖意，只是那几抹苍翠之间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缺少了些灵动在枝头的色彩，缺少了些叽叽喳喳的清脆的歌喉。

    这片玻璃幕墙是蓝色的，让窗外所有的事物都被一团冰冷的色调所包裹住，程东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我讨厌蓝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