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迎面而来的刺骨的寒风，宇桥独自行走在隐州西城区的街道上。

    十一月初，立冬将至未至，却早已将它凌冽的寒意，吹遍了隐州的每一寸土地。金黄的落叶零乱地铺陈于人行道上，每走上一步，便会听到落叶那嘎吱嘎吱的哀鸣。

    隐州，一个位于华中地区的小县城。因地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多少年来，一直保持着如画般的景致——那便是宇桥记忆中隐州的模样。

    只可惜，逃过了一次又一次战乱的“浩劫”，却逃不过城市发展的“耳目一新”。

    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新开发的楼盘随处可见，写字楼、商场、超市、潮流街铺、大屏广告……这，才是隐州现在的模样。

    的确繁华了许多，却长成了别人的样子，失去了自我。

    不免让人扼腕叹息。

    但终究还是有一些旧的东西被保留着，比如一些街道的名称，比如那虽已饱经岁月、却依然横卧在丰江河面的老桥。

    宇桥跟着手机中的导航，踩着记忆中依稀可辨的足迹，一步一步，一直找到了子辰曾经住过的地方——卷烟厂大院。

    它竟真的存在！他明明预料到了，却仍感惊讶。

    从保安那里得知，虽然卷烟厂在十年前便已经倒闭了，但卷烟厂大院的名字，却依旧保留了下来。

    不过，按照城市建设的新规划，过不了几年，这个名字也将不复存在了。

    走进大院去，里面的楼房早已破旧不堪，灰色的墙面斑斑驳驳，满是风霜的痕迹。只是那轮廓上，却还是当年的模样。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一路摸索着，找到了7栋，然后又一层一层的，慢慢地来到了他记忆中的403房。

    门口的走道处还如从前一样，因堆满了杂物，而显得格外拥挤。只是，记忆里的红色木门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绿色的金属防盗门。

    宇桥将手指放在了门铃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将要按下的不是门铃，而是通往过去的时光之门的按钮。

    “来啦来啦！”

    不一会儿，伴随着一个由远及近的苍老的声音，铁门被打开了。

    当铁门发出“哐”的一声时，宇桥的心，也仿佛和那门框一样，受到了深深的震动。

    随后，一位穿着铜钱纹厚棉睡衣、头发花白、皱纹斑斑的老人走到了门前。

    “你是……？”老人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自言自语道：“还以为是快递呢。找谁呀？”

    宇桥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老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请问……这里是林国辉家吗？”

    “林国辉？……哦，你找他啊！他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竟是真的！林国辉……这房子……关于这一切的记忆，竟然，都是真的！

    当这些老旧的人和事物与记忆中的某些画面一一重叠，他便更加确信了。

    老人见他没有说话，又问：“他都搬走这么久了，你怎么会还跑到这儿来找他呢？你不知道他搬了？”

    宇桥也懒得解释，追问道：“您知道他家搬去哪里了吗？”

    “这个嘛，我只听他搬走的时候说，他大女儿在新区那边买了新房，好像要跟着一起去住，具体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好的，谢谢！”

    离开卷烟厂大院，宇桥站在街中，因兴奋与激动而热血沸腾起来。

    一切，都是真的。一切，却又已物是人非。

    他感觉到某个秘密正在暗地间窥视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绝不认输！

    和卷烟厂大院一样，蓝依家所在的电力大院也依然还是从前的样子。一栋栋六层高的楼房整齐地排列着，虽然看得出常有修葺，但岁月的痕迹，还是掩藏不住的。生长于楼房之间的那些大树，枝叶已经相当茂盛，以至于楼与楼间的每条小路上方，都被架起了一条长长的“凉棚”。

    楼房的前面，是一个大大的喷水池和一片绿茵地，再往前，两排大榕树间一条宽宽的水泥路，直通大门。

    不远处的一座凉亭里，几位年纪较大的长者悠闲地围坐在一个石桌旁，打着扑克牌。那带着浓浓乡音的谈笑声，居然让宇桥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与亲切感来。他甚至有了脱口而出的冲动。

    宇桥才刚刚走到大院的喷水池，便在喷水池旁的长条椅上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已是白发苍苍，但那面容，却和二十几年前并无太大的改变——那是蓝依的母亲。

    她一个人独坐在那里，穿着一件厚厚的深红色毛呢外套，围着一条黑色带着碎花的围巾，身旁还放着一个装满蔬菜的蓝色购物袋。

    想不到，她竟然还住在这里。

    对于眼前这位自己从未见过、脑子里却留存着关于她记忆的老人，看着她两鬓间已如银霜的白发，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不知道今生的蓝依现在又在哪里，是否也跟自己一样，记得过去的这些往事呢？

    “您好！”宇桥忍不住走了过去。

    “你是？”

    “呃……您是徐奶奶吧，我是……以前住您隔壁的王素芬的孙子，刚从外地回来。我奶奶让我代她来看看您。”宇桥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便随口编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近距离的站着，他才发现，在她那曾经让蓝依无比羡慕的白皙细腻的肌肤上，现在，竟然也有了一些岁月留下的黑色斑痕。

    在时间面前，再美好的东西，也不过尔尔。

    “你是小王的孙子？哎呀，小王搬走都三十多年了吧！想不到一转眼，连她孙子都这么大了！难得过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我，真是有心啦！代我谢谢你奶奶啊！”这样说着，老人的脸上，满是感动与喜悦的表情。

    “好的，我一定代您转告她。”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热衷于回忆过往，更何况被眼前这位“故人之孙”这样一勾，那些回忆便更是如潮水般地涌进了心里，收也收不住了。

    她细细地回忆着小王的模样，回忆着过去左邻右舍间的那些小故事。她或已记不清昨天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可对于这些远隔了三十多年的人、事，却记得无比清晰。

    “你奶奶现在怎么样啊，身体还好吗？”她品着记忆里的酸酸甜甜，微笑着问。

    “挺好的。”宇桥敷衍道。

    “也是，小王以前身体就特别好，特别健康。”

    “是。”宇桥再一次敷衍。他决定进入正题：“徐奶奶，奶奶还让我代她向蓝依阿姨问好。”

    “你奶奶不知道？”蓝母的表情有些惊讶，“你蓝依阿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哀伤。

    宇桥当然知道。他更知道这个话题对于眼前的这位徐奶奶来说有多残忍。可若不问她，他又该去问谁呢？

    “不在了？是为什么呢？”

    “哎，那傻孩子……”

    痛苦的往事像一只巨大的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心，捏得死死的……直到，挤出一滴一滴的血来。

    “她是跟着子辰一起去了。”

    自杀那样可怕的词，她说不出口。

    “那蓝依阿姨去世前，有留下过什么信给您吗？”

    “信？你是说遗书？没有，她什么也没留下。我倒是希望她能留下封信给我，哪怕就几个字，至少，也是一个念想啊……”她说及至此，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即使过去了二十多年，那种痛彻心扉的丧女之痛，又岂是时间可以平复的呢？

    “那她去世前有过什么奇怪的举动吗？”宇桥又追问。

    “奇怪的举动？那段时间她只要一空下来都往医院跑，除了在单位，就是在病床前，能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啊。”说到这里，她突然生了疑，“孩子，你问这些做什么呢？”

    “我……我就是觉得挺突然的。听我奶奶说，蓝依阿姨小时候可漂亮了，她特别喜欢她。”宇桥赶紧解释。

    “是啊，那个时候，院子里的叔叔阿姨都喜欢她，她长得漂亮，人又机灵……谁会想到她会做那种事呢……”

    “那个……不知道蓝依阿姨现在安葬在哪里，我可以代我奶奶去看看她吗？”

    “哎呀，你这孩子也太有心了！小王真是好福气！”

    蓝母摸了摸宇桥的头，眼中流露出了无比的羡慕与喜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