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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次振翅

    高三开学, 李雾正式进入高三(1)班,与他的三位新室友成了同班同学。

    他不再独自一人上下学,多数时候都跟他们结伴而行。

    新班级的气氛不同往常, 如果说之前的十班只是幼兽间的小打小闹,那么这里便是肉食者云集的丛林,平静地表下流窜着物竞天择的暗涌。

    李雾明显感受到了其间的紧迫与负压,他爱极了这种不留余地的氛围, 心里只有满满的振奋与归属。

    齐思贤是重组后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他没有单独找李雾促膝长谈,开学第一天只在教室门口简单打了声招呼:“小子,我就知道我们会再见面。”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 神仙打架, 李雾生平头一回掉出班级前十。

    687的总分比之前都要高,但在金字塔的尖端也只能名列十五。

    周末回家, 他惯例把成绩条交给岑矜。

    岑矜目瞪口呆,直呼:“哇你这个成绩放文科可能已经是状元了。”

    李雾却不太满意,脸上阴云密布,搁了句“我去学习了”就把自己关进书房,闭门自省。

    岑矜看着他离开,思忖一会,打开微信想给他发些鼓舞人心的鸡汤,未料齐老师给她发来了消息询问李雾学籍事宜,说领导希望家长尽快找个时间将李雾的学籍转来宜中, 结束寄读身份, 成为宜中的正式生。

    这无疑是种肯定。

    优异的学子于学校而言, 都不可多得的勋章, 每一枚都必须牢牢抓紧别在身上。

    岑矜说:我回头问问他。他好像因为这次考试心情不太好。

    齐老师并不意外:很正常,我所接触的像李雾这种类型的学生, 没一个是甘当凤尾的鸡头,他不会满足于此的。我班上竞争压力确实大,全尖子生,都奔着清北去的,谁肯让着谁啊。你得好好疏导他,有的小孩儿可能就因为这种落差一蹶不振,有的越挫越勇,很难讲。

    齐老师一番提点值得深思。

    当晚岑矜辗转反侧,有了个主意。

    高三只有三天国庆假期,所以提早解放,岑矜掐点给李雾拨了个电话。

    少年接通后,听筒里安安静静,岑矜问:“回家了么?”

    李雾回:“在车里。”

    岑矜听出一丝不对劲:“地铁上?”

    “不是,长途汽车。”

    岑矜:“啊?你要去哪。”

    李雾说:“回趟村里。爷爷忌日要到了,我只有这个假期。”

    岑矜怔了怔:“临时起意?”

    李雾回:“不是,月中就订好票了。”

    “怎么不跟我说?”

    “不想麻烦你。”

    纳闷随之升级为火气,岑矜声调扬高,质问三连:“你一个人去我就舒服了?你才多大就单独坐长途跑那么远?被你那个姑姑抓回去怎么办?”

    她语气降至冰点:“到现在还把我当个外人,这种事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李雾默了一会儿:“你也不想来的。”

    岑矜只觉不可理喻:“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

    李雾回:“你来接我那天说过。”

    “什么?”

    他沉声道:“你说这个地方你不想再来了。”

    岑矜一顿,反复回想都是空白:“我说过这种话?”

    李雾很肯定:“你说了。”

    岑矜印象全无:“我怎么一点不记得,我没说过!”

    “嗯……”少年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低声应着。

    岑矜问:“你到哪了?”

    李雾说:“才出发一刻钟。”

    岑矜抬起腕表瞄了眼:“终点站是哪?”

    “浓溪。”

    “之后呢,怎么回去。”

    “走回去,或者找个三轮车。”

    “然后呢,晚上怎么办,风餐露宿?”她冷嘲热讽。

    “下山找个地方住,第二天坐车回去。”

    呵,安排得倒妥当。

    岑矜闭了闭眼,深呼吸过滤着怒意:“你知道这个假期我本来就想带你回胜州散心吗?”

    她尽可能使自己平静:“一个是你爷爷的忌日,一个是想给你转学籍,你现在全把我计划打乱了。”

    本想给他个惊喜,却没想到这小子心思深重,早有一套主意。

    李雾知错,半晌默不作声。

    “能不能别这么懂事?”岑矜别无他法,只能临时变更行程:“我待会就出发,今天是出行高峰,高速大概率会堵车,不知道几点才能到,你在浓溪等我,找个餐馆或民宿。”

    李雾过意不去:“别这么麻……”

    岑矜斩钉截铁打断:“麻不麻烦我说了算。”

    ―

    下午五点半,李雾在浓溪卫生院门口下了车。

    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周遭不再高厦矗立,改换矮舍低房鳞次栉比,路面斑驳,不见几辆车。

    橘红霞光里,盛放着众生百态:妇女围坐在铺子前,闲谈唠话;佩戴着红领巾的归家小孩从高台上挨个跃下,嬉笑追打,呼啦啦惊起巷口几只踱步觅食的鸡。

    时隔近一年重归此地,李雾已有几分隔世之感。

    他怔神张望着,直至一串清脆铃音将他惊醒,李雾忙避让,一个中年男人踏着老式自行车优游路过。

    李雾双手抄进连帽衫兜,不急不缓往先前学校走。

    浓溪高中已经放假,校内不见人踪,有个老头正在锁门,弄好后回过头来,瞄见李雾,瞧着他眉目清朗衣着体面,不似镇上人,犹疑问:“你是这学生吗?”

    李雾怔了下:“以前是。”

    他眼光微闪,用家乡话唤他:“张爷爷。”

    老头耄耋之年,记忆力大不如前,没想到这男孩子认得自己,一时有些诧异,稀里糊涂地应下,又不自在地挠挠枯木般的颈子,“我先走。”

    李雾说:“好,您慢点。”

    他一走,校门口又空寂下来。

    面积窄小的操场在渐深的暮色里变得黯淡,教学楼的窗子好似数只灰蒙蒙的眼瞳,与长年灯火通明的宜中大相径庭。

    李雾立在原处凝望了它一会,呵了口气,到一旁石阶上坐定。

    他一腿舒展,一腿微曲,取出手机拨给岑矜,跟她汇报行踪。

    女人也留意了下导航:“我进胜州地界了,估计半小时左右就能到你那边。”

    “嗯。”

    她又问:“你在哪。”

    李雾说:“以前高中门口。”

    岑矜:“在那干嘛?”

    李雾:“就看看。”

    “有什么想法。”她忽然来了兴致。

    李雾回:“不知道。”

    岑矜自作主张为他总结观后感:“有没有状元郎衣锦还乡的感觉。”

    “……”

    “我开玩笑。发个定位给我,老实等着。”

    “好。”

    远方由黄红变为深蓝与乌灰时,李雾身侧的路面被车灯映亮。

    他站起身,白车又暗下去,一道纤细的影从中迈出,停顿一下,似在辨认,而后朝他走近,微诧的女声挟风而至:“你真还坐这啊?”

    李雾也迎过去,停到她面前。

    岑矜打量他一下:“饿不饿?”

    李雾可不想再触她逆鳞:“饿。”

    岑矜轻笑:“嚯,还知道饿。”

    “嗯。”

    “走,吃饭去。”

    “嗯。”

    两人随便找了间路边小餐馆饱腹,又买了些鲜果,再次启程,一路南行,往云丰村去。

    漫山木樨花开,暗香浮动,跑来车里,岑矜不由吸嗅。

    “你们这儿桂花树好多。”她转头看窗外。

    “下车会更香,”李雾说:“香到打喷嚏。”

    岑矜对村中路况生疏,戏谑求助:“这次不把车放村委了,李导你看停哪比较合适?”

    李雾唇角微勾:“再往前开,有片空地。”

    “好。”

    停好车,李雾解开安全带:“你跟我一起去吗,还是在车里休息?”

    岑矜困惑看他一眼:“我是你司机么。”

    李雾哑然,解释:“这会天黑了,村里坟地跟城里墓园不一样。”

    “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岑矜不由分说开门,昂首朝外走。

    李雾笑了下,快步跟上,与她并排。

    越往高处走,视野越开阔。月光似银纱,朦朦的,拂亮了田间作物的叶片与茎秆。脚底草蔓松软,无处遁形。

    沿途,李雾突地停下,遥望着某处。

    岑矜疑问:“你看什么呢?”

    李雾回:“你来过的。我跟我爷爷以前的家,已经看不到了。”

    岑矜挑眉:“那间小土房?”

    “嗯。”

    岑矜举目,循着他方向看去。这个地方在她记忆里是浅淡的,于光阴中悄然滑走,不足以铭刻。但当下提及,她不由翻出手机里那张旧照对比,果然痕迹全无,早被夷为田地。

    岑矜百感交集,说不来是好是坏,该惋惜还是该庆幸,只道:“还好有张照片留念。”

    李雾“嗯”了声,拔足向前:“我爷爷墓地就在后面那个树林。”

    岑矜眺了眼黑压压的密林,枝杈乱糟糟的,如鬼手抓捞天空。

    李雾面不改色往那走。岑矜则心一提,默默缩短二人间距。

    途经田埂,逼近山林,脚下植被丛杂,触感还格外浮离,岑矜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月隐进云后,山野昏黑,墨一样渗透天地。

    岑矜打开闪光灯:远超预想的画面在眼前显现,密密匝匝的树干下是随处可见的坟堆与墓碑,有的被家人收拾妥帖,笔直站立;有的东倒西歪、残缺不全,惊悚片氛围浓郁。

    岑矜暗道一句“不是吧”,心卡到嗓子眼,难以正视,下意识问:“我们为什么要晚上过来?”

    李雾侧头看她:“我也不知道。你吃饭时说耽误我时间了,怕我怠慢爷爷,一定要今天来。”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李雾,”岑矜边小心避着,边催促:“你也把闪光灯打开。”

    听起来刻不容缓,摆明是在怕。李雾偷扬了唇,“哦”一声,也打开手机照明。

    周遭更亮了。

    可视范围扩大,也更可怕了。

    还不如不开。岑矜心力交瘁。

    迎面横着根树枝,李雾驻足,挑高。

    女人先走,等她通过,他才抬步。

    岑矜倏地细声惊叫:“李雾你人呢!”

    李雾被吓一跳:“……我在你后面啊。”

    “不要走我后面!”她恼羞成怒贴回来。

    两人手臂就此靠拢,不时磨蹭着,李雾心痒起来,脑袋也热烘烘的。

    突地,岑矜脚畔一阵草木窜动,O@迅疾。

    她一下弹开,惨叫“什么东西啊!”,慌不择路,急急抱住旁边人胳膊。

    李雾一僵,好似被锁身,再难动弹。他手臂被死死搂着,紧密无隙,女人身体的温热从薄薄衣料渗进来,烫人神思。

    他耳廓通红,喉结上下滚了滚,佯作镇定拿高手机一照,安抚:“别怕,应该是黄鼠狼。”

    少年嗓音无法自抑地微颤着,好在岑矜早被吓去半条命,根本无暇在意其他。

    岑矜仍提心吊胆:“会不会是蛇?”

    “蛇没这么大动静。”

    她背脊已湿,周身寒颤,再也不敢撒手,这种时候还不忘端架子下令:“靠着我!不准离我超过十厘米。”

    李雾抿了下唇,他哪儿敢。

    不到百米的狭道,草石磕绊,诡谲曲折,似走了一个纪元。

    他们心跳飞快。

    一个是吓的,一个是美的。

    终于到达李雾爷爷的墓地,岑矜松开李雾,虚脱般喘气,终于有心情去看李雾爷爷的墓地。

    她未拿手机直照,只于侧面借光。

    李雾爷爷算是这片墓园中很体面的一位了,浇盖了平整水泥,碑身纵刻着隶书体的老人姓名。

    “故

    李明河

    之墓”

    左侧有小字:

    “公二零一九年立”

    “孙 李雾”

    李雾将手机放到一旁,倾身拂去碑上尘泥,又将一些落叶捡走。

    可能是祖孙俩名字都透着股宁和感,岑矜心跳微缓:“你爷爷名字也很好听。”

    李雾将果盘摆好,怕突然的动作吓到她,提醒:“我要磕头了。”

    岑矜以为他不愿让自己看见:“需要我背过去吗?”

    “不用。”李雾收眼,屈膝跪地,安静地叩首。

    少年低身伏拜,背部宽实,似遒劲无声的树根,匍匐进大地。一下,两下,三下,不徐不疾,月在这一刻浮出,霜一般漫过山林,岑矜目不转睛俯视着他,心如涤荡,唯剩偌大的撼动。这一刻,山野不再可怖。

    待他起身,岑矜才回过神:“好了?”

    李雾:“嗯。”

    岑矜说:“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不用,”李雾拿起手机:“走吧。”

    岑矜心神一动:“等会,我跟你爷爷说两句话。”“嗯?”

    岑矜想了下,面朝墓碑双手合十:“您孙子现在衣食无忧,成绩也非常优秀,您尽管宽心。”李雾微微笑起来。

    “走了。”岑矜拍一下他胳膊,先行。

    “好。”李雾追到她身边,不敢再让她独自一人。

    岑矜似乎不再那么害怕了,神态自若,还有心闲聊:“那次我在车里等你,你就一个人来的?”

    李雾:“嗯。”

    “你怎么不怕。”

    “我经常走夜路。”

    “可也不是通往坟地的路啊。”

    “可能因为爷爷在吧。”

    “也是……”

    ……

    走出山林,两人关了手机灯光,又往回走。

    一边是树,桂香四溢,一边是田,十里清寂。长天似酣,他们如行月宫中。

    岑矜仰脸看那些密集澄黄的小花:“你们这边的桂花树,好像比宜市的高。”

    李雾也跟着看:“因为没人管吧。”

    “我觉得是品种不同,但都很好闻。”岑矜走过,一个起跳,试着够了下,花枝晃荡,还差点距离,她不禁叹气。

    李雾驻足,扬臂折下同一枝,递给她。

    岑矜不接,还没好气瞪他:“让你乱摘了?”

    李雾闷道:“我以为你想要。”

    “不是自己摘到的我就不想要了。”岑矜似赌气,双手揣回开衫口袋,目不斜视往前。

    李雾懊恼地收回手,带着那枝桂花垂下,一声不响地走。

    岑矜瞟他,笑一下,摊手,手指曲几下:“给我。”

    李雾眼亮,又把桂枝交出去。

    岑矜抽走,闻了下,横回他胸前,拦截他去路:“借花献佛,颁发给今天保护了姐姐的弟弟。”

    李雾笑开来,乖乖接走:“谢谢。”

    “这就是你的获奖感言?真够敷衍的。”

    “……”

    女人继续走;

    少年继续跟。

    只要她需要,任何时刻他都会挺身而出,甘之如饴。

    一一三你好三三一二三五七你好三三一二三六六你好三三一二三一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