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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怪谈(二十八)

    啪。



    滴答。



    啪。



    粘稠的血滴滴坠落,冰冷厚重地打在地上,打在衣上,打在舒雨的脸上。



    舒雨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的剧烈战栗中,牙关擦出冷到极致的咯吱声响,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个钟头,也许是一天,抑或她已经死了,视网膜上映出的一切影像都是灵魂飞逝前的延迟。



    犹如前两次一样,“舒云”豁然裂开颧骨,由上自下地朝她扑去,舒雨遍体冷汗淋漓,电光火石的刹那,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只有战斗和在千百次刺探中锻炼出来的本能支撑着她,让她的肌肉如触电般做出反应,将一杯温热的茶水劈手向顶上血盆大口泼去!



    完了。



    她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她的军刺还藏于腰侧,背包里起码还有不下五个能做出防御或者进攻的道具,然而在这千分之一秒的间隙,她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居然只泼出了这么一杯茶水!



    舒雨紧紧闭上眼睛,等待着淅沥的热茶和女鬼的利齿一同落下,将她浇成一摊碎肉,但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熟悉的痛意袭来。



    ……怎么回事?



    舒雨试探性地睁开眼睛,一下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滋滋声细微作响,泼出的热水犹如强力的硫酸,以女鬼狰狞的脸孔为中心,把那惨白的皮肤蜷曲着烧成焦黑的一片,它的头发溶化成散落的零碎泡沫,脸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卷着压缩在一处,而后砰然爆裂!



    “哇啊!”舒雨骤然大叫起来,在非人异物爆炸的下一瞬,她眼前的场景便犹如褪色般消失得干干净净,水幕篱不见了,女鬼的尸首不见了,周遭所有的事物全部在眨眼间恢复完好,光洁如昔,唯有舒雨一人傻傻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周遭。



    刚才那一切……全部都是幻觉吗?



    身后传来太鼓敲响的声音,她匆忙转身,急急扒住栏杆,发现下方灯火灿烂,戴着能面的演员舞姿窈然,乐队安置在一侧,狂言大声的旁白嘹亮可辨……



    就好像她刚才死去活来,遭遇的恐怖景象都是不曾存在的臆想一样。



    对了,舒云呢?



    舒雨赶紧回身,发现舒云同样也瘫在茶几另一侧,此刻还昏迷不醒。



    她箭步冲上,将自己的姐姐抱起来:“舒云!姐!你醒醒,快醒醒啊!”



    连叫几声,都没办法让舒云醒过来,她情急之下,看见桌上还放着两杯没有被动过的冷茶,赶忙拿了,哗啦一下浇在舒云脸上。



    冷水刺骨,寒意浸人,舒云猛地打了个摆子,被外力强行从幻觉中揪出来,她狠狠睁开眼睛,犹如溺水之人般深深呼吸,湿漉漉的脸孔无一丝血色,尽是惊恐之情。



    “……舒雨、舒雨!”她叫嚷起来,“你……我这是……”



    “没事了姐!”舒雨赶紧给她顺气,“我估计,是刚才我们一进来就中招了。我先脱身出来,然后才把你叫醒的。”



    出于不想让姐姐担忧的心理,舒雨没说自己在幻觉中的遭遇,舒云缓了缓气息,抓紧时间爬起来:“坏了,主线任务!”



    说着,她赶紧从包裹里掏出拓影的符纸,举起来对准下方。



    舒云脸上的茶水还没完全擦干净,下颔处仍沾着一片皱巴巴的茶沫,被观影露台的冷风一吹,显得分外狼狈,但她不为所动,发动的符纸正对下方,开始记录舞台。



    “没防住,被这鬼地方暗算了一次……我们本来就对这玩意一知半解,现在不知道漏了多少,更看不懂了,只能先录下来。”



    舒雨忧心忡忡地道:“老大那边应该是没问题的。”



    舒云沉声道:“但我们不能什么都靠老大,总得有自己解决的事情吧。本身进度就拖慢对面太多,第三环主线任务,再不能怠慢了。”



    另一头,贺钦与闻折柳的房间。



    虽然一间房最多同时进两个人,不过无人入眠的房间倒是十分好分配,贺钦和闻折柳一间,杜子君揪着谢源源的脖子进了一间,彼此都能有个照应。



    甫一进房,贺钦就瞄了一眼桌上的热茶,又闲闲看了一圈底下两个带着童子面和中将面的演员,顺手带过杯子,直接扬了往下一泼,接着头也不回地把空茶杯撂桌子上,转身坐下。



    闻折柳遇到的谜题就要稍微比他复杂一些,也更考验记忆力,不过,等到贺钦坐下没多久的时候,闻折柳也接着从里头出来了。



    “解开了?”贺钦伸手摸摸桌上的冷茶,捧在手里捂着。



    闻折柳点点头,看着底下能剧演员鱼贯而入,依次进场:“墙上的画位置不对,得按照五岛千里宫殿里的顺序摆放,想了一下,浪费了点时间。”



    经过第二世界快乐道森的历练,现在的闻折柳基本已经对幻境之类的关卡难题免疫了,都不需要第二眼,便能明确地分辨感知出来,“杜子君那边不会有事吧?”



    贺钦掌心灼热,很快便将难以下咽的冰寒茶杯捂得温和起来,他递给闻折柳:“先喝点水。都是老手了,没必要担心他们。”



    “谢谢。”闻折柳接过来喝了一口,听着下方一声太鼓响,“这就算开始了?”



    贺钦等他将茶杯放下了,继续给他端在手上:“快了。只是不清楚,五岛千里到底要给我们看什么。”



    “她既然叫珑姬,那之前一定也是一位出身高贵的人鱼公主吧?”闻折柳不禁有些不解,“真奇怪啊,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爱情真能影响一个人到这种程度吗?”



    贺钦笑了笑,没有说话。



    下方的能剧正式开演了。



    伴随着鼓声和幽咽的笛声,两位演员缓步登台。一个身姿娇小纤细,身着一袭如水蓝衣,戴着娇美的小面面;一位挺拔高挑,金衣华贵,戴着俊秀的蝉丸面。



    小面面象征着年轻而天真的少女,蝉丸面则专为扮演贵族公子时所戴,至此,这两个角色的身份已是水落石出了。



    “这就是初遇时的五岛千里和久松公子?”闻折柳似懂非懂。



    贺钦沉默地看了一会,开口道:“一对天真赤诚的年轻人,相遇在一条宽阔的大河边。”



    在折射的灯光下,桧木打制的光滑能面泛出奇异的,金属般的色泽,少女朱红色的细薄嘴唇仿佛也矜持而娇羞地弯起,转头看向年轻的公子。



    “初遇就像秋日火红的柿子一般甜美纯净,”由于演员的念白都是散文形式的对话,不了解的人听起来难免会觉得费劲,于是贺钦就一边听,一边给闻折柳翻译成白话,“我和小姐相会在这波澜壮阔的河边,不觉天色阑珊,夕阳西下,我对您一见钟情,请您务必告知我您的姓名,不要有所隐瞒。”



    他的声音低沉缱绻,有如重响的暮钟,回荡在夕烧浓艳的大地,配合下方幽微难明的能剧,就像另一个时空的当事人,对闻折柳诉说心中炽热燃烧的情意。



    “她答应了吗?”闻折柳情不自禁地问道。



    少女的和歌咏清越婉转,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贺钦摇摇头:“水中游鱼不与林间飞鸟有染,远在天边的家乡也不能让我与人间的男子互通姓名,你说一见钟情,什么是你心中的情?”



    闻折柳吃了一惊:“她……她一上来就挑明自己的身份,说自己不是人了?”



    年轻的公子侧过头,忧郁地摆了三摆。



    贺钦说:“水中的神女,你是我生命的串线,我悲喜的掌握者,你如果不能接受我的爱意,也要受累于你我之间的因果,因为我必定日日思念你的倩影,直到气息奄奄,魂归天际。”



    “请让我——”公子哀愁的唱腔拉得很长,贺钦也跟着停顿了许久,“——作为报答,让我教会你,天真的神女,什么是我心中的情。”



    闻折柳皱起眉头,嘀咕道:“这男的怎么死缠烂打的……”



    乐队合唱的歌声接着男声低低咏唱,犹如聚合起来的蒙蒙大雨,笼罩在整个舞台上方。明明底下只有两个人,但闻折柳却从中看出许多抽象迷蒙的意象,暧昧难言的情愫,彼此在光怪陆离的舞台上纷纷潮涌,一种悲戚的宿命感亦油然而生。



    “她答应了。”贺钦说。



    闻折柳静默片刻:“也难怪,毕竟是思维异于常人的人鱼……”



    他忍不住想,从小生活在冰冷深海中的,小小的人鱼公主,第一次上岸看见人间,就触碰到了年轻公子一颗轻浮但灼烫的心灵,这股从未感受过的热意是否从一开始就大大震惊了她,以至令她深陷到难以自拔?



    “转场。”贺钦说,“在江户,久松公子正在教她人类贵族的礼仪和行为举止,他说:‘同您交心一次,足以令我的衣袖沾染一千年的香痕,我希望能与小姐长久地生活下去,还请您不要拒绝一个垂死之人的渴望恋慕。’”



    “他是个锤子的垂死之人,”闻折柳忍不住道,“满嘴花言巧语,没一句实话的。”



    贺钦的嘴角洇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纹,而后又很快隐没在烛火的光影之下,女声轻轻吟唱,于是他也轻声说:“像海中的珊瑚堆叠生长,潮汐也反射水月的光,我心中生出一种比潮汐还要奇特澎湃的感情,如果你要与我生生世世,那这也不是什么毫无可能的妄想。”



    听了这句话,闻折柳心中一阵唏嘘,竟然有些说不出话。



    不知满口甜言蜜语,自以为遇到一场奇幻艳遇的人类公子有没有想过,他说出的话就像镜花水月,美则美矣,份量却极轻。然而被他抱在怀中的人鱼姬,每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是在认真地考虑,每一句轻声回应的爱语,都是钉在板上的钉子,绝不反悔,也绝不回头。



    这时候的她,是真真正正地,想要让久松公子长生不老,与自己长相厮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