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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飞越疯人院(二十八)

    犹如忽然绽开的花朵,杜子君的胳膊砰然炸开一团血雾,碎肉和割裂的皮肤一同在深湖中随波摇曳,他咬紧牙关,喉咙中滚动着痛苦的低咆,继续坚持着伸手进去,一直探到那合金的栏杆边上。



    水中弥漫着由深红过滤到淡红的纱雾,他的血既然能担当解药,那自然也解开心脏自带的结界。



    事实证明,他想对了。



    高压和荆棘一样锋利丛生的结界纷纷融化、退缩,杜子君的血在水中蔓延开来,就像一面无形的防护罩,能够将强力的屏障溶出一个空洞。



    就像闻折柳说的那样,人鱼的心脏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强力能量源,按照杜子君的揣测,它的等级必定在s级之上,远非【次元转换机】这种启动方式温和的高阶道具可比。纳粹将它放在湖底,旁边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原因就在这里:没有哪个人类,能够活着靠近心脏。



    然而,杜子君就是那个他们无法料到的意外。



    合金栏杆被一根一根地锉断,金属残块一荡一漾,迟缓地翻滚向远方。血雾氤氲,水底湿润的氧气平缓地注入他的肺部,杜子君吐出一串气泡,他注视着眼前足够大的豁口,伸出那只伤口深可见骨的臂膀,缓慢但坚定地探向了眼前金色的心脏。



    它金得剔透灿然,这金色有如厄里斯用来挑起诸神之战的金苹果,有如被怒龙看守的金羊毛。长生不老的魔力,人间至欲至望的贪婪,以及造就这一切的源头——杜子君终于恍然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颗心脏,就是恐怖谷建成的一个重要中心点。瑟蕾莎凭借它获得永生,又在永生中参透了苦难和不甘的真谛,从此揭竿而起,于自己的额前加诸了神与王的冠冕。



    ……如果自己现在握住它,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



    一切都是未知,身体的行动快过犹豫的思维,他攫取它,就像自树上摘下一颗珍贵的蛇果。



    杜子君的耳边掠过一声叹息,一种奇异的烫热从他的手中快速飞逝,继而涌上一股沉重、甘美而跳脱的亢奋,魔术师将甜美的蜂蜜、牛奶、成吨的阿巴斯甜倾倒进十五岁少女充满了粉色幻沫跟独角兽的梦境,都不会比这更加充满令人不可思议的喜悦与寂寞。紧接着,他又在舌根上感到一股深厚的苦,天堂的泡影于他眼前一闪而过,每一帧翻页的奇观,都折射出权杖、王冠、成山成海的财宝,世界脚边堆叠起来的枯骨。



    亿万万年,文明诞世的古老海洋。文字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发育了最初的苗头,残破的羊皮卷上就有了【永生】的边角妄想,历任学者的衣袍上则撰写它雏形的补充。它诞生在光暗之前,诞生在群星闪耀之前,诞生在万事万物、宇宙真谛之前,从未有谁敢于创造出一种悖论和忤逆的因果,导致约束秩序的秩序便是为了被它打破搅乱而存在。须知“恒久不朽”永远只能是相对的状态,何物针对何物而恒久不朽?何物针对何物而长远留存?



    唯它没有答案,它仅用一个意外的巧合删去了定义自身的前缀,再来一个漫长时间中的巧合,降临在名为人鱼的生物躯壳内。



    于是杜子君明白了,那便是被时间遗忘的快乐,那便是千年来为求得这种快乐所付出的代价。过去,现在,将来,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太阳底下没有新事——正如快乐是漫长而乏味的,代价亦在人间万年重复更迭。曩昔仅有一个男子被人鱼许诺了这样的欢愉和寂寞,穷尽了人类能伸手够上神明的极限,可他却不曾真正触碰这颗人鱼的心,不曾理解这无穷无尽的概念。



    ——他选择了俗世的爱欲和幸福,弃万丈深渊和高旷九霄于不顾,仅仅倚仗一种愚蠢无餍的勇气,就拖着人鱼纵身投进了滚滚红尘的凡间。



    “所以你该知道,我为什么爱他了罢?”



    落雷一般的问语响彻在杜子君的耳畔,仿佛穿越时空的冰雨,哗然泼洒在被大火烧至通红干裂的石板上。他浑身一震,方遽然惊醒过来。



    他已经拿到了人鱼金色的心脏。



    “……珑姬?”杜子君的脑海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唇舌麻木打结,迟了许久,才缓钝地问道。



    什么都没有,除了围绕着心脏开始翻卷的剧烈水流之外,他的身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刚才听见的那句话,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道具名称:人鱼之心】



    【等级:???】



    【发动类型:???】



    【冷却时间:???】



    【攻击力:???】



    【效果:永生。】



    【装备等级:???】



    【道具介绍:……世事岂非梦中之梦。】



    杜子君重伤的手臂已经完全愈合了,他的体内涌动着全新的、鲜活的力量。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他唯有深深吸气,抓着人鱼的心脏,如炮弹般弹上水面。



    力量源泉高速移动,湖底亦狂躁地暴动起来。它活了,宛如万条追随的白龙,发疯的巨蟒,沉闷地发出轰鸣雷霆之声,周遭光线逐渐亮起,通讯道具也恢复使用的那一刻,杜子君厉喝道:“跑!快点跑!”



    湖中的数息,令秦樱等过了足足一个半小时。听见通讯耳机传出声音的刹那,她按在频道上的手指重重一颤,冰雪凝成的骏马瞬间拔地而起,载着她朝远方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去——



    ——巨浪滔天,从身后喷出千米之高的巨墙!



    白马奔跑不及,被砸下的万吨湖水打得半身碎裂,在秦樱即将被大浪吞噬的前一秒,一只有力的手臂便从背后横腰一拦,把她抱了起来,徒留破碎的冰块被声势浩大的洪水冲得高高溅起。



    “你……!”秦樱与他凌空而立,不由惊骇回身,“你做到了!”



    “过了多长时间?”杜子君问道。



    “过了大概……一个半小时!”秦樱还未回神,恍惚着大声道,“你拿到了人鱼心……你没事吧?”



    杜子君顿了顿,将她放下。两人的脚底就像踩着一片透明的障碍物,毫不费力地站在虚空中,“没事,那边的计划进行的怎么样了?”



    秦樱犹豫了一下,急促道:“顾西被绑架了,会长的情绪差点失控。”



    “……是那两个闲散玩家干的?”杜子君当即反应过来,“他们人呢?”



    秦樱道:“现在还不清楚。”



    “那你就快点回去,”杜子君给她身上拍了一张飞翔符纸,“池青流是负责营救疏散犯人的主力,他要是不稳,那环就得垮。这有我看着,你去帮他!”



    “行。”秦樱稳了稳心神,也不多话,当即裹挟着满身的冰雪,如一只尖啸的白鸟,自天际猎猎划过,带领洪水一同朝集中营坠去。



    千倾狂澜的雪色烈马落下它们的铁蹄,带着无可匹敌的自然伟力,与这座德意志第三帝国的科技结晶悍然相撞,爆出轰天的雷霆之声!



    铁丝电网瞬间冲垮,高墙撼动,焚化炉的火光与青烟亦熄灭了。失去了人鱼的心脏,整片大湖的水力统统犹如失了阀门的暴雨,它们凶恶似龙,在大地颤抖的巨响中冲击着集中营的主体建筑;又无孔不入似烟,从每一处缝隙中不可阻挡地渗透进去,淹没了营房,淹没了军队驻扎的居所,甚至淹到了指挥官的办公室,那象征着最高权力所在的地方。



    事发之际,菲利克斯正好就在广场布置这一切,骤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巨大回响,他当即转过身体,机械瞳孔层层聚焦、对准了远方暮色中的漫天雪白烟雾,当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的时候,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便回头竭力怒吼:“疏散!疏散!所有人躲进掩体——!”



    他说的“所有人”,自然不包括被电网围在中央的犯人,士兵立刻无条件的服从了他的命令,然而寻找掩体也是无谓的挣扎了,海啸般的大浪不分你我,不分善恶,在下一个瞬间席卷了一切,把世界吞噬在恒久转动的漩涡中。



    闻折柳计划的第一步,成功完成了。



    十来年的经营与蛰伏,拥有压倒性力量的独裁者,以及战争和军队驻扎的峻厉背景……这座集中营早就形成了它自己的运作法则,一如一个森冷、严苛而残酷的小世界,仅凭人力,难以对它造成什么破坏。而自然灾害就是用来直接毁灭集中营的上帝之手,让所有归于混沌,让士兵的枪支与火药都失灵,让体内留有人鱼血的犯人能够快速适应,不至于丧命的洪水,便是最佳选择。



    “干得好。”闻折柳站在阴冷的地下实验室,身边是连绵不断的尖叫和怒吼,人们匆忙地跑来跑去,碌碌滚作一团,唯有他是平和的孤岛,安静地立于乱流之中,“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吃得住?”



    “还好,没什么损伤。”杜子君轻描淡写地说,“你那边呢?顾西被阴了,你就应该先瞒着池青流……”



    “嘘,嘘,”闻折柳轻声说,“他不是分不清主次的人,更何况,我们也没什么资格瞒着他。顾西我会想办法救回来的,你自己注意安全。”



    杜子君顿了一下,道:“你接下来是要?”



    “守株待兔。”闻折柳逆着人流,冲迷宫的位置抬腿走去,“他们既然已经帮我们把圣修女打包好了……你是要自己先带走,还是等我们过去一块汇合?”



    “狗屁的带走,”对面嗤笑一声,“等你们吧,水势还要有人控制。”



    闻折柳关掉了杜子君的通讯频道,他现在只是想念贺钦,担心他会不会在这场骚乱中受伤。



    “宝宝的心情很好?”贺钦的声音忽然出现。



    闻折柳讶异道:“哥?你不是……你不在地上?”



    “你哥是被削弱得很惨,但也没有惨到毫无还手之力的份上吧?”贺钦笑道,“囚牢里的人都失去知觉了,我可不是医生,没法帮他们治疗啊。”



    闻折柳放下心来,能把狱卒全部揍到失去知觉,而又不至于失手让他们丧命,这比单纯的杀戮还要难。看起来,贺钦怪物般的战斗力还在。



    “那就好。”闻折柳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担心你……”



    “担心我干什么?”贺钦的语气也沉稳下来,“你做得很好,宝贝,足以让我为你感到骄傲。”



    闻折柳道:“只是时间拖得太长了……”



    “不长,这就是刚刚好的程度了。”贺钦道,“我还等着你来救我呢,小王子。”



    地下实验室正在爆发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尖锐警笛,洪水现在还不曾入侵这里,但在经历了不算蛮长的跋涉后,集中营另一侧的高墙阻拦住了大水继续往山下奔流的道路,长此以往,湖水把这里吞覆,也仅是时间的问题了。



    成群结队的偃兽在沸腾翻涌的水底来回游曳,拖走那些来不及从洪水中逃跑的囚犯,把他们拖上屋顶,如果有转化在即的犯人,就由随后赶到的秦樱依次喂给他们解药。党卫军的枪支和武器都在浪潮的浸泡中失灵,火药也被冲得一塌糊涂,犯人们似乎意识到,那个神秘传言许诺给他们的自由时刻已经到了。一时间,大部分犹太人皆在奋不顾身地往实地上挣扎,与党卫军之间厮打和叫骂声在太阳落山之后的夜晚沸沸扬扬,搅得混乱不堪。



    大浪似乎已经逐渐平息,万吨的湖水压着实验室的入口,令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只有指挥官的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周身的军服在瞬间裂解成无数碎片,金属色的手臂亦化作千万条飞旋的刚钻,朝地底猛地钻了下去!



    地下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声惊天动地的响声,实验室的最深处距离地面足达百米,浅一些的地方也有几十米,仅凭个人之力,根本就不可能从地面硬打到这里。然而,指挥官却做到了,他的身体就是一根无坚不摧的锲子,足以支撑他直钉到最后一层。



    闻折柳站在暗处,只听见头顶的混凝土穹顶被打出了不尽狂蜂呼啸的动静,最后一下,他变成梭形的身体从上方陡然脱出来,带着倾泻而下的水和泥土。接着又是一拳直捣,硬生生将破开的合金涂层空手掰了回去,牢牢嵌在被他破坏的墙壁内。



    浓郁的水汽引得迷宫中的怪物骚动不休,指挥官降落地面,浑身的机械零件迅速旋转、收缩、拼合,重新变回人类的形态。



    他打算放出怪物,终结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了。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闻折柳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轻声发问。



    菲利克斯按在阀门开关上的手臂凝滞了,他回过头,头发胡乱粘在颧骨上,还在往下滴着水,脸上、身上,属于皮肤的颜色已经磨蹭得差不多了,露出其下银白的金属光泽。



    他看上去就像战损的终结者——只是气质没有那么光明磊落,闻折柳心想。



    “你……”菲利克斯眯起眼睛,墨绿色的瞳孔层叠收缩,“你怎么在这里?”



    闻折柳避而不答,他抬起手,看了看表上的时间。



    距离午夜零点,还有十四分钟。



    菲利克斯放下了阀门,宛如一头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的森蚺,转身盯着他。



    “你看起来很好、很好……”指挥官嘶声说,“根本不像是被血污染的状态。为什么,难道你欺骗了我,用你的花言巧语,还有伪装出来的忠诚欺骗了我?”



    “连美队都可以用heilhydra迷惑敌人,我演一演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闻折柳与他正正直视,身前的倒戈状态闪烁着危险的冷光,“您被迷惑,这也不是我的错啊。”



    指挥官惊讶于他的坦诚,同时愤怒于他的背叛,他往前走了两步,脚底板与坚硬的地面相击,发出奇异的响声:“你这个……”



    他往后伸手,狠狠拉下了升上迷宫的开关,不顾咆哮的水波会将地下淹没,“你这个该死的叛徒,你打算让我怎么处置你才好?现在你孤身一人站在这里,真的以为能胜过我,胜过……”



    “十二分钟。”闻折柳一动不动,目视着他的逼近,“还有十二分钟。”



    指挥官:“……什么?”



    “距离第七天的零点,还有十二分钟。”闻折柳微微一笑,“我没有喝人鱼血,地牢里的少校也没有喝人鱼血,猜猜看,那颗巧克力,最后到底是被谁吃了?”



    指挥官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瞳孔骤然缩紧:“你们……!”



    “每天午后的咖啡,真是惬意啊。”闻折柳的声音清澈而宁静,仿佛真的有阳光泼洒下来,照在他俊朗的面容上,“人体改造的技术到底还不是很完备,就像博士保留了他的手和眼,你也保留了你的一部分。你留下的,就是你的一整套消化系统,没错吧?”



    菲利克斯僵立在原地,身后隆隆巨震,怪物兴奋地吼叫着,迷宫匀速升空,大量水流如瀑布涌入,如此嘈杂,如此吵闹,闻折柳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他的耳畔:“当然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的转换,是一种连你自己也感受不到的过程,你的耳后不会生长鳃腺,腋下也不会长出鳞片,谁知道你会变成什么呢?我只知道……”



    他弯起唇角,笑容坚定:“惯于放狗去咬死别人的人,最后也必定被狗咬死;惯于用血去折磨别人的人,最后也必定被血所吞噬……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