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容宇华没有参与的情况下，她的两位母亲就为她决定了接下来的人生。虽然并不是全部的人生，至少在成年之前，她必须完成一位公主必须完成的任务。

    “也许我应该换一个身份的。”慕容宇华在听完谷三转述之后叹了口气，这会儿夜幕缓缓降下，皇宫之中的屋瓦被暮色饰上一层流光，日头降落，半轮明月已经升起了。谷三陪慕容宇华往琳毓宫走，德妃娘娘是早些时候为伺候皇上先回去，让三公主在康妃这儿吃过饭再走。

    慕容宇华抬头看着这宫中的景象，冷不丁忽然和谷三说：“你知道吗，在这个时代，做什么事儿，造什么东西全都是有讲究的。房子屋檐的样式、摆放的方向，当有多高多宽，几扇窗户，门往哪一边开，统统都是有讲究。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所有一切都开始趋于极简，人们开始习惯上简单的线条与色块，再后来，人们也慢慢放下曾经的‘讲究’，一切以简便为先。”

    “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他们的东西。”

    “是的，属于当下特定的审美与喜好。经济、资源、社会阶层，都会决定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切。我们现在在皇宫，当前时代最辉煌的地方，财富与权力的顶端，所有一切最好的东西都被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慕容宇华虽然是这样说着，可他看起来并没有因此感到快乐，“然而我在这儿看到的却是最极端的阶级差异，完全被异化的人格，每一个人在这儿都过着身不由己的日子。不论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什么等级，他们看起来都不快乐。”

    慕容宇华与谷三一同行走在王宫之中，谷三也随着她的目光慢慢朝前望去，日暮之下，整片王宫像是泛着一层金光。

    “其实我以前对于生活要求非常简单，活着就行。丧尸世界没有办法要求太多。毕竟朝不保夕，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谷三咧了咧嘴，自嘲一笑，“毕竟我们有时候晚上睡下去，一个不当心，可能半夜就得去对付溜进来的敌人。在睡梦中被杀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所以你才会在上个世界和我说，有些东西真的是只有吃穿不愁的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有些人甚至连考虑的机会都没有。”

    谷三伸出手指：“自由，人格的独立，为自己阶级去谋求的利益。慕容，我不否认你的那些追求和看法，但是我只能非常无奈告诉你，很多事情就是没有办法去改变的。对于有些人来说光是活下去就很难了。上个世界是那些你试图唤醒的平民，这个世界是你觉得完全被工具化、异化的奴仆。”

    “没有人有资格去剥夺他们的人格。”

    “可他们如果不被剥夺人格，也许被剥夺的就是性命。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止一次想过，除了我之外，如果不是我，如果那个人不是康妃，也许我可能不会那么平和的面对这些事儿。”

    “我见过别宫的娘娘是怎么对待下人的，她们不懂得‘尊重’，甚至觉得他们的命不是命。而现在最为讽刺的一点，我却是在以这个社群之中受益者的身份生活在这儿。”慕容宇华看着自己这一身锦衣华服，那是作为公主才能享有的一切，可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多值得夸耀的事情，“我甚至在想，我是否该一直保持着沉默，就这样观察着。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很难就这样忍受这些。”

    “你如果想做，我们就进入下个世界。一旦你开始你之前那一套，势必会改变故事的主线。”谷三倒是无所谓的，“反正我在哪儿都能生存，而且照之前的规律，死亡以后就开启全新故事线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在外部的工作了。”

    “重启一个数据库是挺麻烦的，但是我就有时候过不去这道坎啊，哎……”

    谷三拍了拍她的肩膀：“既然这样，倒不如就先放下吧。做一个观察者，只有你清楚知道他们在哪些事情上是做错的，你才能在你的理论之上增加该做对的部分，不是吗？”

    “谷三，你说当我们到现实的时候，这些我们在旧时代看见的问题，会同样出现在天空之城之下的地面吗？”慕容宇华和她一边漫步一边忽然发问，“我偶尔去地面，当然，是瞒着联邦的。我在那里有时候看不到秩序。我一度觉得，这是天空之城的高压政策造成的，可有时候我看着他们，就像是看你和我说的，那些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他们再一次途径御花园，慕容宇华走了进去，在一个小秋千前停下脚步，坐下了，只是她这次没有像个小女孩那样晃动起双腿。

    谷三说：“确切来说我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死后的世界变成什么样都是你告诉我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不清楚该如何和你讨论这件事。但如果就我‘死’前看到的。”谷三靠在秋千的栏杆边上，抱着手无奈摇头，“你居然还奢求这群人中有‘秩序’？那样的生活，不发疯就已经很好了。”

    慕容宇华两手合十，身体微微前倾着，头也低垂：“我有很多欠缺的地方，虽然我拥有一颗天才的大脑，我能够设计出这些别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设计的程序，但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发现自己仍然了解的太少。我们说过的，这里的世界就像一个游戏，哪怕全盘皆输，再来一局就可以。可是外部现实世界不一样，当你回到现实，当我们决定开始计划那一刻，我们都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但……如果我的计划是错误的呢？”

    谷三看着她。

    她仰起头来，十分不安地问道：“如果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呢？”

    日头已渐渐落下，整片花园之中点起了烛火，可烛光本就没有灯光那般强烈，黑暗笼了下来。

    这个问题谷三从前从来没有想过，她是走一步算一步的，目前他们都还困在这个虚拟的世界之中，哪里还有机会去想别的一切呢？

    良久，她才回答慕容宇华：“可是再糟，还能糟糕到哪儿去呢？”

    “我越是深入到这些不同的数据世界之中看着事态是如何发展的，就越感觉到人群力量的不可控。你以为你提出的是一个能帮助到所有人的主意，你去做了，一开始事情也是随你所想的那样发展的。可你就是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接着会朝着和你想象完全相反的方向去发展。”慕容宇华握着一旁的栏杆，叹着气，“有些人会去利用每一次事件之中的漏洞去实现自己的个人利益，哪怕这一利益是和集体利益相冲突，和我们试图实现的伟大理想相违背。那些人仍然会这样做，并且还觉得自己的做法没错。”

    “那你就可以惩罚他们，将这些家伙处理掉。”

    “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发起者，我想以我的能力和性格也没有办法去做这样一个‘领袖’。一旦我开始处理一个，就很有可能存在更多，而我一个人绝对没有精力去把这些人抓出来，于是势必又会有新的岗位诞生了，而在新的岗位之上必然又会存在这种利用制度来中饱私囊的家伙。”

    “这叫腐·败。”谷三言简意赅。

    “为了制止这样的情况发生，朱雀系统一直以来严苛监控着人们的生活。然而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样子的严苛监控也不应该是正确的。因为人是自由的。”

    谷三将手在她面前摊开了，她首先抬起了左手，张开掌心：“一方面有人的地方就会存在腐·败，因为这就是人性之中的弱点，你没有办法彻底根除，那些道德家们归根结底都只是少数。”

    而后她又在她面前张开右手。

    “但你又崇尚自由，你认为每一个人应该去做出自己的决定，踏出你想要的每一步。但是慕容，没有谁是绝对自由的，不论身处哪个时代，不论在经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就像眼下，就像现在，三公主，自由有时候就是有代价的，自由有时候就是没有办法随时如影随形跟着你的。”

    “我知道你说的，我在这具身体之中，不可能无限·制自由下去，我既然愿意接受这个世界线的规则，就只能先完成属于她的人生，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身份，有相对应的命运。”

    这句话有些模棱两可，慕容宇华就问：“那么我相对应的命运应该是什么呢？”

    “你是公主，而我并不是。我只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原本希望的就是保护康妃娘娘，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了。”谷三有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意思在里面，“我已经做到了，但我的人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耗费在这其中。当然，如果赵媛儿需要我的帮助，我还是会回到这里来。”

    “你的柔音曾经只是一个女婢，名字在一本小说中转瞬即逝，其实我也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身份高低。”慕容宇华坐在“我是公主，人们就认定我必须是一个公主。你享受一般人所无法享受的，当然也要去面对、学习一般人无需经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