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嗅

狼嗅 > 第 6 章

第 6 章

    周五下午下起了雨。

    天气热,北京气候又典型的像个烘干炉,小雨稀稀落落淋完高温猛蒸的感觉登时上来了。

    温郁出门前特意看了眼茶几上的半袋黄瓜味薯片。

    放四天了,脆的一比。

    这要是搁广州,当天就能软的半点脆劲都没有。

    他掏出手机搜索探监让不让带薯片,答案啼笑皆非。

    排在第一行的是“只要你去有心去看他,他都会很开心的。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关心和温暖!”

    再往下翻,答案里还有“健康向上的书籍”、“职业教育教材”等。

    温郁门都开了一半,返回书房里随便抽了几本书,一古脑丢帆布包里。

    亲爹是个要强的人,坐牢这么多年也没见性格变化多少。

    蒋南之的大奔停在胡同口外,有个穿校服的小孩儿在旁边一直在抖空竹,呼啦呼啦的响声比蝉鸣还聒噪。

    温郁上车的时候,她特地回身看了一眼。

    “给你爸带了什么?”

    “花露水,零用钱,几本书。”

    “花露水估计不让带进去。”蒋南之报以同情的眼神:“你想想,但凡有人混点硝酸甘油捎进去……”

    温郁把花露水怼在了副驾驶上:“送你了,给它系个安全带。”

    蒋南之接过往自己胳膊肘蚊子包上喷了两下,喷完才想起来什么,骂了一声。

    “靠,老娘今天喷的蓝毒。”

    温郁坐在后排直乐:“那你今晚干脆陪我去吃火锅得了,咱吃大份的,迪奥才值几个钱。”

    “放你的屁去。”

    北京一共有二十多个看守所,四个监狱,四个都在大兴区。

    温郁前几天精神总是紧绷着,到了正式见亲爹的日子反而松弛下来,歪倒在后排座上睡了很久。

    他像是有一半意识还存在着,甚至边睡边能识别出来南之姐的车是不是在别旁人的道。

    又有一半意识完全昏过去,能梦见小时候自己举着糖在院子里乱跑的日子。

    直到车子猛拐一个弯,温郁才被甩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蒋南之把纸盒扔到他怀里:“大艺术家,把口水擦一下。”

    温郁很听话地抹了一把,突然说道:“我梦见我妈年轻的时候了。”

    “她现在也不难看。”蒋南之说完之后沉默几秒,漫不经心地倒车入库:“……你可以给她多挑几顶假发。”

    “真是不科学,”温郁喃喃道:“她以前说什么都要把我拉到广州上海去,现在居然放我来这教书了。”

    “狱政管理科跟你约了几点?”

    “四点到四点半,”温郁看表才意识到路上耽误了,他啊了一声,抱着袋子出去:“我先去了,你车上等我!”

    狱警又换了个年轻人,碰头时说话很客气。

    “身份证原件和亲属关系证明带了吧?”

    温郁把东西递出去,瞧见远处泪眼婆娑的老太太,没来由打了个寒噤。

    “这儿是有点冷,”狱警看他一眼:“你平时很少来吧,以后多穿点。”

    “好,谢谢。”

    不同于影视剧里太平间一般的阴冷诡异气息,这里白墙铁窗,看着中规中矩,没什么感情。

    既不会营造氛围要把人往死里摧毁,也不会给太多出去的诱惑,是一种制度性冷漠。

    宣传栏里打印了几张改过自新劝人向善的真人真事,温郁抱着帆布包边看边等,探监室的门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狱警出来叫人:“4097温健武家属!”

    温郁立刻站起来,肠胃里有什么开始翻腾。

    他隔着玻璃窗看见了父亲,两人客客气气地相对坐下,一人拿起一边的电话。

    温健武依旧剃着寸头,脸上添了几道皱纹,见到儿子时会习惯性抿唇,不想暴露太多情绪。

    儿子留在瞬息变化的信息社会里,父亲活在还用小灵通的十年前,其实聊不了太多。

    温郁十几岁时不懂事,每次去探监时都兴高采烈地讲外面的变化,想跟爸爸共同畅想下他出狱以后的美好世界。

    后来某一天突然反应过来,这事儿跟在渴死的人面前表演喝水没什么区别,好几晚都没睡着。

    渐渐地,他褪掉了少年气,五官骨架也不断成熟,能和父亲说的话越来越少。

    “本来想给你带两包薯片,感觉不让捎进去。”

    “小卖部里有。”

    温郁哦了一声,想起来监狱里是有小卖部,不光可以买零食花露水,还可以刷卡。

    他摸摸头,意识到半个小时的探监时间有点太长了。

    难道其他监狱家属见面的时候都在没话找话?不应该啊。

    温郁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书。

    “我给你带来点消遣。”

    旁边狱警投来警惕的目光。

    温郁把书递给狱警,一本一本往外递,才反应过来自己都拿了些什么。

    “一本《日语五十音图》,一本《浮士德》,还有一本……《c++程序设计经典教程》。”

    他冷不丁笑起来,拿着电话道:“你闲着没事学学c++挺好的,出来还方便再就业。”

    温健武跟着笑了一声,目光在端详他如今的穿着打扮:“这次来北京呆多久?”

    “呆很久,”温郁才想起来这件事没有说,往玻璃窗靠近了许多:“爸,我回一中教书了。”

    “你妈妈怎么办?”

    “她去年就出院了,就是头发长得慢,老嘟哝着不该化疗。”

    温健武垂着眼睑,终于流露出一丝狼狈。

    “你妈妈一直很爱美。”

    “对了……我的事,会影响你教书吧?”

    温郁目光还停留在那本砖头厚的编程书上,过了会才道:“政审过不了,不可能拿编制。”

    “不过我们学校有个高端人才引进计划,我在国外读了几年书,也刚好够那个门槛。”

    “我现在住回四合院里了,虽然家里只有我一个……但感觉也还不错,小院子很清静。”

    他絮絮说了许多,发觉父亲一直只是沉默地听着,笨拙地关心了一句。

    “监狱里蚊子多吗?”

    温健武摇摇头。

    “去外面劳动的时候才有。”

    话题至此中断,实在没法往下聊。

    温郁看了眼表,还有十几分钟可以聊。

    他想了又想,还是站了起来。

    “先走了,下个月再来看您。”

    “……保重身体。”

    温健武随着站了起来,目送他离开。

    再回到车上,温郁靠着后座皮革椅背,长长松了一口气。

    蒋南之透过后视镜看他的样子,像是端详一个极脆弱又坚强的矛盾体。

    “火锅吃哪家?”

    “簋街那家,走。”

    这一路从大兴又开回二环路东直门,温郁一路看着外面,没怎么说话。

    蒋南之被他闷得开了几次窗户,半晌才道:“听说学音乐的感情更丰富一点,你现在是怎么个感情?”

    她不是知心姐姐那种类型,但又怕这弟弟自闭到傻掉。

    “我啊,”温郁认真想了想:“我没感觉。”

    “怎么会没感觉?”蒋南之留神着立交桥到底该往哪边拐,不假思索道:“你看看哪个去探病探亲的,不是哭得稀里哗啦,你妈当时淋巴癌确诊的时候,你都没什么反应。”

    “那能是没反应吗?”温郁反问道:“你碰见一镜子碎了,第一反应是什么?”

    蒋南之愣了下,试探着回答:“去找胶布?”

    “是躲开啊。”温郁看着她:“你可以这么理解,我正吃着火锅拉着琴,突然间,我身边的镜子砰砰砰砰全炸了,四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换成是你,你是先哭还是先躲开?”

    他人就在灾难现场站着,所有情绪尽数躲远,看起来像是毫发无损。

    连他自己也觉得,好像这一路走过来,是没受什么伤。

    蒋南之哑然许久,想了个朴素的办法。

    “你今天看着心情不好,咱们吃全辣吧。”

    两人真跑到一家重庆火锅店里,要了几份毛肚鸭血黄喉虾滑,以及红得跟喷血一样的牛油鲜辣锅。

    蒋南之朴素安慰人的时候不算仗义,看见锅底脸都绿了,主动把漏勺往他那边递。

    “你是弟弟,你先吃。”

    “你是人吗?”温郁拿着火锅勺脸也绿了:“要不咱跟服务员说一声,换个番茄鸳鸯锅?”

    “先生,那可不行啊,”一口四川话的服务员情深意切道:“这是我们店最正宗的牛油锅了,您尝一口,就一口,不好吃我自己出钱给您换!”

    姐弟两直直看了几眼锅里翻滚的长尖椒,又看向那个服务员。

    “您看我们老重庆火锅店的招牌,”服务员把菜单亮了出来:“鲜香烫辣,包您满意!”

    温郁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捞了一筷子牛肚,料都没敢再蘸,吹凉了放在口里。

    眼泪登时就不听话地哗哗往下流,鼻涕勉强还能收的住。

    “好吃……姐,你尝一口。”

    “我信你??”蒋南之跑路的心都有了,转头又拿了菜单仔细看:“清汤挂面有没有?”

    服务员摇头。

    “蛋炒饭?就来个蛋炒饭吧?”

    “我们是火锅店,没有蛋炒饭。”

    蒋南之愣是没听懂其中逻辑在哪里,反而是被服务员盯得浑身不自在,应付性夹了一筷子牛肚。

    然后啜泣着边吃边灌水。

    服务员露出满意神情,说了声您两位慢用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