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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待谈风月从村人家中取了空药碗与药渣折返回来,便见秦念久手中拿着那条缢死洛青雨的布单,已经站在了大阵旁。

    他端着药碗,看了眼秦念久手里的东西,问道:“我先?”

    秦念久点头,“你先。”

    谈风月便踏进了阵中,手中银扇一动,划破了那张仍漂浮在空中的黄符。

    只听“哧——”的一声,像是被什么鼓胀的东西被戳破了一般,大阵中涌动的浓白雾气颓然溃散。谈风月前进一步,手腕翻转,以银扇流泻而出的罡风封住了四溢的白雾,左手将盛着药渣的药碗送入了阵眼,口中冷声喝道:“结阵!”

    白雾一颤,争先恐后地钻回了阵眼,又倏地重新喷发了出来,缓而慢地再次覆盖住了整个村庄。

    同样地,于浓雾中先响起的是脚步声,却远比前一场幻阵景象中来得要更重更乱,嘈杂的人声也不仅仅是焦躁,而多了几分急迫与哀怨,等到浓雾散去,出现的幢幢人影也更多了。

    方才只是男人,现在则是全村老少都出动了,在巷尾的一间小院外扎堆聚着。

    之所以是小院“外”,是因为小院“里”早已挤满了人。人人肩头碰着肩头,正合围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

    那女子退无可退,后背紧紧地抵在门板上,瑟瑟发着抖,一个绣着彩燕双飞的绣绷跌落在她脚边。

    秦念久与谈风月坐在檐上,一个没表情,一个冷着脸,齐齐垂眼看着院中的混乱场景。

    一个太婆哑着嗓子,颠三倒四地恳求,“囡囡,大仙说了,观世音菩萨也这么做过的呀……你帮帮我们,帮帮我们,你也能成菩萨的,女菩萨,女菩萨!我们养了你这么大,你也该报报恩的,你帮帮我们,啊?”

    洛青雨看着面前双双灰白的眼,满脸凄惶,“不、不……”

    又有一个农妇哀哀地开了腔,“我们没了眼睛,什么都做不了,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全村人饿死吗?青雨,你是个善心人,你没了眼睛,治好了大家,大家都会帮着你……不,不是,是供着你的!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我们都看不见了,就只有你的眼睛是好的,这难道不就是天意,让你来救我们的吗?”

    “孩子还小啊,他们的眼睛瞎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要怎么活?”

    “别忘了是谁凑钱把你从人牙子手里赎下来、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的,是我们卢家村的人啊!你从小吃我们的,穿我们的,用我们的……要不是我们,你早被打断了手脚,在街上当乞儿了!”

    有个孩子的胳膊被人痛拧了一把,当即哭叫了起来,“青雨姐姐,你帮帮我们呀,我不想瞎!我不想瞎!”

    “囡囡啊——”

    “一双眼睛,换全村人的命啊!”

    ……

    说话的多是些老人女人和孩子,男人们不发一言地站着,手里紧紧握着割猪草的小刀。

    “啧。”秦念久看着男人们手里锈迹斑斑的小刀,拿黑伞轻轻敲了敲房檐,浓黑的怨煞之气沿着伞面缓缓流动,“可真够爷们儿的。”

    其中一人说的挺对,结局的确是一双眼睛,换了全村人的命。

    院中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没有一句是直截了当的逼迫,甚至能称得上软和,却犹如一柄柄软刃的长剑,剜得洛青雨血肉模糊。她只能惨白着脸,死死贴在门板上,不住地摇头,“……不、不……”

    秦念久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眼睛环视了一周,连那黄衣道人的影子都没看见,不禁冷笑一声,“真是好算计,唬村人来行凶,不用自己动手,还能少担一份直接的因果。”

    窥得了一丝曙光的众人见洛青雨仍是不愿意,隐隐躁动了起来,却是谁都不想当那个动手的恶人,只将劝说恳求的声音越提越高。

    突然,一个妇人挣开人群走了出来,在空中空抓了几下,握住了洛青雨的手,“……小雨。”

    洛青雨像是抓见了一块浮木,脸上重现了几丝血色,一双清明的眼中终于滚滚落下泪来,“嫂子,我——”

    那妇人也哭了,“小雨,你帮帮我们吧,我知道你对我们好,卢安他去的早,我还有三个孩子,我……”

    洛青雨一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刚爬上脸颊的血色急速褪去,“……嫂子?”

    妇人的哭声一霎放开了,“小雨啊!”

    院中的人群仍在哭着、叫着、求着,洛青雨却好像听不见了,身体僵得无法动作,五指死死扣在身后的门板上,被粗糙的木刺刮出了血来。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弹指的时间,她终于做出了妥协,苍白嘴唇嚅动几番,“至、至少……让我再见温——”

    她没能把话说完,有等不下去的人在混乱中伸手拽了她一把,拉她跌在了人群之中。

    涌上去的是更多的人。

    谈风月一收折扇,将声音与画面一同定住,转头看向秦念久,“如何?”

    秦念久伸了个懒腰,声线没什么起伏,“大开眼界。”

    “药的来因看完了,喝完药之后呢,能看见吗?”他撑身站起,倚伞而立,“同是一碗药,应该可以吧?”

    与追溯原因无关,只是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理,他还挺想看看众人在喝了那药后发觉无用,对洛青雨愧疚难当,追悔莫及的场面的。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谈风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只将折扇凌空一展,操纵白雾转换了场景。

    这回没有脚步声了,一道粗哑的嗓音径直划开浓雾,“大仙,大仙,为、为何我们还是看不见?”

    又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不、不是说药到病除吗?”

    浓雾渐渐散开,黄衣道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角。面对二人的诘问,他不慌不忙地一甩拂尘,“我说了,要取及笄处子的一双明目做药引……”

    “为何无效?”他冷哼了一声,笑得有些阴毒,拂尘一指洛青雨的小院,“——难道你们不该去问她吗?”

    秦念久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黑伞,就要往那黄衣道人的头顶劈去,却被谈风月及时抓住了手腕。后者施了点力气才按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幻境残影,不得惊,不可扰。”

    “……”

    秦念久缓缓收回了手,看二人猛地变换了神情,先是惊,再是怒,最后是一种希望被掐灭后的愤恨。一人咬牙骂道:“他娘的,从小就只知道追在那陈温瑜屁股后头跑……我就知道她不干净!”

    另一人跟着啐了声破/鞋,又骂了声更难听的,恨恨道:“别提那陈温瑜了!过几日陈家又要来收佃租……地都没法种了,怎么交?!”

    “让陈温瑜带着那破/鞋滚吧!”

    “我老早就觉得不对了,怎么就她一个的眼睛是好的,该不会她原就是个妖女……”

    ……

    幻境还未结束,秦念久却无心再看了,一言不发地走回了洛青雨的小院,隔窗看着里面高烧不止、正哀声嚎哭的少女残影。

    谈风月站在他身侧,又问了一遍,“如何?”

    想看的场景没看着,秦念久抱着黑伞,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错估人性。”

    “看戏看全套,”他盯着屋内哭声渐弱的少女,把手中的布单扔给了谈风月,“劳驾仙君把阵眼换了吧。”

    身边的人慢悠悠地出了院子,秦念久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洛青雨的残影,看着她哭得嗓子沙哑,嚎得咳出血来,听院外路过的村人残影偷偷地啐她。

    人怎么会这么好骗?他在脑中翻遍了读过的话本,也找不出一个答案来。

    浓白的雾气缓缓流过眼前,又点点散去,原先倚在床沿的洛青雨一霎消失,再出现时倚在了门边,嘴唇是青的,脸颊却红得滴血,是高烧烧出来的病容。

    她的双眼是人被生剜出来的,只在最开始时粗粗上了一遍药,黑褐的药汁与红褐的血块积在两个空洞的眼眶上,将干未干,正对着院门。

    秦念久知道她是在等人,上一场幻境的人说了,过几日陈家人会来收佃租。

    “啧。你干啥去了,怎么没来呢。”他拿伞柄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小声问这具“陈温瑜”的肉身。陈温瑜的生魂已经入了阴司,当然答不了他的话。

    无关感性,他确实是在认真地疑惑: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陈温瑜去哪儿了?

    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切断了他的思绪,他转眼望去,看见那黄衣道人踏进了院中。

    去而复返的谈风月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身边,看着黄衣道人径直走向神智已然有些不清的洛青雨,语气冷得冻人,“果然是他。”

    秦念久先前总当自己上辈子是个恶道人,眼下得见了,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恶道人。

    洛青雨听见有人来了,想站起身,却失力扑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地问:“温瑜?……温瑜?……”

    忆起回村路上,罗刹私拉着他说“你终于来啦”,秦念久心底一酸。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同情,叫做恻隐,他只知道此刻的他还挺想好好发挥一下怨煞之身应有的阴邪狠毒,将那黄衣道人碎尸万段的。

    黄衣道人嘴角挑着抹笑,弯身下去抚洛青雨的脸,“嗯,是我。”

    按理说洛青雨头脑混沌,该是已经辨不清人了,却一霎变了神色,万分惊恐地往后挪,“不、不,你不是——”

    她被一把捂住了嘴,往屋内拖去。

    屋门被重重地甩上,秦念久张口想喊停这一幕,谈风月却先他一步地合起折扇,暂停了幻阵。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半晌,谈风月略略放松了捏得泛白的手指,又将折扇一展。

    白雾聚起又散,像片来去无踪的云。待白雾散尽,紧闭的屋门已然洞开,里面没了黄衣道人的身影,只有一个伏在床沿的洛青雨。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瞪着空洞的双眼,找不见要望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像疯了般,低嚎着撕扯下了铺在床上的布单,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

    她最擅刺绣,将绣线的两端捏在指尖,轻轻一捻,再拉开,就成了一个稳固的结。一块布单,将两端捏在掌心,用力一绕,再拉开,就成了一个稳固的圈。

    她踩上矮凳,攥住那布单系成的圈套,将自己绣在了梁上。

    有风徐来,将屋门带上。

    等屋门再次被从里面打开,清丽的少女成了没有五官的罗刹私。

    除了眼部的两个血洞外,罗刹私的面上一片空白,像是个没雕好的偶人。她木然地踏出房门,一脚踩在了那个绣着彩燕双飞的绣绷上。

    将踩着的东西拾了起来,她疑惑地微微歪过头,僵僵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片刻,低而哑的喉音溢了出来,“……太黑了……”

    太黑了,她想摸摸布面,却被绣花针刺破了指尖。太黑了,她绣不完这幅彩燕双飞,也等不见那个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