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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由点成絮,由絮成团,团团黑雾蛰伏在地上,悄然无声地“拾”起张张人面,重组出了形体。那唯一带笑的人面嘴角扬得愈高,又一瞬收了笑,换上了一副愁容,任黑雾缓缓将它包覆其中。

    跃动的火光穿透了逐渐成型的大煞,没投下半点阴影。它似是学乖了般,虽然身上的人面依旧大张着嘴,表情依旧狰狞,却没再发出嚎哭,只沉默地伏在地上,蠕动着略过了倒在地上的道士,慢慢靠近站在角落处的谈久二人。

    “你看嘛,井、鬼、柳、星……阵眼正压星日马,镇凶星——”

    石室中过重的煞气挥之不去,掩盖住了大煞的声息。秦念久仍一无所觉地瞧着那残阵,一个阵心一个阵心地推算过去,“原本是个镇恶克凶的吉阵,结果阵一破,可不就‘凶多吉少有横灾,家门灾祸起重重’了么。”

    他瞧着阵眼处一个明显的空洞,阴恻恻地啧了一声,“可真能耐。人家请他来补阵,他倒好,把阵眼都给挖出来了。”

    谈风月听他说着,也没置可否,只将银扇一展,一一点过他所念到的阵心,在脑中又反推了一遍以作验证。

    两人视线不及之处,大煞身上数百双目眦欲裂的眼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猛地支起了高大的身躯——

    余光捕见黑影倏而一晃,抬起的银扇上乍然映出了张张鬼脸,谈风月呼吸一滞,电光火石间左侧过身,反手横过银扇,结结实实地挡下了大煞的全力一击。

    执扇的手虎口顿时剧痛,竟是被震得裂了。

    “怎么会!”

    方才明明已经将它打散了!秦念久难以置信地看着死灰复燃的大煞,动作却丝毫没拖沓,瞬时跟上,以伞尖作笔,在空中割出一道五尺见方的镇邪解煞符。

    那符泛着荧荧蓝光,被他拿劲风一送,印到了谈风月身侧的大煞身上。只听“哧——”的一声,像是通红的烙铁落在了冰水中,大煞嘶嚎一声,怒急一般将黑雾幻化成了根根利刺,朝秦念久俯冲而去。

    秦念久拿伞尖将自己向旁一撑,险险避开了几根直刺要害的黑雾,却被随后而来的数道尖刺穿透了手臂。

    “……”

    穿入手臂的尖刺顷刻间化回了黑雾,泥牛入海般地融进了他体内的煞气之中,蚀骨之痛顿生,鲜血自裂开的伤口处淅沥涌出,染得身上锦衣一片艳红,他却不觉痛地似一甩手,有样学样地将自身的煞气化作了百柄长剑,全无死角地向大煞挥去,谈风月则抓住空隙,一沾虎口处淌出来的鲜血,连点四个方位,着手布起了驱邪法阵。

    可不知怎地,刚才行动还稍显迟缓的大煞像突然开了灵智,竟自行分解成了无数团黑雾,借此躲过了秦念久的柄柄长剑、污了谈风月刚以血设成的两处阵脚,又毫发无损地一瞬聚合回了一体。似是顿了一顿,原将注意力放在秦念久身上的大煞突然调转了目标,直直袭向正布阵的谈风月。

    这大煞怎会成长得如此之快?!

    谈风月面上稍露讶然,大煞却丝毫没留给他细想的空隙,遍身人面一齐桀桀笑了起来,散射出的每一寸黑雾都淬着杀机,暴雨般泼头向他淋去。

    手上布出的法阵本该能聚起灵气以撑作屏障,可招聚而来的蓝光不知为何,几次三番地块块碎裂,流沙般散去,根本无法成型——

    千钧一发之际,秦念久一个撤步回身,撑起黑伞闪到了他跟前,勉力替他将大部分黑雾挡了回去。

    谈风月向来单打独斗惯的,头一回被人这么护在身后,还没等心里觉出点奇异的滋味来,就身前阴魂站不稳似的微微颤了一下,忙伸手抓住了他,“你……”

    伞面能遮挡的范围到底有限,秦念久半边身子都被那黑雾给划开了,浸饱了血的衣裳湿涅地贴在身上,血珠滴滴顺着衣角往下淌,点点渗进了石缝中。

    痛,虽然并不钻心,但他难免还是倒抽了几口冷气,面色也白了三分。

    这可不是念几句素心诀就能治好的伤。谈风月脸色冰得比那大煞还瘆人,一把将秦念久扯到了身后,劈手夺过了他手上的黑伞,冷声道:“歇着。”

    “哎——”

    倒也不必把他唯一的武器也给卸了吧!秦念久刚想叫住他,就见他将黑伞一束,换进了原本执着银扇的右手,再出手时便是剑光蔽天。

    那原本平平无奇的黑伞先是被煞气灌注了一遍,如今又附上了一层灵气,蓝与黑两缕流光相绕相缠,好似一柄被开了光的灵剑般握在他手中,点、刺、劈、撩,每一击都带着千钧之势,之快、之准、之利,竟叫人分不出是“剑”随心动,还是心随“剑”动。

    伞上墨黑的煞气以毒攻毒地将大煞的肢体拆得七零八落,荧蓝的灵气又主“驱”与“镇”,将被斩碎的黑雾烧成了缕缕蓝烟,瞬时消散无形。

    被斩落一块便少了一块,大煞无法再重聚黑雾,只能以不断分裂来躲避谈风月狂乱袭来的剑意,却终究快不过他扫来的剑风,不出半刻,原本庞大的身躯就被削没了大半。

    密集的剑气凌空织出张张密网,封住了黑雾游散的动向,给秦念久留出了一个安全的角落。他捂着伤口,目瞪口呆地看着空中乍现乍灭的蓝黑两色,心道自己方才也不知是哪根筋抽了,要在神仙面前逞英雄。

    可还不等他生出点懈怠的心思,就见原本已落入颓势的大煞蓦地像回光返照了一般,弥散在四围的黑雾齐齐一缩,又迅速膨大了起来,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竟就恢复成了原来的大小,甚至大有还要继续生长下去的架势。

    “……!”

    这又不是打不过,而是根本打不完啊!

    眼见着那寸寸黑雾在飞沙走石中又一次汇聚成了一体,秦念久狠狠骂了句脏的,正欲飞身上前去帮忙,又突然止住了动作,皱眉看向地上的风水残阵。

    只见从他身上滴落的鲜血在地面上积起了一小块血洼,正沿着残阵断续扭曲的线条缓缓流动,而被血液浸润过的地方,竟像有感应般,隐隐闪起了几不可见的红光,又因大阵已废,聚合不到一块去,只闪烁了几下,便不甘地沉寂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

    按说这类吉阵主的是镇恶克凶,合该是以灵气调动的才对,怎么会对鲜血起了反应——

    秦念久盯着那被血染成了暗红的残阵,蓦地明白了过来,“这是祭阵!”

    怪不得方才那死人脸一直坚持说这阵不对劲……寻常的风水大阵中,作阵眼的无非是些灵草灵石,以其中蕴含的灵气作引,而祭阵却不同,轻则用的是人身上的血肉,重则镇的是些童男童女,虽然属实阴损了点,但会使得大阵更加稳固,效力也更强一些,若是布阵人法子用得精妙,保这大阵运转上个千年也不成问题。

    祭阵……祭阵……

    祭阵、反噬、眼翳病……他紧盯着大煞身上或聚或散、形容狰狞的百余张人面,不过一个闪念便将一切都联系了起来,扭头冲谈风月喊道:“眼睛!是眼睛!”

    那被镇在大阵中的,阵破后以致反噬村人的,怕是一对眼睛!

    谈风月顷刻会意,不再徒劳地试图割裂那会复生的黑雾,手中剑气一转,反手便刺穿了一张人脸上圆瞪的双眼。

    大煞动作猛然慢了一瞬,旋即又恢复成了原先狂暴的模样,缕缕黑雾愈发凶蛮地冲向谈风月,势要将他撕碎一般,却被他寻见了破绽,拼着袭至身前的黑雾一剑划开了又一双眼。

    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已被暴露,大煞动作稍顿,随即长长地尖嚎一声,身上便顷刻间凭空浮现出了更多的人脸,齐齐尖笑了起来,直笑得人后颈发凉。

    千余张人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堆在眼前,仿佛没有止境一般,劈不尽,斩不完,所发出的每一声怪笑都像是在嘲弄眼前的两人。

    察觉到了谈风月渐变急促的气息和稍缓下来的剑势,秦念久心焦地观察着每一张扭动的脸孔,试图找出上面的哪一双眼才是大煞真正的本体,却始终不得其果。

    黑雾可以无限复生,谈风月的体力却是有限的,再这么拖下去,耗也迟早会被它耗死……

    耳听着大煞笑得愈加猖狂,秦念久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又低低骂了一句。

    这大煞先前发出的尖叫哀嚎就已足够刺耳,现下还换成了更难听的怪笑,再加上旁边那将死未死的道士还在一声低一声高地呼救,真是声声锥得人头痛欲裂——

    等等。

    他们二人尚与大煞僵持着,这与废人无异的道士又是怎么能在大煞身畔苟活下来的?

    意识到了其中的古怪之处,秦念久猛地转头看向地上瘫着的黄衣道士,一个闪步便到了他身边,一把揪住他披散的头发,狠狠将他拽了起来。

    方才他对这道士又踩又踹,倒没发现什么异状,等大动作地把他提溜起来了,才见一个精美的小匣自他袖中滚落出来,落在了地上。

    匣子不过巴掌大小,空空敞着,表面覆满了咒文与灵石,上面染着与大煞身上如出一辙的煞气,透着股郁郁的黑。都不消细想,就知道是原本封在阵眼中的灵匣。虽然封着开口的灵符已被人撕去了,却仍有一股能镇煞制邪的引力在,不住地灼烧着秦念久的掌心。

    想来这道士就是身上带着这玩意儿,因而被大煞认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才没对他出手。

    该死的东西!挖开了大阵的阵眼不说,竟还把灵匣给打开了……秦念久简直都要被气笑了,狠狠撇开了这败事有余的狗道士,扬手将匣子扔向正酣战的谈风月,“效力仍在,应该还能用!”

    哪来的东西镇回哪去,万事太平!

    谈风月一直拿余光留心着秦念久的动作,稳稳地接住了他抛来的小匣,百忙之中仍不忘挑眉冷讽他一句,“应该?”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嚼字眼!秦念久被他气得差点经脉逆行,挥手便是一团幽蓝的鬼火,呼啸着擦过谈风月的脸侧,炸碎了他身后袭近的一张人面,“赶紧的!”

    这是急得来的事儿么?谈风月斜他一眼,声音仍是淡淡的,“也得——”

    他手腕一翻,以伞尖在空中画出了道流云破,“先找出——”

    百道灵光乍然涌出,如絮如烟,状似缥缈,却牢牢桎梏住了大煞的动作,“是哪一双——”

    大煞动弹不得,千余人面表情划一地尖叫起来,似要靠声浪掀翻整间石室一般。

    触及了他身上丰沛的灵力,掌中小匣轻轻一颤,绽出数丈炫目华光,近乎映透了大煞身上的黑雾。刹那,大煞身上边角处的一张人面猛地变了脸色,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仍是被他捕捉进了眼里。

    不过一息,只瞧得清他收势的动作,嵌在人面上的眼珠已经被剜了下来,精准地被他接进了小匣之中。

    流风倏止,连整室满溢的煞气都松动了一刹。

    “好,”他一扣匣盖,“找到了。”

    “……”

    真不愧是摘人眼珠的一把好手。

    秦念久满眼复杂地看完了这一幕,在心间咂摸半天,最后简略地拢成了八字评价:花里胡哨,装模作样。

    原就是个灵智未开的煞怪,没了作主导的眼珠子,大煞恢复成了它应有的那副愚钝模样,也丧失了复生的能力。它不再会使出那些变化多端的招式,只嘶嚎着支起巨大的身躯横冲直撞,本能地去追逐生人的气息。

    都不等它袭至跟前,秦念久便一个撤步,拿天火雷爆送了这百余条冤魂一场安息。

    惊天的雷声中,原本的哭嚎与尖叫尽数化作了声声幽叹,似不舍、似留恋、似不甘,其间还夹着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又最终统统归于了沉默,只余下满室由浓转淡的煞气,看不见也摸不着,还有地上残存的一片黄色衣角,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褐。

    ——被大煞所吞噬的人会怎么样来着?

    秦念久瞧着那枚衣角,一捶掌心,痛心疾首得十分敷衍,“呀,疏忽了。”

    谈风月看他一眼,心觉好笑,却没点破他的小心思。

    两人站在终于静下来了的石室中,浅浅平复着气息,半点没有苦战得胜后的激动兴奋,只有一丝疲倦悄无声息地从垂下的眼中流露了出来。

    歇过片刻,谈风月便挂回了那张雷打不动的冷脸,轻轻一扬手中的小匣,一本正经地拿正给自己包扎止血的秦念久开玩笑,“过来认亲。”

    “……”全天下的邪祟都是他的远亲行了吧!秦念久给自己止了血,幽幽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我猜是‘执’。”

    先前便说过,“执”是一类魇怪,可空造出幻梦魇境,以此来操控凡人的心智。

    单从人身上取一双眼珠子出来,就很难不生怨了——瞧瞧那洛青雨就知道,而这眼珠子地久天长地被镇在大阵中,受大阵所调集的灵气冲刷浸润,自身生出了灵智也不奇怪。按说它被大阵好好地镇着,灵匣牢牢地封着,别说是成了“执”,就算是成了天王老子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可坏就坏在这大阵被天雷劈开了一个破口,正押在西贝村所在的方位上,害得村人首当其冲地受了反噬,又败就败在陈家人听信了那狗道士的说辞,让他误打误撞地将阵眼里的东西给挖了出来,还开了封……

    虽有咒文镇着,匣子里的眼珠仍在不安地挣动,撞得匣盖砰砰作响。谈风月按稳了小匣,惜字如金地道:“败事有余。”

    “可不是嘛,”秦念久不客气地从他手中夺回了黑伞,没骨头似的往上面一撑,“我猜啊,那道士一把这眼珠子挖出来,完犊子,陈家人就被侵蚀了心智,开始自相残杀了——”

    “要不说他有本事呢,阵眼都敢动……”他冷嗤一声,又忍着灼痛,拿指尖点了点谈风月手中的小匣,“你别说,这魇怪的报复心还挺重。不但要镇着它的陈家人都不得好死,还挑了个四阴拱月的好时辰……我估摸它操控那大煞,应该是还想着要屠城的吧?毕竟这整城的人都受了大阵的好处不是……”

    小匣被谈风月按着,里面的眼珠子原本都消停了下去,又像是要回应他似的,用力地挣了一下。

    谈风月微微挑眉,心道果然是一家人,心都往一处想。

    秦念久一瞧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抢先抛了给他一个白眼,“行了行了,我这就给老祖表演一个大义灭亲好吧?返清渡化、大易升云、灵明心决……该用哪个,还是直接一把火烧了算了?”

    这回匣子里的眼珠倒是不挣了,安静得有些戚然。

    心说这阴魂会的术法还挺多。谈风月正欲替他选出一个解法,却听见远远地有一阵铃声自外面乍然响起。

    那铃声不大,却像是能震进人的脑髓深处中去般,一颤,一颤,又是一颤,一声叠着一声,原还挺有节奏,又逐渐乱了章法。更有喧闹的人声缀在后头,被铃声压着,也是一声叠着一声,念的依稀仿佛像是咒诀。

    “……清铃?”

    秦念久直起身子,望向了漆黑幽深的石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啊,本文所有的设定都是自己胡乱鬼扯出来的,经不起任何考证,图一乐莫深究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