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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

    睁眼,手边沉烟香雾缕缕流落,转头,窗外遍山皑皑白雪盖苍翠。

    被窗棂分割成块的明朗晴空映入眼帘,有朗朗诵读声、剑气破空之声自外面远远传来,隐隐夹着几句单薄轻软的笑语,却又瞧不清人影。

    ……这是哪里?

    谈风月稳了稳被那股引力拽乱的心神,终于看清了自己正站在一间由青竹搭成的小屋中。屋中没有旁人,只有那莽莽撞撞、做事不计后果的秦姓阴魂背对着他,正两手撑着窗沿,探头探脑地朝窗外看。

    一忆起他方才是怎么想也不想地就拿了那眼珠往破道身上撞,谈风月心间便燃起了股暗火。他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那阴魂的后领,“你难道就不怕——”

    “哎别扯别扯!”秦念久忙喊,一边心急火燎地回过了头,“来错地方了,快——”

    两人声音同时一顿,都被对方的模样吓了一跳。

    谈风月倒还好,秦念久却是连声音都变了调,“你的脸怎么了?!——不是,你的脸呢?!”

    “……”怎么不先问问自己的脸呢。谈风月无言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侧,果然只摸见了一片絮状云雾。

    秦念久看他都快把自己的头给挥散了,赶忙按住他的手,“别摸了别摸了!……咳,原来这不是你的梦啊?”

    他不过搏命一试,想着兴许能用“执”来魇住破道,而那对能魇人的眼珠子兴许是贪生畏死,怕了他的威胁,居然还当真照着他的心意将他们传入了幻梦之境,而非凶险的魇境。

    幻梦幻梦,说白了不过是借由人的记忆空造出来的一场梦。梦中远景模糊,手软无力,除了梦主本身之外,余下旁人皆只会以模糊的面貌出现——他方才先一步进入幻境,抬手便摸见了自己虚无如云的脸,又瞧见了这番明丽得怎么都与破道那僵尸王扯不上干系的景象,还道是错入了谈风月的梦镜,可现在一瞧……这老谈的脸怎么也是雾的?

    ……所以这里到底是谁的梦境?

    看明了情况,谈风月心间暗火烧得愈旺,拿银扇狠狠往他肩上的伤口一敲,“一点把握都没有,你就敢拿着一个魇怪往另一个魇怪身上撞?”

    “哪能全无把握!”

    梦中并无痛感,但秦念久还是捂着肩膀表演了一出龇牙咧嘴,又底气不足地放小了声音,“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

    “……”谈风月气得想笑,冷冷呵了一声,“……硬还是你硬。”

    “哎!”秦念久大惊失色,“非礼勿言啊!”

    谈风月又拿扇子狠狠敲了他一记,“我说的是你的命!”

    不等这阴魂再放些什么厥词出口,他将手一伸,嫌弃地拿银扇把他往后抵开了几寸,“四下找找线索,看这儿究竟是哪里。”

    “总不能是所属于那眼珠子主人的幻境吧?”秦念久在竹屋内四处乱晃,东摸西瞧,“还是陈温瑜的?更没可能了——这是在山上吧?像是个宗门?……该不会是傅断水的吧?!”

    说着,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了一个做成小鸟形状的彩色陶笛,放在手里瞧了瞧,又看了看其他格子里摆着的拨浪鼓、美人扇、风葫芦、琉璃小花……“呃,应该不是了。”

    说来奇怪,这间竹屋里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除了眼前的博古架,不过一张由整木制成的长桌、一盏兽形的香炉、一块竹编的软垫、一面素白的屏风而已,此外甚至连个瓷制的花瓶都没有,实在简单朴素得紧,唯有这竹制的博古架上堆满了各式玩意儿,活像个杂货摊子,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也说不定那竹屋的主人就好这个呢。

    他在这边摆弄着博古架上的小物件,谈风月则走到了长桌旁,垂头翻看起了搁在桌上的字帖。

    入眼的字是好字,笔锋苍劲,铁画银钩,一撇一捺皆是筋骨——他捏着纸页的指尖微微一紧,心道这字怎么……有些眼熟?

    帖子末尾没盖名章,谈风月张张翻过那摞成一叠的熟宣,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字,却像是被梦境拖慢了他的神思,教他一直抓不住那丝异样的感觉。

    久没听他出声,秦念久好奇地凑了过去,捏着陶笛对他耳朵吹了一声,“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等他瞧清帖子上的字,窗外那朗朗的诵读声陡然一断,接上了一句似带着些欣喜的“师尊!”

    师尊?

    两人警惕地相视一眼,齐齐朝窗外看去。

    像是被这乍然的一声唤给惊动了,整座幻境都动摇了一刹,远远地,似笼着一层云雾的边界中现出了两道模糊的身影,逐近清晰,一前一后地步步向竹屋走来。

    竹屋本就不大,里头的摆设又少,几乎无处可以藏身。秦念久慌忙地想要掐出一个遁术以掩盖他与谈风月的身形,又被谈风月一把按住了手,听他悄声道:“他们应该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按理说,这里是幻梦之境,只应出现梦主认知为合理的东西,他们二人非梦主记忆中人,理应不被看见才是。

    不过一个停顿的间隙,那两道身影已经跨入了竹屋。

    走在前头的那人面容似他们一般模糊,看不清长相,身上白衣似是拿云彩织就,纤尘不染,腰间既无佩剑也无佩玉,却好似存在着一股无形的震慑力,无端以人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如谈风月所说的那般,他对明晃晃站在屏风旁的两人一无所觉,只头也不回地淡淡用一些单音回应着身后絮絮说话的少年。

    ——“算算日子,师祖应该快出关了——”

    “嗯。”

    “近日天气晴好,桃潭的冰都化薄了,大师伯说可以把里面的鱼拍上来烤着吃……”

    “嗯。”

    “哦对,青远城又送帖子来了,可我看小师伯根本没有想接的意思——”

    “嗯。”

    “啊,我、我也已将今日的功课背好了……”

    白衣人略一颔首,终于应了声别的,“好。”

    听他应了,那少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可……我有一句不解,不知如何才能破道……”

    白衣人话音仍是淡淡的,仿若轻风,“书上字句都是死物,无需强求甚解。待机缘成熟,自能堪破大道。”

    ……

    秦念久与谈风月全没在留心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只直勾勾地看着那面容清晰、穿着一身短打的少年,眼中尽是惊异。从他那清秀的长相中看不出什么,可看这身量,这骨型——

    他居然是破道!?

    这处静好如斯的风景,竟然还真是依那糟皮烂骨的破道心间执怨所造出的幻梦?!

    一个震惊失语的间隙,那白衣人已走到案后,稳坐在了软垫上。虽然看不清他的面貌表情,却能看见跟进来的破道一瞬熄了声音,欲言又止地嚅了嚅嘴唇。

    一时无声,如同画面静止了一般,白衣人腰背挺直地坐着,胸膛起伏渐渐平缓,像是入了定,破道则站在门边,动作极轻地抚着门框,一副踟躇着不知该走该留的模样。

    如此,半天不见动静。

    秦念久安静地瞧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拿手肘一捅谈风月腰侧,冲那白衣人扬了扬下巴,“他这是……歇了?”

    好歹跟徒弟招呼一声吧,这也忒没礼貌了。

    谈风月没答他的话,只捏紧了手中银扇,皱眉望着那端坐在案前的白衣人。

    这里是幻梦之境,是破道心间执怨所在,是教它死后横变僵尸王的症结所在,不可能只是这样一幅寻常宗门景象。究竟是怎样的事态陡生,才能让破道执极怨极,以至于死而成僵?

    ——宗徒叛变,弑师灭祖?

    ——师尊堕道,屠戮宗门?

    ——妖魔来侵,师徒不敌?

    ……

    他脑中闪念无数,猜想无数,手中银扇紧了又紧,时时防着事态急变。

    可眼前始终只有一派平静。

    房中静又静,针落可闻,破道呆立,白衣入定,唯有那从兽形炉盏中慢慢溢出的沉烟缓缓外流,淌过桌面,仿佛云气升腾,昭示着这并不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可蓦地,那流烟轻轻一晃,像是凝住了,随即急急回缩,又寸寸倒退回了炉中!

    身畔秦念久惊呼一声:“人呢?!”

    只见幻梦倏倏一晃,房中只剩下了谈秦二人,案前的白衣人、门边的破道通通不见了身形。

    秦念久一摊手心,发现原本握在手中的彩色陶笛也没了踪影,再抬眼一看,那陶笛竟是回到了博古架的小格中。

    远远地,窗外重新响起的朗朗诵读声再度一断,又是那句似带着些欣喜的“师尊!”

    ……

    秦念久听着不觉大惊,“这是,又一遍?怎么回事,幻境出错了?”

    没等到急变的事态,景象却开始重演了,谈风月也是一头雾水,没半点头绪,只能先按住了身边欲出门去探的秦念久,“稍安勿躁,再找找看有什么我们疏漏下的地方。”

    左右他们是在破道的幻梦里,梦不解,他们也出不去,秦念久只能勉强耐下了性子,眼巴巴地看着那一师一徒再次踏入了小竹屋。

    仍是一模一样的对话,仍是一个恭敬、一个冷淡,仍是一个坐到了案前、一个伫立在了门边,而后又是一样的,仍是那沉烟寸寸回流,场景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秦念久心再急,再瞪大了眼睛看,也丝毫瞧不出任何端倪来,饶是心细如谈风月,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个再简单寻常不过的午后。

    ——那破道究竟是在执着什么,又在怨什么?

    又由于幻梦所限,秦念久几次三番地上前又嚷又挥地试图干扰那对师徒的对话,连手都挥到那白衣人脸上了,也仍是看得见摸不着,徒劳无功一场,只能耳听着那声“师尊”一次又一次远远传来,眼见着同样的场景遍遍重现。

    不知第几次,那师徒二人又出现在了门边。

    “师祖要出关啦!大师伯想吃烤鱼!小师伯不接帖子!功课背完啦!”秦念久气闷地扯着嗓子喊,“知道啦!听得都快吐了!对着一老冰块絮叨有什么用,人家都不愿搭理你!”

    是在梦中,师徒二人对秦念久发出的杂音一无所觉,仍一念一搭地对着话。

    一套对话都快能倒着背出来了,秦念久终是忍不住,一提伞便预备去门外找找看其他的线索,足下的地面却陡然虚晃了起来,教他脚步不稳地差点跌了一跤。

    他勉强稳住了身形,正疑惑这是地动了?就听谈风月急促道:“不好,幻境将塌!”

    下一秒,眼前所见,耳旁所听,皆不稳地晃动了起来,地面绵软,竹墙湿粘,那踏入竹屋的一师一徒仍是按部就班地在重现当时的场景,身影边缘却渐渐虚化,成了一副将散的景象。

    幻梦一散,一或重归现实,破道祸世,二或众人永陷幻境,被困于深魇之中——胸膛似被狠狠挤压了进去,秦念久身体渐重,像是一点点丧失了身体的掌控权,连眼皮也重得睁不开似的,只能勉力持伞撑着自己,口中胡乱嘀咕,“这这这——谁知道是这般景象——老谈,这次是我害你——这样,咱们争取把破道一并留在深魇中吧,省得——这次是我害你,深魇中我一定尽力护——”

    谈风月比他稍好一些,至少仍能睁眼。他没理会耳边絮叨含糊的念词,只艰难地死盯着那仍端坐在案前的白衣人形,心道一定有解——究竟解在哪里?!

    师尊小憩——徒弟踟躇——踟躇?

    他一点点挪动手指,似费了千钧之力,才堪堪掐出一个“无中生有”,自指尖生出了一粒微不可见却又闪烁着的火星,又尽全力一勾指,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将那粒火星掸到了那白衣人的衣袖之上。

    不过一粒微尘般的火星,落在了那渐已虚化的衣袖上,仿佛水融入了水,风融进了风,并无波澜,了无痕迹,可幻境却倏然稳定了下来。

    原本滑向模糊的景物一霎重归清晰,压在胸上的斥力顿消,拿伞死撑着自己的秦念久一时用力过猛,向前扑去,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像条渴水的鱼般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谈风月亦努力平复着呼吸,没顾及去扶他,眼睛只顾看着那案前似是被扰醒了的白衣人。

    白衣人面上拢着云雾,瞧不清是个什么神情,却能看见他转头望向了窗外。

    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

    白衣人却不觉奇怪似的,仍恃着那副如云如风的不动不惊,回正了身子。

    虽然看不清他面上神态,那破道的神态却是能看清的。见白衣人醒了,有一抹惊,一抹喜,在他清润的瞳仁中迸了出来,虽然转瞬即逝,便又变回了先前的恭敬,却结结实实地落入了秦念久与谈风月的眼中。

    敢情他的心中执怨不过就是想叫醒他师尊?!仍瘫在地上的秦念久脑子还有些乱,气不打一处来地边喘边斜睨着破道,咬牙切齿地道:“……我……你……你上去叫醒他不就完事了?这都什么事啊?……”

    想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谈风月轻轻摩挲着指尖,像是摩挲着心中的疑虑,见那回正了身子的白衣人微微偏头,面朝向了站在门边的破道。

    开口,仍是淡淡,惜字如金似的,“怎么?”

    秦念久听得头疼,不禁腹诽难道是吐字要给钱么,怎生连句“还有何事”都舍不得说?

    可那破道眼中却又一次迸发出了惊喜,连嘴角的弧度都提起了几分,是个纯粹的孩子模样。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道:“啊,师尊……先前提过,今日要下山——要带我一齐下山入世除祟的……”

    自窗外吹入的风,桌上流散的烟,飘飘柔柔,如梦如幻,白衣人在他满载希冀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他负手起身,微微颔首,仍是惜字如金地道:“走吧。”

    说着,他又往窗外望了一眼,“他应该也来了,就一同去吧。”

    ……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如同有人一弹指般,整场幻梦,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