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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王二屋子尚在红岭城内,位处南方,略有些偏僻。一路上秦念久留心看过,没见什么异象,谈风月亦有留心,也不见风水有何异常。

    他一个小小捕快,月银六十文而已,屋子是家里老人留下来的一间小瓦屋,多少带个了前后小院。红岭土质肥沃,他娘子游氏未孕前将小院料理得极好,种了不少种类的叶子菜还有瓜果,让他顿顿能饱口福。他娘子孕后病如山倒,院子也疏了。他与他娘子是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脑筋笨,读不进书,徒有些力气,是有一回陈家太爷的轿子打巧经他旁边过,有个轿夫腿软绊了一跤,他险险冲上去扶了一把,才没让轿子翻倒,陈家太爷见他老实热心,便着人给他谋了个捕快的差事。他脑筋直,捕快本应是个肥差,能赚不少陋规,他却不懂得该如何运作,没能让他娘子过得再踏实些……

    不过短短一程路,都快把他的生平给详述完了,秦念久听得耳朵起茧、眼冒金星,嘴里唯剩“嗯嗯”两个音可发,谈风月倒是两耳一闭自在清净,拿一双写满“叫你好心多事”的眼无声嘲他。

    好在终于,一见着了那小院的院门,王二便怕吵着了屋内的媳妇,连忙住了嘴,小声道:“就是这儿了。”

    踏进院门,如他方才说的一般,院子里种的瓜果菜蔬都有些疏了,却还没荒,盆桶铲锄皆整整齐齐地放在墙根,可见他时常还有在料理这小院,只是性子粗,不得要领罢了。

    往里走几步,能看见檐下放着一小药炉,没等秦念久再使眼色,“仙家”谈风月便自觉地走了过去,细查那炉里的残渣。

    王二只当“仙家”是画符收鬼看风水的,不知他还通药理,见他动作便以为是那药炉有什么问题,紧张得连拍脑门,自责不已,“可是这药炉位置放得不对?唉,真怪我蠢笨,我只想厨房在屋内,怕药味熏着了她,才——”

    “不是不是,”秦念久忙道,刚想与他解释一二,又记起了自己陈温瑜的身份,只得憋屈地道:“仙家是通药理的,还是看仙家怎么说吧。”

    谈风月见这阴魂吃瘪便觉好笑,面上却没显出笑意来,从容正色道:“药没问题,确是副安胎养身的方子。还是进屋看看吧。”

    “进屋,进屋。”王二忙点头,躬身将他们迎入了屋内。

    屋子本身不大,一眼便能望尽,没什么值钱的物件。没了女主人操持,屋内却半点没显杂乱,窗明几净,地面无尘,一张不大的小桌上分门别类地摞着各样药单黄符、出账进账——谈风月眉毛一挑,眼尖地从那摞黄符中拣了几张出来,又嫌脏似的扔给了一旁的秦念久。

    秦念久垂眼一瞧,嗬,这不是巧了吗,又是那恶道人的鬼画符。

    王二又紧张了,“可是这符……?”

    没秦念久说话的份,谈风月嘴巴可不饶人,“不是这符的问题,但这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霉得很。日后将眼睛擦亮些,切记哪怕病急也勿要乱投医,不然恐要招至灾祸,唬得你要寻别人活的婴胎作药引,来治你家娘子的病——”

    他不过拿那洛青雨的事来吓这王二一吓,却见王二突然白了脸,喃喃道:“仙、仙家!果真神了!半月前有一道人进了城,我、我便请了他来看,他、他就是这么——”

    秦念久脸色猛变,谈风月则是直接黑了脸,声音都肃了几分,“你照他说的做了?!”

    王二急急摆手,一颗大脑袋都快要摇掉了,声如洪钟地道:“这怎么可能呢!?我娘子若是……若是去了,我便后脚也随她去了,黄泉路上追见她,下辈子还是两个人……怎会去做这等下地狱挨千刀的恶事!”

    幸好幸好,这王二只是心眼实,还不是个傻的。秦念久松了口气,又听他道:“说来也怪,那日那道士来,方说完这番话,突就抽了一下,转身快步走了,连符的钱也没拿,我还当他是见我不买账,给气跑的……现听仙家说了,当真是……老天开眼老天开眼,祖宗庇佑祖宗庇佑——”

    王二在那谢天谢地拜祖宗的,秦念久却微微皱了眉:那恶道哪是好打发的?

    便提议道:“先去看看嫂子吧,别说话耽搁了。”

    道士一事被点了出来,王二已经确信谈风月是个有本领的了,眼中都快要涌出了泪,憋足劲才忍了下来,忙不迭地把二人往里间带,“这边,这边。”

    屋子不大,里间亦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小凳,三个木柜而已。其中一个木柜被充作了桌子的用途,上面搁着药碗,还有几样逗趣的小玩意儿。

    谈风月被引着去看那昏昏侧躺在床上,身形瘦削、唯有腹部高高隆起的游氏了,秦念久虽然有具陈温瑜的壳子罩着,但内里总归是抹阴魂,怕冲撞了孕母,不好跟上,只得尴尬地站在门边,眼睛往屋内仅有的几件物件上瞧,又越瞧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箱子上搁着的逗趣玩意儿他见过,是在破道的幻境里——也不知它梦里那冷如冰、寒如雪的白衣人会要这些玩意儿来作甚。

    王二一见自己娘子便忍不住要落泪,又不敢惊扰仙家查病,只好强作笑颜地转头去与陈公子讲话,“公子可是在看这些玩意儿?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买来逗婆娘开心的,日后小的出生了,也能沾光玩玩……”

    话说一半便又哽住了,眼泪终是落了下来。秦念久这回却无心说好话哄他了,只盯着那木柜,终于找着了那股不对劲的源头,皱眉道:“你这柜子……是哪儿来的?”

    他虽实是个久居交界地的阴魂,不识物件是贵是贱,却也能看出这个柜子与这屋里其他的东西不同,色泽润亮、木纹齐整,做工也考究,该不是件便宜东西,样式也不像是家里用的,看着还有些眼熟。

    “柜子?”王二正擦泪呢,愣了愣才答,“哦,哦!不愧是陈公子,能识得好东西。这原该是个运布匹的箱子,我……”他虽没读过什么书,不问自取是为偷的道理却是懂的,万分汗颜地摸了摸后脑,“约莫两三年前吧,我打城门外见着了这个箱子,不知怎么被人给弃在路边了——可能是运货时不小心掉了出来吧。里面的布匹已经被人拿空了,我看这箱子用料挺好,就……就给拿了回来,放些厚被褥什么的。我娘子还夸我呢!说这箱子闭得紧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还能防虫蚁——”

    正说着,谈风月那厢稍有了些动静,王二便话音急停,匆匆凑过去了,听谈风月道:“母体本身无碍,胎亦是好胎,只是妇人孕时自身本就魂魄充涨不稳,神思易受侵扰,又冲撞上了些污物,以致如今魂魄受惊将散,才会一‘病’不起,药不见好。我虽能将她的魂魄招回,安抚下来,但若是污物还在,便也是治标不治本。望你好好回想一下,近来可曾招过些污物?”

    “污物?”王二听得一愣一愣的,又费劲回想了半天,“可是我……年前帮着壮牛挑了担粪桶?”

    “……”

    见这汉子不像是做过恶事的,该不是有鬼上门报怨,谈风月耐着性子道:“可曾踏入了墓园?遇着了烧纸?踩着了别人泼在街上的药渣?撞见过别人家出殡等等?”

    王二想了又想,答了几句,均是对不上。

    他们在那拉锯似的问答,秦念久听了几嘴,心里还是放不下那箱子的事,想再问王二又怕打扰了他们,便也不管了,自顾上前去拾开了箱子上的小玩意儿,打开了木箱。

    “……”

    秦念久看着箱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只见那木箱内整齐地叠放着几张折好的被褥,一只**岁孩童模样的小鬼穿插在被褥之中抱腿坐着,半露在被褥的一双大眼还正冲他眨巴。

    “老……仙家,”秦念久扶着箱门,既不敢妄动暴露了身份,又怕不留神让这小鬼给跑了,只能拿眼睛死盯着这小鬼,出声召唤老谈,“来、来一下。”

    谈风月依言起身来了,王二也不明就里地跟在他后头,越肩往箱子里望。

    他们二人眼不能断阴阳,看见的只有折好的被褥,谈风月知道这阴魂肯定是找见了什么,王二却是一头雾水,只晓得紧张兮兮地问:“可是这被褥有什么问题?这褥子是新做的,用的都是好棉花……”

    趁王二在后头哔哔叭叭地介绍起了被褥,秦念久不住地给谈风月使眼色,暗示他这箱子里有东西,又拟了几遍作“诏灵显身符,画呀!”的口型。

    谈风月颇有些无语,他当然知道这箱子里有他看不见的东西,也当然知道有一道“诏灵显身”可画,可问题是这符本就只为那些有阴阳眼的修者所用,偏要贴于灵体前额之上才能生效,他能画出来,也不知该要往哪贴呀,再说他要盲贴,难道那箱子里的东西就不知道躲吗?

    秦念久那厮蓦顿住了,该是也想到了这茬。

    情况一时有些难办,谈风月心骂了多事的阴魂一句,正欲不管不顾地画它个百十来张,总有一张能贴上的,却见那阴魂不知为何突然偷伸出一根尾指,于袖下勾住了他执扇的手。

    一股极细极小的黑雾自秦念久指端缓缓流出,融入了谈风月的灵脉之中。

    秦念久想得挺好,那能断阴阳的眼珠是化入了他的体内,纳进了他的神魂,与他已成一体。先前遇着傅断水时这老祖不也曾生灌了他满经脉的灵气,让他得以伪装成灵修么,道理应是相通的。至于这效果嘛——

    只见谈风月转息间便已以灵光纂好了一道“诏灵显身”,挥手贴在了那箱中小鬼额上。

    唯恐怨煞之气于谈风月灵脉有害,秦念久忙召回那一小股黑雾,收回了手,见那小鬼满口“唉哟”地让被褥给挤了出来,现形滚落在了地上。

    不等王二面露诧色,他捂着脑袋一骨碌爬了起来,嘴巴一嘟,开口还有些委屈似的,“我又不是存心害夫人的,是你把这箱子拾了回来,我又走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