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敛骨 >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怕被周遭亡魂把话听了去,秦念久拽着一言不发的谈风月闷头走了许久,才寻见了个僻静处,将手一撒,压低了声音道:“……该不会就是她吧!”

    “一个正找红衣的,一个红衣的正等人——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微微歪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里的黑伞,“那鬼兄说‘近六十年’,你亦是五十二年前丢的记忆,时间也差不多对得上……”

    “再者,你不是说你念念不忘的定是个美人么,那宫不妄如花似雪的,也合上了。”说着,他略挑起眉,轻啧了一声,“我就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喏,人家还是个不知自己已死的‘无觉’!一个死了,一个没了记忆……我说老祖,你莫不是欠下了什么情债吧?”

    不知怎的,他原是想揶揄这老祖一句,可话一说出来,心里滋味却有些莫名,像被团云絮不上不下地堵了胸口,教他心觉奇怪地轻咳了一声。

    回想起来,这老祖初一见自己可是准备下杀手的,见了这遍身古怪的宫不妄倒是学会留手了,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对方高深莫测,不能鲁莽行事”……莫名把自己给想气闷了,他拿伞柄一怼谈风月,“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也中了禁制不成?”

    莫不是才寻见了人,这就失了魂吧!

    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谈风月。若不是顾着这阴魂一惯心慈手软的,以他的心性,怕是早点破那宫不妄“无觉”的身份,再屠尽鬼怪出城去了,就连眼下的沉默,也不过是单纯地在思索他所言之事究竟有几分可能罢了。

    “确实不无可能。”谈风月垂眸思索着,半晌才道,“不过若真的是她,为何她见了我却没有半点反应?”

    “……也不是说不通啊,”秦念久就近寻了棵枝叶繁茂的老树,收起了伞往树下一赖,“‘无觉’说白了还是鬼魂,忘却了生前事,只记得自己在等人也说不定。”

    他往着仍在作沉思状的谈风月,本想再调侃他两句,可嘴唇只轻轻动了动,便又闭上了,难得安静了片刻。这老祖之所以执意要与自己同行,原因不外乎是想多找些与他前尘有关的线索,找到出现在他幻境中的那个红衣人——如今已寻得了人,往后漫漫敛骨路,怕是只有他一人前行了。

    先前一直想撇开他这个“正道人士”,现在当真要分别了,心里却怪怪地有些闷涨。他低着头,反复将附在黑伞上的怨煞之气收回又重灌,借此来消磨掉一些心间的烦躁,却见那老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拿银扇轻敲了一记他的头顶,“魂兮归来!”

    又略有些不满地道:“想什么呢,叫你半天都不应。”

    “……啊?”秦念久懵懵抬头看他,“……说了什么?”

    “我说我要找的应该不是她,她要等的应该也不是我。”谈风月执着扇尾,漫不经心地拿银扇敲着掌心,“她于城中等人,在城外亲设了层层结阵,又是招魂又是聚魂又是显形的,等的能是个活人吗。”

    “……”对哦,倒是忽略了这点。这老祖虽然来路不明,却实打实是个活色生香的大活人,光是这就对不上号了。

    秦念久仍沉浸在那股苦离愁的情绪里没回过味来,呆呆地问他,“……那,现在待如何?”

    这阴魂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失了魂?谈风月心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要替三九解除禁制、找到出城的办法……这城里诸多蹊跷都离不了那宫不妄,当然还是得从她身上下手,探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哦,哦……行。”秦念久噌地站起了身,差点直撞上谈风月的下巴,提伞就预备往那山巅去。

    ……怎么回事到底?谈风月险险避开这动作莽撞的阴魂,反手拽住了他,“……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却听那阴魂满眼迷惑地反问,“不是去找宫不妄吗?”

    “……”

    禁制该是对他不起作用,谈风月一手将秦念久两只胳膊一制,一手贴上了他的额头——魂魄尚全,也没烧坏脑子……难道是没休息够?他松开了秦念久,“没说现在去。先回院子休整过再说。”

    来时秦念久拽他,回时他拽秦念久,当真是一报还一报,天道好轮回。

    谈风月耐着性子冷着脸,搜尽了十二万分的耐心,才将这失魂落魄的阴魂一路拽回了房中,又唤了三九过来看着他,自己则两袖一甩,也回房去了。

    已是傍晚,风将流云缕缕撕碎,贴在天际,被火红的落日烧卷了边,照出漫天紫红霞光,映得满城琉璃熠熠生辉,幻彩迷离。

    落霞被异色琉璃窗拆解了成了无数色块,在房中投下一地斑斓碎影,谈风月却无暇去赏,只眉头轻皱地闭目坐在桌旁,调动灵气修补着早些时候被结阵震伤的神魂。

    惯持着张冷面,他虽嘴上说着无碍,一天下来面色也不见异常,实则神魂多少还是被那结阵击裂了几道细缝,虽无甚大碍,也不能放着不管——想他不过从灵显寺中不问自取了样东西出来,就得遭此难,那些山贼匪类怕是连城鬼的影子都没能见到,就尽数被裂了魂吧。

    既是要补魂,当是要自搜魂魄。股股幽蓝灵力沿着经脉缓缓游过,渗进神魂,逐一补上裂处,似有万千虫蚁正啃噬着他的内里,谈风月眉头紧皱地忍耐着,原本放得空白的神思却蓦地一炸,各类嘈杂的声音一霎纷涌而来,在脑中混作了一团。

    ——“哎!”

    ……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在叫谁?

    ——“‘六是吉祥,八是富贵’的数理人尽皆知,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知道吧!来,你笑一下我就告诉你。”

    ……他为何会以这样轻佻的语气说话?

    ——“咳,不笑也行……告诉你啊,这是因为寿龟一头一尾四只脚,合算为六,是吉祥;喜蛛有几条腿?八条!喜蛛结网聚财,可不就是富贵了嘛!”

    ……他究竟在胡诌些什么?

    ——“哇,这样你都不笑?给点面子嘛——六是吉祥,八是富贵,那你再猜猜,‘九’是什么?”

    ……

    脑中杂音骤然消失,谈风月猛地站起了身,却一时失力,将放在桌上的琉璃杯盏扫碎了一地。

    他稳了稳身形,怔然地拿手抵住了额头,似有些不愿相信方才那聒噪荒唐的言语出自自己之口。

    又听木门被大力推开了,是闻声赶来的秦念久。

    秦念久如临大敌地提着手中黑伞,先确认过房中并没他人,才警惕地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早前回到房中便醒过了神来,恢复成了那般生龙活虎的模样,揪着木头三九好生玩闹了一阵,又试着下手帮他解除禁制,奈何百试不得其法,正头疼呢,就听谈风月房中一阵叮呤咣啷的,还道是出了什么状况,便忙跑了过来。

    “……无事。”谈风月摁了摁额角,抵死不认说出那话的人会是自己,“一时失手,把杯盏打翻了。”

    这老祖向来稳镇的,怎么会如此不小心?秦念久满脸狐疑地看着他,“真没事?”

    谈风月驱了股风来扫起地上的琉璃碎片,镇静地看他一眼,“怎么,天尊这是盼着我出事?”

    “……哪敢!”

    见他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秦念久放下心来,又听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数理上六是吉祥,八是富贵,是为何故?”

    “啊?”秦念久一脸茫然,“这我哪知道……因为书上是这么写的?”

    红衣对不上,问话也接不上,看来这阴魂与他确无前缘……谈风月又一次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却无端反生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来。

    想他有意识起至今,已足过了五十二年,当真是漫无目的不知何处寻,且不知寻何人,亦不知为何要寻——

    他微微垂眼,挡住了眼中无声流露出的疲惫。屋内一时无声,唯有点点幽蓝的灵光无序地飘动着。

    到底是怎么了?秦念久见他神色莫名,又一副不愿与自己说道的样子,只好歇了追问的心思,“呃,行。既然没事,那烦请老祖就把这外泄的灵力收收吧——”

    他一个怨煞之身,沐在灵气里虽是无害,却难免有些瘆得慌。

    谈风月分神想着方才的事,下意识地反问,“什么灵力?”

    “……”心说这老祖莫不是傻了,秦念久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挥,拨了不少正四散着的幽蓝光点挥给谈风月看,拖着长音一字一顿道:“灵、力——”

    谈风月回过神来,略一皱眉,“这不是我的。”

    秦念久几乎快要怀疑这老祖是不是被人夺舍了,用力翻了个白眼,“不是你的难道还是我的不成?这城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有……”

    他声音一顿,“宫不妄!”

    漫天幽蓝荧光点点飘散着,沐浴在红霞之下、满城彩光之中,越近山巅便越密集,似有双无形纤手懒懒拨散了银河,将繁星洒落。

    愈近山巅,飘动的光点逐渐规律了起来,时起时落,时聚时散,于空中连成了条条光带,又一霎散作纷纷,星点积在秦念久撑起的黑伞之上,仿佛披上了层薄雪。

    二人追光而至,借枝叶繁茂的松林隐遁了身形,屏息站在树间,远望着正于别院中练剑的宫不妄。

    ——说是练“剑”,她持在手中、不断变换着招式的却是那杆银质烟管。

    她没穿白日间所着的那件红色华服,而是换了件轻薄的红衫,随着所舞出的一招一式化成了道道红影。

    红影灵动,银光闪烁,直把秦念久都看得有些怔了。

    他目光紧追着宫不妄手中的银质烟杆,心间疑惑一重叠上一重——

    这质地,这流光,竟同那老祖所持的页银灵扇一模一样!

    惊异过甚,他极轻地抽了口气,却听“倏”地一声,一道以灵光化成的薄刃破风擦来,钉穿了他肩侧树干。

    与之同时,宫不妄远远看向了他们所在的方位,冷声喝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