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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亡魂鬼怪不似活人般懒散怠惰,说是卯时上工,就是卯时上工。晨钟方才响了一声,便已纷纷就位,开炉、放水、备泥……有条不紊。

    三九是新来的,年纪又小,手脚没什么力气,分不到什么要紧活儿,只由那缺眼亡魂领着,寻了个角落坐着誊拓图纸。

    谈风月倚在门外懒懒摇扇,斜看着正扒着窗沿往里探望的秦念久,冷冷嘲他,“说了它们没有七情,断不会为难他的,你非不信。”

    见三九已经垂头上手研起了墨,秦念久稍放下心来,回身瞪了眼谈风月,“是是是,老祖高见!”

    听着最后一声晨钟敲响,他一卷衣袖,迅速进入了状态,天眼大开,摩拳擦掌地抬头四望了望围罩在青远之上的结阵,还不忘招呼谈风月,“开工了老祖!这结阵复杂,全检查完可不知要拖到几时呢。”

    ……什么?

    谈风月微愣。不是,他原主动提说要维护结阵以抵工时,不过为了试探那设阵人的修为,是半点没作数的,怎么看这阴魂的意思,却是当真要尽心“工作”了?

    秦念久满不解地看他愣神,“怎么了?”

    “……无事。”发觉这阴魂实在是很爱往自己身上揽差事,谈风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走吧。”

    远不似秦念久般“尽职尽责”,说是一同巡查,谈风月却是连天眼都没开,只抱臂站在一旁躲清闲,看那撑着黑伞的阴魂神情专注地细细查过每寸咒痕,每间隔一阵还会不咸不淡地讽上两句,“——天尊可真是,一片忠骨热肠。”

    他先还以为秦念久是打算借着巡查结阵的由头,好好探查一番异处,找些新线索,可越看越发现他竟真的是在“检查”结阵,似是持着种既有职责在身,便要将其做得尽善尽美的使命感一般。

    “明明是老祖你开的尊口,老祖你领下来的差事……”秦念久忙中抽空地白了他一眼,不忿道:“却净闲在旁边不来帮忙是个什么意思?我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我浇园?”

    谈风月一挑眉,接了他的戏文,“怎么,天尊还想与我比翼双飞在人间?”

    “……”

    秦念久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又听那偷懒的老祖理所当然道:“天尊莫不是忘了,我连这阵是个结阵都看不出来,谈何帮手巡查?”

    ……哦,倒是忘了这茬。左右都是这老祖有理,秦念久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歇了争辩的心思,认命地继续检查起了结阵。

    日光渐亮,将苍穹由青色调和成了湛蓝,他沿着城墙缓步慢走,寸寸检视过每句咒痕,谈风月隔了点距离在旁逐步跟着,闲得久了,便难得生出了点热心,拿银扇远远送了凉风过去给那阴魂,可那阴魂却一无所觉,只专心致志地审视着眼前的结阵。

    两人无话,清风徐徐,一时间唯能听见远处制坊中火炉闷烧的轰鸣之声。

    蓦地,秦念久咦了一声,不确定地回头望了望方才巡过的地方,又转回头来看着眼前的咒痕,思索了半晌才道:“这几句咒痕,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啊……这里,还有这里,都像是后来添补上去的……”

    “昨夜不是说了么,那宫不妄许是被人以禁术铸成的‘无觉’,”查阵帮不上忙,帮着推理几句还是可以的,谈风月轻轻摇着扇子,“若是由那人先布上的阵,再由宫不妄日后添补完善……便也不出奇了。你说那层层结界中有招魂、聚魂、显形等等效用,或许本就是为‘复活’宫不妄所设的呢?”

    那宫不妄本是青远城人,死后自当魂归故里,从青远再入阴司,若想招回其魂重铸‘无觉’,在青远设阵最好不过。

    侧面印证了昨夜的猜想,秦念久点点头,又忖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呢……会禁术,便该是个邪道了?又懂结阵,修为也该是不低……为何重铸完宫不妄又抛下她走了,现又去了哪里?……”

    他正喃喃,抬眼就见谈风月眼神怪异地看着自己,不禁疑惑,“怎么?”

    “会禁术、懂结阵、修为不低的邪道……”谈风月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狐疑之态,神情莫测地看着他,“这不就是你吗?”

    秦念久闻言一愣。

    流风倏止,杂声远退。秦念久傻了半晌,仿佛就地石化了一般,足足过了半刻钟才反应过来,一捶掌心,“不是不是!不是!……差点被你绕进去了!就不说那禁术记算了厚厚一沓,我只勉强看得懂其中两句了……我光是在交界地中就待了六十七载,其间从未踏出过交界地半步,哪来的‘近六十年前’去重铸宫不妄啊?”

    光是被宗门人围杀至死、又成了怨煞之身就已足够凄惨了,那宫不妄来路蹊跷,他可不想再发现自己生前与什么人结下了仇怨!

    他惊魂未定,愤愤拿伞一抽那胡乱猜测的风月老祖,又尤嫌不够,张牙舞爪地扳过谈风月,作势要拿膝盖撞他,“怎么不猜是老祖你自己呢!?”

    确是自己猜错了,谈风月便也静站着没躲,任由得他胡闹似的泄愤,“……我既不通禁术,亦不懂结阵,怎么可能会是我。”

    “怎么不可能是你?你们两个所拿的都是页银灵器,一个‘拆心’,一个‘无绝’,连锻造的技艺看起来都大体相似、只有些许不同——试问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秦念久振振有词,本来只是单纯想呛他一句,可越说竟越像那么回事,语速也渐放缓了下来,“……也没说她所等的和铸她魂的就一定是同一个人啊,万一是老祖你命人来铸的她,她所等的又是你呢?”

    先还能说层层结阵是用以招魂、聚魂、显形的,她所等的该不是个活人,以此来否定这个猜测,眼下却发现这结阵原本是为宫不妄自身所用的……谈风月总觉得不是这样,可又找不到能够反驳的点,一时失语。

    见他沉默,秦念久正拽他泄愤的动作顿了顿,松开了他,又莫名烦躁地拿手背磕了磕前额,心里骂娘,碎碎念道:“……留影幻阵又用不了,不然就能直接弄明白了……”

    昨儿夜里他们有了些许推测,当即就想故技重施,拿留影幻阵一观近六十年前的青远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却跟在那被灭了门的陈府中时一样,召集而起的灵气转眼即散,根本聚不到一块儿去——那陈府还能猜是因为封阵被破,以致临近封阵的陈府灵气紊乱……这青远又是为了什么?莫非也有个封阵吗?!

    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在其中阻挠一般!秦念久愈发烦躁,撇过了头去,闷声抱怨,“早知就不答应回来敛骨了,留在交界地多好,至少清净!如今敛骨的事半点眉目都不见,怪事倒是一桩连一桩……”

    留影幻阵不可用,宫不妄不记事,还有什么方法能够一窥往事前尘……谈风月没理会聒噪的秦念久,自顾在旁沉思,又突然眉头一挑,伸手扳过了秦念久的脸,定睛审视起了他那双浮着层暖光的瞳仁。

    “……”还阳已久,秦念久不但逐渐脱离了“陈温瑜”的长相,身量也变化不少,近乎赶上了谈风月,因此这被扳着脸近距离注视的感受不可谓不尴尬。他全身紧绷,连连后仰,“……不是,老祖你做什么……”

    “别动。”先前在红岭时他不也这么扳过自己么,权当一报还一报了。谈风月紧摁着秦念久的下巴没放,眼中同样逐渐浮上了一层暖光,以天眼直直看穿了这阴魂的内里。

    吸纳了那眼珠子后,这阴魂的本相变得好看不少——虽然还是被团浓厚黑雾罩着,至少眼眶中的血泪少了许多,一双浸在血泪之中的瞳仁正静静地回视着他,眼神似有些哀戚。

    他看得仔细,被看的秦念久却是浑身不自在,都快有些恼了,恨恨一磨牙,“谈、风、月!”

    “嗯,果然。”谈风月见好就收,终于撒开了他,“那眼珠子虽是化作黑雾融进你神魂内的,却在你眼眶中重组出了形状,仍还是个‘执’没错。”

    “……”秦念久闻言一僵,表情略有些碎裂,“你是说……它、它它不是被我给吸收了,而是寄生在我的神魂里?!”

    谈风月及时按住了他几欲自戳双目的手,宽慰道:“共生,共生。你这不好好的么,阴阳眼也有了,天眼也有了,有什么好抱怨的?”

    ……不是,那多少还是个魇怪啊!秦念久面色难看地瞪着这哄骗自己“收了”那眼珠子的老祖,心下权衡几番,终还是认了,“……确实。”

    又听谈风月道:“我在想,你现与它共生一体,它的能力皆可为你所用,是不是便也能借它探出青远往事——”

    “啊?”秦念久疑惑地打断了他,“这眼珠子又不能回溯前尘,怎么探?”

    ……这阴魂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谈风月看傻子似的皱眉看他,忧心起了他的脑子,谆谆提醒道:“‘执’是一类魇怪,可造梦魇人,造、梦。”

    当初不是他先想到了这点,才得以击败破道的么。那宫不妄是个“无觉”,言行举止一切皆与常人无异,当然也会做梦。若他们能想办法进到她的梦中,自然能窥得些她的记忆,说不定能从中寻见新的线索来。

    秦念久恍然大悟,随即眼中精光一闪。

    谈风月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与前两回一样,秦念久无不感慨地一拱手,拿腔拿调地道:“唉,不愧是谈仙君,高风亮节,竟甘愿以身试‘法’!”

    谈风月:“……”

    “这不,这法子行不行得通尚还不知,总得先找人试过方才稳妥,最好还是个跟宫不妄境况相似,同样记忆有损、又有道行在身上的……放眼青远,也就你我二人了吧?”秦念久故作无奈地一摊手,似笑非笑地轻叹了一声,“唉,奈何眼珠子在我体内,又得由我来试着操控,所以——”

    谈风月:“…………”哦,合着不是个傻的,只是聪明劲儿净拿来诌酸话诓他了。

    秦念久语气恳切无比,微微一笑,“晚上见哈,谈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