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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一场怪梦“嗤”声消散,谈风月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只觉得脑子阵阵晕眩阵阵闷痛,手脚皆仿佛被浸在深水之中一般,软软使不上力气。

    窗外天已微亮,有三两短促的鸟鸣。他略显艰难地微微转开了头去,见秦念久已等得累了,趴坐在自己的床边睡得正酣。

    “……”一回忆起方才那场仿若受罪的荒唐噩梦,原就闷涨的脑仁愈发疼痛了起来。他黑着脸拿手揉起了额角,半晌都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他为何会是那样一副聒噪恼人的心性?那白衣少年是哪位?梦里的他说了“我师尊”,看来他本不是无门无派……又是哪宗哪派?既说“我师尊”,他们二人便该不是所属同一宗门了?既不属同一宗门,他师尊又为何会吩咐他常去找那白衣少年玩耍?

    疑问重重,他却一件都不想去深究,甚至恨不得从没看过这一出——妹妹?什么鬼妹妹!

    自己漫无目的追寻了五十二年的前尘,竟是这个磕碜样子!?

    谈风月全然无法接受,轻轻地嘶了口凉气,就听一阵衣物窸窣之声,是那阴魂被扰醒了,揉着眼睛迷瞪瞪地问他早,“……醒啦?”

    又松了口气道:“呼,我还担心出了什么岔子呢……怎么样,成功了吗,都看见些什么——”

    谈风月脸色沉沉地一摆手,止住了他欲问的话音。

    怎么了这是?秦念久醒过神来,不解地看着表情阴沉的谈风月,小心翼翼地唤他,“……老祖?”

    该不会是和他一样,于梦中回忆起什么不堪的场面了吧?

    梦中的场面确实不堪,谈风月阴着脸,一副不愿再提的模样,只拿手抵着额头,硬邦邦地道:“……此法可行。寻个机会去魇那宫不妄吧。”

    “呃……”好吧,知道了这个法子可行,秦念久心稍安了些,又见谈风月脸色十足难看,一副正在气头上的样子,只好暂时搁置了刨根问底的心思,压着满腹疑惑与他探讨,“那要怎么去‘寻机会’才好?”

    谈风月脑中仍是一片混乱,不太能思考,揉着额角随口道:“……随缘吧。”

    ……这怎么还能随缘的,难不成那宫不妄还会送上门来给他魇啊?秦念久不觉皱起了眉,正无语着,就听见有人叩响了木门。

    敲门的人动作极轻,像有些犹疑,随即又不等他们回应,蓦地便将门推开了。

    来者竟正是宫不妄。

    ……这二人怎么住在同一间房里?宫不妄站在门边,一双满载着狐疑的凤眸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两片朱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问些什么,又终是没开口,只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这副作态,显然是误会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奈何秦念久不通人情,谈风月又正惘然,谁也没意识到这件事,听她正色道:“……今日是十五,北门外有车马来收货。你们两个也不能闲着,就与我一同监工吧。”

    说罢,也不管两人应没应声,便转身走出了几步,又不悦地回头催道:“怎还不动身?!”

    “……呃,”刚因梦拖了一会儿,现已是卯时,确实到了上工的时辰。秦念久才从说曹操曹操到的惊诧之中回过神来,略显为难地看了眼仍坐在床上的谈风月,又转向了宫不妄,“……待我们先洗漱?”

    看来这二人果真住在同一间房里……宫不妄原本狐疑的神色变作了难以名状的复杂,没再着急催促,称得上善解人意地退让道:“……我在院前等你们。”

    短暂的一阵乒乓过后,木门自内“嘭”声打开,走出来的一青一红二人仍是一如往常的模样,执伞的懒散,持扇的冷面——只不过冷面的那位今日不知为何,面色愈加冰寒了些。

    宫不妄跟秦念久打过两场,与他较为熟悉,便自觉地走到了他那侧,引他们二人缓步往北门走去。

    秦念久方才还疑心就这么点事,为何要城主亲自来传达,出了小院才发现城中众鬼称得上是全员出动,清点货物、对货单、包装、装箱、运货……竟没有一个清闲的,不禁咋舌,“这么大阵仗……”

    说是监工,宫不妄的目光却一直在谈秦二人身上飘忽,闻言轻笑了一声,“可不是么。”

    城中众鬼身上皆被下了禁制,既无七情,便也无贪欲,哪有什么需要“监视”的地方。她之所以叫这二人一同前来,不过是为了探探他们是否真的听话,有没有想要趁机逃出城的意思罢了。现下看来……这两人倒是老实得很。

    谈风月自从那怪梦中出来,可谓断绝了意欲回忆过往的念头,是去是留皆无所谓了,自然显得安份无比,秦念久倒本是有这个想法,奈何这宫不妄眼睛全程都没离过自己,自然也就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装出副无知模样,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么多琉璃呢,一趟运不完吧?”

    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亦没有试探的意思包含其中,宫不妄却是怔了怔才答他,“……运得完。”

    没放过她的那丝怔忪,秦念久一瞬警醒,面上接着扮傻,“啊,那得来了好多辆车吧?”

    ……她怎么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宫不妄更怔了,眉头都轻轻皱了起来,“……不过两辆。”

    “两辆!”秦念假意惊呼,“这么说,宫姑娘该是用了些类似于‘五鬼运财’或是“袖里乾坤”的移物之术喽?真是高明。”

    “……”宫不妄秀眉皱得愈紧,脚步渐慢,“……不是我。”

    不是她施的术法,来人亦不是她所派——

    那是谁?

    “啊?”秦念久问出了同样的问题,“那是谁?”

    话音未落,宫不妄面上已浮现出了那种她特有的茫然,待再凝神时,话题又被她揭了过去,“北门到了。”

    这北门位置极偏,所向着的根本是个山坡,并无道路通达。众鬼们自门边往城中排成了一列,接力般默契地转运着件件木箱。站在最末的亡魂一将箱子放至于门洞中,便依稀能见有几道人影伸手来将那箱子取走,姿态似乎十分轻松。

    宫不妄傲气凌人地端着银烟杆,恃着副富贵地主的模样叮嘱他们二人,“留神着些,别让城人将东西跌了摔了,怕是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怎么会赔不起,我就罢了,我身边这位可金贵着呢——”秦念久先是揶揄了谈风月一句,又见宫不妄面上表情仍留有几分方才的松动,便顺着她的话抓紧问道:“难不成这东西是预备送给什么贵人的么?”

    宫不妄略一挑眉,话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犹疑,“当然……”

    不等她“当然”出个什么来,秦念久看她一眼,抢着追问,“哦?是哪里的贵人?”

    紧接着又连珠炮般一连抛出了好几个问句,誓要将她问懵似的,“这车马可是宫姑娘雇的?驾车也是亡魂吗?难道贵人不怕见亡魂?……”

    “……”

    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些……问句一个接着一个地灌入耳中,仿佛是在施展能惑她神智的咒,宫不妄眉头紧锁,表情异常空茫,想应答他所问,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脑子亦像被一并堵住了,想深思他所问,所有的问句却都归拢成了一句——她为何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还是她想过,思索过,只是……忘了?

    知道她会自行避过自己已死有关的话题,见她如此异状,秦念久心里已有了猜想:这车马的来历,兴许就与她的死亡有关!

    宫不妄紧皱着眉头,仍是茫然愣神,似正与自己纷乱的思绪作斗争,却听那沉默了一路的谈风月乍然开了口。

    “宫不妄。”他唤。

    姓名是人身上所自带的一道魂咒,因而招魂时最先要喊的就是所招之人的名姓——宫不妄一霎回神,如梦初醒般看向他,“……嗯?”

    既然与她身死有关的话题不能谈,那就绕过便是。他眼睛看着来往运送木箱的亡魂,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宫城主可是记性不好,常会忘记些事情?”

    无故枯守在这城中近六十年,宫不妄多少也有些意识到自己身上哪里不对劲,但她与这冷面男子仅在进城时对话过一回,不甚相熟,亦对他不大有好感,只心藏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便干脆地挑眉否认道:“怎么会。”

    谈风月轻轻打着扇子,风轻云淡地激她,“哦?可进城时,我问城主这城为何要叫青远,城主却答不上来。”

    他何时问过这话?宫不妄又轻蹙起了眉,断不愿承认自己忘了,冷声道:“是你忘了吧,我明明答了你,是因为这城临近青江江源,青江常犯洪灾,因而起名‘青远’作镇水之用,寓意青江水长而细远,是为平安。”

    “啊,原来这么讲究……”秦念久看出这老祖是想试探她究竟记得多少东西,也跟着掺和了进来,“这么说,宫姑娘的名字也有说法了?”

    对上秦念久,宫不妄的态度明显要好了许多,略带着些自傲地点了点头,“不妄语、不妄动、不妄为。”

    看来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她都还记得清楚明白……“奇怪,奇怪。既然昔日‘青远’是寓意着平安——”谈风月话音仍是淡淡,自言自语道:“又缘何会变为今日的鬼城模样?”

    宫不妄猛然一愣。

    ——这回她没有怔住,眼神也没变得空茫。

    于她而言,这仿佛是件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她竟从没思考过——对啊,以前的青远可不是这番模样,有城人逗她玩耍,有孩童陪她嬉闹,有沁园给她做衣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不等她再深想下去,那冷面男子略带着些懊恼似的开了口,“我还道城主与我们二人一样,皆是记忆有损,需外借些法子才能回忆起些许过往……看来是我自作聪明,猜错了。唐突了城主,抱歉。”

    说罢,他羞愧捏了捏鼻梁,再无颜站在这儿似的轻拽了秦念久一把,拿扇子指了指正忙碌的鬼众,“光在这闲站着不出力似乎不太好,我们也过去搭把手吧。”

    “……哦,也是。”虽然不知道这老祖演的是哪出,但配合着应了总是没错。秦念久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的宫不妄冷声开了口。

    ——“等等。”

    宫不妄面色寒极胜雪,声线亦极生硬,“你方才说,你们二人皆是记忆有损?”

    秦念久心道一声糟糕,这下玩砸了——

    却听那宫不妄语带犹豫地续道:“……那能助你们回忆起过往的,是个怎样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