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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森森阴气如同湿咸的海水般**晃荡到身上,入眼有无边细茎红花,好似一片红海,入耳有哀歌缥缈,清铃阵阵作响。

    ——确是他曾在交界地中得以窥见一斑的阴司景象。

    再三确认过这处的确是阴司没错,秦念久似还有些难以置信,“原以为那宫不妄是个半桶水功夫的……居然真成了啊?!”

    谈风月显然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神情,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如常,“既已来了,先办正事要紧。”

    他左右打量过一眼,只得见一片花海,不见有路,便回过头来问秦念久,“要去阎罗殿,该怎么走?”

    “……”秦念久被他问得稍稍一愣,话音梗在喉头,“……呃。”

    他是不是一直没与这老祖说明……他根本没踏出过交界地半步,亦根本不通这阴司的路该要怎么走啊……?

    谈风月见他为难发窘,先还有些疑惑,随即蓦地明白了过来,“你……所谓的六十七年,是只待在那交界地里?”

    想这老祖好心作陪,与他一同入了阴司,却因他全不熟路而出师不利……听他话音微沉,秦念久还当他是恼了,不禁更觉尴尬,轻轻“嗯”了一声作为肯定,同时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凑了凑,“老祖息怒啊……不济还能随便寻个阴差问问路……要不你在这儿歇着,我自己去寻?”

    谈风月确实是有些恼了,却不是在恼这个。他看着这放低了姿态的阴魂,似被紧揪住了心口软处——那交界地,光听他描述便知道是个极孤寥的地界,他居然就这么在里头满呆了六十七载?!

    胸口闷涨不已,他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只将秦念久向自己愈拽近了几分,“一起去寻。”

    “……哦,哦。”

    一起便一起呗,这么拽着自己不放又是为何?秦念久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眼谈风月拉着自己的手……罢了,总归他也不抵触,便任这老祖拉着吧。

    顺花海远望而去,能模糊看见几道高耸的楼影——两人向着那楼影的所在,踏花而去,后拖一地碎红。

    一路直行而过,并没看见奈何桥、落阳港,也没看见福德祠、离歧岭,不见八角亭、六角庄,更别提那真正的鬼城酆都了。

    不知走了多久——许是阴气扰人神思,许是手上的触感过于温热,教秦念久略有些恍惚:梦境里、魇境中……他与这老祖怎么总是这般,仿佛长路无尽似的走着?

    怕再往深里想,会忆起那深魇中的景象,他摇头挥散了脑中的恍然,又担心走了太久,谈风月会失去耐心,他挪眼前方那离得渐近的楼影,轻晃了晃被那老祖拉着的手,“该是快走到了。”

    能与他这般走着,谈风月怎会不耐,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嗯。”

    他们二人以凡人之躯借法入阴司,想也知道不能久待,却还耽搁了大片时光在寻路上……如此想着,秦念久便带上了几分歉意,“咳……这来一趟,也没能领略到什么风光——”

    真是白辛苦他陪同一遭了。

    自己不过随口诓了句瞎话,这阴魂居然就当了真……谈风月要笑不笑地扫了他一眼,又挪开了视线,“不急,待死后多的是机会去赏。”

    “哎,”秦念久满不赞同地拿眼睛横他,“瞎说什么呢,赶紧呸呸呸!”

    “不是你说的黄泉路上好作伴么,现倒知道什么话不吉利了?”谈风月凉凉嘲他。

    “……”反被教育了一嘴,秦念久一阵无言,又听那老祖轻笑了一声,“黄泉路上好作伴……真是亏你说得出口……”

    笑完一句,谈风月又将视线放回了他身上,不正不经地道:“怎么,天尊还想着要与我共死?”

    发觉这老祖当真是愈发轻佻了……不就是刻意说些肉麻话么,当谁不会似的。秦念久白他一眼,没过脑地怼了回去,“共死哪有同长生好,百世不离分——”

    这可不正说到心坎处了么。谈风月一挑眉,心说都好,面上则半点不显地轻咳了一声,一指那已近在眼前的楼宇,“去看看那处可有阴差没有。”

    他们自花海中走来,这地界貌似挺偏,楼宇亦只有寥落几间,装饰却大都霸气,高能参天。

    ……就是别说阴差鬼卒了,这几间大殿内外空空落落的,连一道鬼影都无。

    秦念久见状不禁有些丧气,“早先听我那鬼差老兄说过,阴司里办事的差卒多在十殿那块,怎想这旁的地方竟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

    也是,毕竟这里是阴司,受天意所律所辖,难有人能闯进来生事,自然没有“戒备”可言……

    谈风月倒是半点没心急,转眼一看四周,见近处两座大殿檐上分别挂着“记命”、“录运”的匾,便拽那阴魂走进了那“记命”的一间,“难得来一趟,进去瞧瞧。”

    这“记命”大殿外看似殿堂,内却是个书阁模样,册册书档齐码在墙,高不见顶,远似没有边际。

    甫一踏进殿中,秦念久的注意力就全被那书档吸引走了,没等谈风月松手便挣开了他去,随手抽出一册翻看了起来。

    谈风月略感可惜地收回了手,抱臂倚在一旁看他。

    果然是“记命”的大殿,本本书册上详尽地记述下了各人的生平,白纸黑字,薄薄一册便写完了人的一世。

    随意翻完一本,秦念久将其合上放回原位,抚了抚书脊上标注的数字,“是按名字笔画排列的么……”

    那岂不是可以找见这老祖的生平?!

    兴致一起,便暂将正事抛在了脑后,他沿墙逐步走看了过去,口中自我提醒一般碎碎念道:“二十八划、二十八划、二十八划……”

    只是这殿中书架布置诡谲,仿佛深远无尽一般,哪能这么好找,刚走过了十二划的,接着却是三十五划的,再往前走几步,又成二十划的了……

    谈风月缀在他身后,终于听明白了他正念叨着什么,心觉好笑地叫住了他,“天尊莫不是忘了,我不记前尘,亦不知自己名姓——”

    秦念久脚步一顿。相处太久,他竟还真忘了这事,只当他是“谈风月”了!

    又听那老祖轻笑道:“天尊果然时时记我在心上啊,唔,谈某甚慰。”

    “……谁记挂你了,”端是比不过这老祖没脸没皮,秦念久耳尖微红,强给自己开脱,“我是想找宫不妄的命册,查查她的死时死因,不小心算错了笔画而已。”

    “哦?”谈风月瞥见了他耳上的红意,嘴角愈扬,“二十八比二十,这也能算错的?”

    秦念久说他不过,气闷地瞪他一眼,忿忿转身去翻看那标记着“二十”的书档,嘴里换了句词来念,“宫不妄、宫不妄、宫不妄……”

    阴司并非凡界,这册册命档也非凡物,似是听见了他的召唤一般,一本放在高处的册子自行飘游了出来,悠悠落在了他面前。

    瞧见书封上“宫不妄”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秦念久欣喜顿生,正要翻开来看,那册子却倏然“啪”声合上,箭也似地飞至了他身后。

    秦念久脱口“哎哎”两声,与谈风月齐齐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作阴差打扮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书册。

    那蓦然出现的阴差身材干瘪,样貌平平,脸上白无血色,口吻平板却温文有礼,“大人不是还阳敛骨去了么,怎么在这儿?”

    秦念久实不过是个栖身于交界地中分发祭品的怨煞之身,一听这些阴差鬼使叫他大人就觉得受之有愧,连忙摆手,谈风月却是微微一怔。

    那阴差问完一声,也没想听回答似的,颇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手中的书册,续道:“非阎罗主有令,他人不可翻阅命档,还望二位大人体谅。”

    眼见到手的线索就这么飞了,秦念久心里百般不乐意,奈何还有事求问阎罗主,自然不能在这节骨眼上与阴司犯难,只好讪讪点了点头,“是我们冒犯了。”

    又问:“呃,这位……鬼兄,不知可否给我们指指通往阎君殿阁的路?”

    阴差微微颔首,细细向他们讲明了阎罗殿的所在,又反问了他一句,“大人可是敛骨不顺,才要回来去寻阎罗主?”

    同样还没等秦念久回答,他便又似有些为难地道:“可阎罗主下八热地狱中例行巡查去了,尚还未返……”

    什么?!秦念久听得一嘶凉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那阴差话锋一转,“不过我听同僚说过,阎罗主走前似是算见了大人敛骨不顺,便交待了些话给交界地中的那位鬼差大人……大人不如去寻他一问?”

    这峰回路转的,还能重见故友,秦念久连忙点头,“那——”

    像是已猜到了他要问什么,阴差不慌不忙道:“大人走后,那鬼差大人便被调至了望乡台处,大人直接去寻他即可。”

    说罢,他又细细描述了一番从此处去望乡台该怎么走。

    秦念久静心听着,边听边记,谈风月则一直没从那怔忪中缓过神来,只觉得这阴差给他的感觉似有几分熟悉,又说不上来——对了,他在深魇中得知自己曾于前尘中入过阴司,许是那时候见过也不一定?

    阴差却一直没看他,语毕后垂首向秦念久施了一礼,“大人内里实是阴魂,沐浴阴气或也无甚大碍,另一位大人却是以凡人肉身入的阴司,怕是不好久待——二位还是莫要在这处耽搁了,尽速去吧。”

    听了这话,秦念久连礼都忘了要回,慌忙与这阴差道谢拜别,便拽着谈风月直冲望乡台去了。

    他们来时的所在较为偏远,地势亦平坦,望乡台却在阴司的另一个方位,位于一处山崖之上,下有怨海波涛,阴魂初入阴司到此,便可隔海隐约得见几幕人世景象。

    生怕拖久了有损谈风月的肉身,秦念久无不心焦地一路紧赶,待远远从幢幢鬼影中瞧见了那熟悉的身影,脚步才一个急停。

    没急着上前去,他先四下看过,寻了个阴气较为稀薄的位置,将谈风月带了过去,“那望乡台上阴魂扎堆的,阴气浓……你在这儿待好。”

    谈风月仍在分神想着方才那阴差的事,没来得及拉住他,眼看他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虽是在替他着想……他视线远追着那阴魂,看着他蹦扑到了那鬼差身上,不自知地轻撇了撇嘴角,“……真是。”

    故友重逢,秦念久端是眉开眼笑,鬼差面上倒是一如往常的无甚表情,只冷冷看着这变了长相的故人,“怎么回来了?”

    早习惯了他这副冷冰冰的模样,秦念久自顾嘻嘻地笑,“这不是,遇着困难了嘛——哎,要不是时间紧迫,我有好多趣事想要说予你听呢!我给你写的信都收到了吗?看过没有?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还担心交界地中少了我,你一人会孤单呢,不想你竟被调到这热闹地界来了!……”

    “……”鬼差听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只拿几个单字应他,“收到了。看过。一般。不会……”

    如此一唱一搭地对话过几句,秦念久仍是难掩欢欣,又用力揽了他一下,才想起要问正事,“对了,那阎罗老儿都跟你交代什么了?还有,我身上的魔气又是怎么——”

    听到此处,鬼差微微一垂眼,打断了他,“就是这魔气一事。”

    无需秦念久追问,他语调平淡地道:“阎罗主说,只因你太久没能敛回骨来,体内的怨煞之气异化,才日渐趋近了魔气。”

    要这么说,那他若是一直敛不回骨来,岂不是终有一天会入魔?!秦念久面上的笑意一僵,“……那该怎么办?”

    嫌他问得多余,鬼差白他一眼,答道:“敛骨。”

    ……这是什么鬼打墙的话。秦念久不禁无语,“……不是,你不知道,我死时——”一想起那被万人围杀的惨烈场面,他便悲从中来,心说那些宗门人怕不是想将他挫骨扬灰而后快,能给他留下个全尸才有鬼了!

    鬼差却又一次打断了他,“这阎罗主也有交待,说是去你的死地一寻即可。”

    ……哎?这……

    秦念久微愣。他怎么就从没想过要去他的死地找找看呢,兴许那帮宗门人将他曝尸原地了也不无可能,但……

    见他犹疑,鬼差又垂下了眼,将阎罗主交待予他的话一板一眼地复述了出来,“你是怨煞之身,若是你的尸骨全无迹可寻,还阳定会使你入魔而致祸世,阎罗主断然不会多此一举,因而该是能找到的。”

    这也确实……秦念久稍定下了心,冲鬼差一笑,“那我就再去试试。”

    待回到人间,先占上一卦,算出死地,再去那处寻寻看看……

    脑中有了计划,便也心安。这一趟总算没白来。心中大石落地,他长舒了口气,正准备与鬼差再说笑几句,却听鬼差道:“行了。你现下不过是凡胎一具,最好还是别在阴司久留。既已得了解答,便早些回去吧。”

    先已被那阴差提醒过了一遍,秦念久自是知道的,却还是掐着时间扮了个哭脸,好生闹了鬼差一番,尽说些“你赶我走”、“薄情寡义”一类的瞎话。

    鬼差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又将那番赶人的话重复了一遍,还给他指明了鬼门关的所在,道:“待到了鬼门关,摇响清铃即可。走吧。”

    “行行行——那我走了啊!”

    他能赖得,那等在远处的老祖可赖不得。秦念久变脸似地敛起了哭相,又蓦地想起了什么,往那老祖处远眺了一眼,见他没看这边,便翻手一个“袖里乾坤”,变出了一颗饱满的梨子来,塞进了鬼差手中。

    那水梨被法术保存得极为妥当,水灵灵的仿佛刚从枝头摘下来一般,正是谈风月先前供给他的那个。

    他心里满是不舍,都没敢看那梨子,只匆匆对鬼差道:“来得匆忙,都没能给你带点什么……这是我那友人——就是信里提过的那位——他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借花献佛给你了,一定尝尝啊!可甜了!等我回去再供些别的吃食给你……”

    话音渐远。

    望着秦念久蹦跶到了他那友人的身边,与他那友人交谈了几句,又回头来冲自己猛挥了挥手,鬼差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以作回应。一直看那两人的身影走离了视线,他才堪堪收回了目光。

    原地站了半晌,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梨子,又站了半晌,才把那梨子收好,转身离开了望乡台。

    ……

    一路穿楼阁,步步过回廊,待走至了一处偏僻园地,鬼差方才停步。

    园内设有石桌石凳,有二人相对而坐,桌上茶香袅袅,棋盘中黑白两色交织。

    这二人一个着黑衣,身上鬼气森森、一个作阴差打扮,身上仙气缥缈,两人周身气度截然相反,却生着同样的相貌,端是俊美非凡,正互不相让地争抢着落子,“到我了到我了。”

    “起开。”

    “我这已经连成五个了,呵,你输了。”

    “看看清楚,黑子是我的,你是白子。”

    ……

    所下的竟是五子棋。

    鬼差却既没看棋也没看人,只低下了头去,躬身行礼,“帝天君,阎罗主。”

    见他来了,作阴差打扮的那个转过了头来,口吻温文地问:“都与他交待清楚了?”

    鬼差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是。”

    阴司设定参考iki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