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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三九是如何被狠狠教训了一通不提也罢,自那日后,秦念久几乎是躲着谈风月在走,白日里与他以礼相待、近不过半米也就算了,就连夜里同眠都要背过身去不看他,拌嘴——倒还是要拌的。

    对此,谈风月不但毫无怨言,反倒还挺乐见其成。原因无它,若是这阴魂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地言行一如往常,不就正说明他心中没鬼了么。

    他要的就是他心中有鬼。

    就好比眼下。

    谈风月坐在床沿,笑意清浅地看着那忙着洗漱穿衣,在屋中游来荡去,眼睛却一直不敢往他这儿看的阴魂,抬手扬了扬扇子,硬要招他说话,“车马今日便要来了,天尊有何计划没有?”

    要说这老祖可恶,那是真的可恶。那日被三九稀里糊涂地点了一嘴,他竟跟个没事人似的,半点不害臊,当真没脸没皮。

    ……可要细说当日,确实是他手欠,先去摸了那老祖的手指没错——咳,鬼迷心窍!

    秦念久扫了他一眼,又飞速将视线挪开,撇了撇嘴,“能有何计划,就凑近了看看呗。三九吵着也要同去来着……”

    虽然知道那车马例行前来,只为运送货物,该是无甚危险可言,他还是为保稳妥地道:“就让他待在符里吧,万一危险——若真遇着了险境,可要记着随时解我身上的咒啊。”

    说着,他警告似的一撇谈风月,强调了一遍,“三九也要同去,还望老祖千万自重!”

    谈风月不禁失笑,眉峰一挑,“怎说得像我要轻薄天尊似的。”

    初见这老祖时心说他面上无甚鲜活的表情,似尊瓷偶一般,现则变得生动了不少,一眯眼一扬眉都尽显风流,那双桃花眼中也不再盛着凉薄,果然是幅眼波微温,瞧什么都足显多情的模样。

    就连秦念久都没法不承认他这般样貌实属上乘,凉凉呵他,“老祖貌美如此,轻薄我倒成了我之幸事。”

    谈风月半点没觉着这“夸奖”言过其实,颔首认了,“我自愿将就。”

    “……”秦念久说也说不过他,嘲也嘲不过他,论厚颜更是比不过他,只能败下阵来,恨恨一磨后槽牙,“你最近说话是怎么回事……”

    这老祖说话,怎么不像是吃了炸药一般就像是吃了媚药一般——就没个正型!

    怕过犹不及,惹人生厌,谈风月见好就收,诚恳道歉,“最近颇闲,只能在嘴上找乐了。抱歉,还望天尊海涵。”

    ……罢了罢了,左右他也拿这老祖没办法,就由他去吧。秦念久是万不会承认自己似乎也挺乐在其中的,只当自己是大人有大量,不与这老祖计较,轻嗤一声便恕了他的罪,转身去取黑伞了。

    谈风月一阵无声轻笑。

    一切准备妥当,黑伞银扇紧握手中,清铃符纸带了个齐全,三九亦踩着准点叩响了他们的房门。

    一开门,被教训过一顿的三九十分老实,躬身垂首站在门边,姿态恭敬,眼神却狡黠,有板有眼地半文不白道:“冒昧敲了门,望我没有打扰到仙君鬼君二位大人私下相处,只是时辰已到,万等不得——”

    “……”秦念久听不下去了,抬手赏了他一颗爆栗,将他收进了符中。

    转眼一看,又撞见谈风月嘴角微弯,似是在憋笑,便又毫不客气地挥手擂了他一记,“看看你教出来的好鬼!”

    谈风月无辜摊手,“功劳亦有你一半。”

    秦念久两颊莫名一烫,不愿再听他的鬼话,甩手出了门。

    到了北城门处,遍地木箱堆积,众鬼已在忙碌,宫不妄亦在不远处候着了。一见着他们过来,便快步迎了上去。

    前几日已讨论这事,她心知自己不能一同去探查,否则恐会引她忘症再犯,于是她只是目露焦急地催促这二人,“快些快些!”

    见她心急如此,秦念久不由失笑,“急什么,车马又不会跑。”

    宫不妄自觉失态,忙定了定心神,轻哼一声,拿凤眸横他,“我急着找线索不行?”

    并不是全无准备、干心急,她抬手一指某个正在门洞处穿进穿出的亡魂,与他们道:“他身上带有显形符,是负责对账、查单的,因而多与车马上的人有往来。我已与他说过了,你们跟着他出去,扮作他的帮手,靠近车马看看……切勿打草惊蛇。”

    谈秦二人顺着她的指端望去——这不是巧了么,正是他们刚进城时,找来问话打听的那亡魂。

    怪不得他能答出来人的穿着打扮,身带异香。

    “事不宜迟。”宫不妄上手推了秦念久一把,不忘叮嘱他,“千万小心!若有危险,便不再查了……”至于那姓谈的,就随意吧。

    谈风月似是猜出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心觉无语,秦念久却单纯觉着心暖,冲她咧嘴一笑,叫她放心,而后便与谈风月一并随着那亡魂穿进了门洞。

    门洞漆黑无光,两人目不斜视地屏息跟着那亡魂逐步前行。

    不得不说宫不妄用人很准。领路的这位鬼兄光用看的也知道是个沉稳可靠的性子,真当他们是来打下手的,面不改色地在前方引着路,一句话也不与他们多说。

    于漆黑中亦步亦趋地前行,秦念久依稀可见有幢幢搬着木箱的人影与自己擦肩,刮过浓香阵阵。谈风月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唯能嗅见缕缕香风。

    香味过于馥郁,便成了臭味,熏得人头昏反胃。谈风月微微皱眉,轻轻拿银扇驱着那股气味,直至走出门洞,视野一霎开阔起来,空气亦清新了不少。

    许是特意差人收拣过,北门外并没横着山匪的尸首,不过一副寻常山林景象。

    满眼绿意间,有两辆马车停在近处,装饰朴实无华、毫不起眼。件件木箱晃悠悠地飘进棚厢中,却没堆叠起来,而是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谈风月虽看不见人,却也了然地与秦念久对视了一眼:棚厢中该是设有传送一类的阵法,直接将货箱运走了。

    不怪得只来了两辆马车,便能将这上百件货箱尽数运完。

    秦念久借着自己眼能断阴阳,拿余光悄悄数着过往来人。来人拢共不过五个,个个衣着简单朴素,却能看出料子不俗,果然较他身上所穿的还要好上几分。

    ——更要紧的是,他们的长相……说不上异常,只能说五官格外的寡淡,看过既亡,且像是从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青白无血气,半点不似活人。

    快要走近马车时,领路的鬼兄脚步一顿,转头向他们二人道:“停步。”

    应是宫不妄事先交待过,他面上挂着全无七情的木然模样,简略道:“在此看着,学。”

    言罢,便径直走向了站在马车旁、手拿账册的一人,将手中的单子递给了他,“还有两百单八箱。”

    那人果然没觉出异常,只往谈秦二人处望了一眼,僵僵提着嘴角笑了一下,“有新人进城?”

    鬼兄有问必答,“是。”

    那人也没再与这木头鬼多说什么,僵僵扯了扯嘴角,便低头与他核算起了货物。

    心说果然无甚东西好探,不过落实了先前已知的线索而已——车马两辆、按时前来、身携异香……谈风月兴致缺缺地看着那鬼兄与空气交谈,在心间盘算起了回去后该以何种说法应付宫不妄,垂在身侧的手却忽地被人勾住了,一小股极细的怨煞之气自肌肤相贴处缓缓渗入了他的体内。

    不过一霎,原本看不见的鬼影便显现在了眼前。

    仗着宽大的衣袖作掩盖,秦念久轻勾着这老祖的手,撇开眼去没看他,以气声道:“……这下能看见了?”

    “……”绝口不提自己只需开个天眼便也能看见,谈风月幅度细微地点了点头,“还是天尊有办法。”

    所见的共有五人,一人正在与那鬼兄清算货物,余下四个则正脚步不停地穿梭于门洞与马车之间,或将装有琉璃的木箱运至车上,或将货物从车上取出,送向门洞,双手像能携千钧重似的,一摞稳稳搬起七八个大木箱也不在话下。

    只是能看见了,也没能发现什么新鲜线索,不过佐证了这五人确实是鬼罢了。

    既然是以禁术操纵伥鬼,自身上便带着“恶”,也不怪他们进不了城去,只能在门洞处交接货物了。谈风月看着那五人如出一辙的容貌,同样以气音忖道:“……原来伥鬼就是这副模样么。”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低,那边正核账的人却耳朵一动,十分机警地抬头看了过来,秦念久与谈风月连忙垂手站好,不出声了。

    “都是对的。”那人将手上的账目递予身旁鬼兄,“去把剩下的都运来吧。”

    又冲谈秦二人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过来一下。”

    鬼兄微微一顿,依言转身离开了,秦念久与谈风月并没作迟疑,屏息并肩走了过去,一副也无七情的模样,木木等着那人吩咐。

    那人拿寡淡的眉眼打量了他们片刻,没指示他们干活,而是问起了话来,“你们是何时进城的?”

    许是他对比了一番这二人的长相,觉得秦念久较为面善,因而是对着他问的。秦念久便答:“上月。”

    那人干干哦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十分僵硬,“城中一切可安好?”

    ……这话问的,怎么还怪殷切的呢。秦念久点了点头,“安好。”

    那人也点了点头,又问:“你们宫城主,可也安好?”

    他话问得关切,语调却十分平板,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秦念久猜他是受主人之命来问的话,便试探性地道:“总的安好。不过……”

    那人一愣,似是没想到般,面上表情空白了一刹,再开口时语气便着急了几分,一连抛出了好几个问句,“不过什么?有何处不妥?可是城主身体抱恙?”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这些人不但无意加害于宫不妄,反倒对她关心有加……听他话中的焦急不似作伪,秦念久心稍定,不缓不急地呆呆答道:“不过城主说,无聊。想有猫狗作伴。”

    那人听后轻舒了口气,嘴角又僵硬地提了起来,“好说。下月我们再来,给宫城主带上几只便是。”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一边凉快去,两人便木然地走至了不远处的树荫下。

    一脱离了那人的视线范围,二人表情皆是一松,不着痕迹地相视了一眼。

    “果然是为宫不妄而来的……”秦念久小声道,“就是不知究竟是何人所派,又从何处而来、往何处去……”

    谈风月亦把声音压得极轻, “往马车上贴个能作追踪之用的灵符也不是不行……不过这背后的人能以禁术铸‘无觉’,还能自如地驱使伥鬼,怕是修为不低,恐会被发现……”

    “……话说回来,”秦念久轻皱起了眉,“……那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复活’宫不妄,还暗里保了她这数十年来安乐无忧……何至于此啊?”

    说着,他蓦地一顿,对上了谈风月的视线,“……该不会……”

    谈风月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去,“许是那蓝衣师兄。”

    于梦中得见的,那蓝衣师兄心悦宫不妄,劳神费力地为她铸剑,与她玩闹——若这一切都是他所为,似乎也说得通。

    “可是……”秦念久目露不解,“若真是他,为何他又从不现身呢,就连想问她的近况还要托伥鬼来传话……”

    “天尊莫不是忘了,”谈风月道,“但凡与宫不妄死事相关的——”

    秦念久一怔,不说话了。

    不多时,两边货物皆已交接运送完毕。折返回来的鬼兄与为首的那人最后清点了一遍单子,又从他手中要来了新的货单,便送他们上了马车。

    没忘记搁在一旁闲吹凉风的谈秦二人,鬼兄站在城门边,冲他们招了招手,“回了。”

    秦念久应了声,松开了勾着谈风月的手,与他一同跟上了鬼兄的脚步。

    即将要穿入门洞的一瞬,他与谈风月不约而同地开了天眼,无声回首望去——

    一眼悚然。

    天眼之下,鬼现本相。只见那正翻身上马上车的五人,不过是五坨模糊扭曲、正缓缓蠕动不停的湿粘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