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玉骤然醒了。
额上一层冷汗。
陶陶过来瞧了一眼,“姑娘这是怎么了?”
迟玉端起茶盅猛喝了两口,定了定神。
“做了个噩梦...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好像反复说了不是真的,就能不是真的一样。
迟玉把那一茶盅的茶水都喝了,才定下了心神。
反正她就在这个小地方出不去,十天半月才有机会上街一次,怎么能遇见钟复川呢?
只要是不遇见,糊涂账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唉... ...
迟玉是这么想的,于是又吃了两块绍兴香糕,安慰一下自己担惊受怕的小心肝。
里间挑拣布匹的人终于想起了她。
表姐李郁芙叫了她,“时候不早了,迟表妹也过来看看料子吧。”
李郁芙前年嫁了本地的举人,不过举人家中不阔绰,还得靠娘家接济。
因而迟玉舅母林氏出门,两个女儿是一定要带着的。
当然,照着迟玉舅舅不许厚此薄彼的吩咐,也要带上迟玉。
迟玉走了过去,见这娘仨挑的差不多了,也随手点了一匹布。
那是块湖蓝色料子,迟玉以为这样挑完就算结束了此行,没想到掌柜的笑了一声。
“表小姐好眼力,这是江浙那边新兴的料子,昨儿才刚到咱们铺子里。”
迟玉顿了一下。
表姐李郁芙问了一下价格。
“您这四匹加起来,刚巧是表小姐这一匹的价。”
话音落地,二楼厅里静了静。
掌柜的轻声问了舅母林氏。
“这匹也跟您这些一样包起来?”
林氏看着那新料子默了一默。
掌柜的很有眼力地先行下去了。
李郁芙让丫鬟把自己刚才挑的四匹布都放了回去。
“这些我不要了,我家里也有的穿。爹爹俸禄不高,府里开销又大,合该先紧着表妹。”
她用自己的四匹料子,换迟玉一批,妹妹李郁蓉可不同意了。
“姐怎么能这么说,姐夫举业要花钱,平时姐姐把自己的零用钱都贴补了他,眼下连新衣服都没得做了吗?不若用我的换她的好了!”
她说着,特特看了迟玉一眼。
迟玉本来要说什么,这下反而不想说了。
她挑挑眉,瞧着这姐妹两个。
林氏在这时开了口。
“你们姐妹再疼对方,也不能为了这点事争。家里难道差这匹料子的钱?”
迟玉觉得这话说得大气,有点不像林氏的作风了。
接着,林氏又补了一句。
“... ...大不了我夏衫少做两件。”
迟玉:“... ...”
而李郁芙和李郁蓉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就喊了“娘”。
母女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心疼着。
迟玉好笑得不行,好生欣赏了一会她们相互心疼的表情,欣赏够了,转身下了楼。
临走的时候,她点了点身后一块不起眼的牙色本地料子。
“我说的,其实是这个。”
那块牙色本地料子,素素静静连花都没有,质地寻常,做工寻常,四匹也不比上李郁芙的一匹价格。
林氏终于大方了起来,一口气给迟玉买了四匹。
每人都是四匹布,并不厚此薄彼。
回去路上,那母女三人在前面的马车里说话,迟玉自己坐了后面的小车。
陶陶闷闷地哼哼个不停。
迟玉笑她,“难道我车上带了只猪仔?”
陶陶扯了她的袖子,没头没尾地蹦了一句出来。
“咱们去西北寻老爷去吧,陶陶总觉得,有老爷的地方,才是姑娘的家啊!”
迟玉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怔了一会。
马车吱吱呀呀地走在大街上,街上人潮如织。
可她和她爹,已经有九年没有见面了。
她爹爹迟戎原是湖广世袭的百户,又凭着自己本事剿匪升了千户,眼看着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了。
舅舅一家来的时候,瞧见迟家气象,都亮了眼睛。
可谁想,这千户才做了没一年,从天而降了个罪名,官撸了不说,还把人弄去了西北。
西北卫所山高、风冷、沙大,爹爹心疼她当时才八岁,还是个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娃娃,又没了母亲照看,不忍带她过去受苦。
他只能把她留下,寄养在亲戚们家中。
爹爹走的那天,风出奇的大。
姑姑带着她去送爹爹到了城门口。
城门前,爹爹将她拢在怀里,将披风紧了又紧。
“爹的玉儿,以后能不能好好识字?爹爹去了西北也好好练字,咱们爷俩日日通信可好?”
迟玉头一晚已经哭得两眼肿成了豆沙包,她眨着两只肿眼泡认真点头。
“爹爹放心,玉儿一定好好识字,姑姑说送我去上学堂,爹爹别担心我!”
八岁的小人儿哑着嗓子认真说着,说着说着,眼泪还是叽里呱啦往下滚。
迟戎心疼的似滚刀,将女儿抱紧在怀里。
“也别太累,咱们又不考状元,爹只要你开心、不受委屈就行... ...答应爹爹,好不好?”
小迟玉已经哭得不行了。
城门口下,风穿城门呼啸而过,几乎要将人生生吹散。
爷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直到迟戎被反复催促了许多遍,才终于狠下心来,把女儿从怀里剥开了去。
“玉儿记得给爹爹写信,等爹爹在西北立了功,一定回来!”
迟玉大力点着头。
她这句说完,就见她爹爹狠狠抹了一把泪。
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打马飞奔而去了。
马蹄扬着风沙,她听到爹爹的喊声。
“玉儿,等爹回来!”
... ...
这一等,足足九年。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李府去,中途李郁芙下车,之后不远就到了李荣堂府上。
舅舅李荣堂恰好在家,正在厅里同自己的独子李郁林说话,听说她们回来了,一并叫了过来吃茶。
迟玉刚进厅里,就感到两束凉丝丝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掠了过去。
不用看,也知道是表哥李郁林。
没有人的目光似他一样,从冬天到夏天,没有温暖的时候。
李郁林穿了一件墨绿色长衫,坐在轮车上面,同自己的母亲行了礼。
迟玉跟舅舅行礼后,也跟他见了礼。
只是她目光掠过他那幽暗不可探的眼眸时,又感到了一股幽幽的凉意。
“表哥安好。”
他没理会。
他惯来如此,迟玉也不在意,只是瞧了一眼他的轮车。
舅舅李荣堂从前举业的时候,林氏曾带着李郁林一道前去寻他。
谁曾想,半路竟然遇上了土匪。
李郁林在土匪手里受了伤,他们虽然逃了出来,但也耽误了李郁林的腿伤。
此后,李郁林虽然能行走,但每走一步,膝盖都疼得钻心。
李荣堂和林氏对儿子愧疚极了。
平日只让他坐在轮车上,等闲不让他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双腿带来的不便,李郁林的情绪总是令人难以捉摸。
众人落座,李荣堂问了句都买了些什么,然后,破天荒地要林氏把料子拿来看看。
李荣堂一下就看到了四匹一样的牙色料子。
“这是谁的?”
林氏脸色尴尬了一瞬,她说了是迟玉,李荣堂脸色立刻撂了下来。
“玉儿怎么就挑了这个?姑娘家合该挑些鲜艳些的。”
他不悦,瞥了一眼林氏。
林氏抿了抿嘴,李郁蓉忍不住替娘说了话。
“爹怎么就知道,表姐不喜欢这个呢?自然是十二分喜欢,才挑了这么多啊。”
她这话说得,听起来有点道理。
迟玉心下觉得,表妹开始长进了。
她对料子不感兴趣,也不想让话题在自己身上打转,刚要出口。
谁想,半晌不出声的李郁林,先开了口。
他直接问了李郁蓉。
“你怎么不喜欢?不挑几匹穿穿?”
李郁蓉被自己哥哥一问,问得有点懵。
她想回嘴,但在李郁林冷淡的眼神下,愣是没敢出声。
她大哥李郁林是什么人,在家连父母都要让一让的。
李郁芙真委屈,看了自己母亲一眼。
林氏想一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搪塞过去,但显然李荣堂不吃这套,神色越发不好。
“你做舅母的,就不能替玉儿掌掌眼?”
林氏一脸难看,脸庞抽搐了一下,“是我的不是了。”
她说了这话,只盼着丈夫好歹给自己留点脸,不要再说下去了。
然而李荣堂对她不满意得很,又要开口。
迟玉适时地笑了一声。
“舅舅不知,这料子虽然不怎么时兴,但胜在透气,我确实喜欢这个。”
李荣堂一听,叹了口气,“你喜欢就好。”
难道还真当着小辈的面,劈头盖脸地训斥自己的妻子吗?
他最后瞥了林氏一眼。
“下次记得挑几匹鲜亮的好料子给玉儿。”
林氏闷声闷气地答应下来,终于揭过了这茬。
迟玉也松了口气,懒得理会各人的脸色,自顾自地端起茶盅小口喝起来。
只是一旁凉丝丝的目光又落了过来,这次伴着的,还有一声不轻不重的笑。
笑中讽意甚浓。
迟玉不知李郁林是什么意思,眼观鼻、鼻观心地就当听不见。
如此约莫过了半刻钟,李荣堂终于发话散了。
迟玉巴不得赶紧回自己的院子清静清静。
但走了没几步,竟然遇上了李郁林。
李郁林不知怎么转到了她这边的道上。
迟玉想着刚才他训李郁蓉的话,叫了陶陶。
“把咱们买的点心给表哥些,就是不知表哥喜不喜欢吃。”
李郁林坐在轮车上,闻言看了她一眼。
神情依旧难辨,但没拒绝。
糕子还有一点微散尽的温热,陶陶打开匣子,香气一阵阵溢出来。
迟玉瞧着李郁林的神情似是和缓了些,亲自捏了一块给他。
“这是绍兴香糕,香甜的很。”
她示意李郁林尝一块。
谁想,手还没伸过去,李郁林脸色忽的一变。
没了方才的和缓,他盯着香糕问了一句。
“你很想念绍兴?”
没头没尾。
迟玉直言,“是啊,绍兴好吃好玩的挺多。”
她就说了这么简短一句,李郁林却朝着她笑了一声。
“不止吧?好吃好玩算什么?在绍兴还能日日穿了男子衣衫去上学堂,想同什么人在一起,就同什么人在一起,这才是最高兴的吧?”
话说得迟玉一愣。
这倒是不假,能选择和自己喜欢的朋友在一起,为什么要和不喜欢的人勉强?
一阵风吹了过去,吹得小路边的草丛窸窸窣窣地慌乱作响,将小道上的气氛衬得怪异。
李郁林神色冷嘲地看了一眼草丛。
“也怪不得你想念绍兴。在这李府,你根本出不去,好不容易出去了,不过是陪别人逛街,到头来,连像样的料子都买不到,还要买些不三不四的应付过去... ...可真是委屈你了。”
迟玉愕然。
她没出声,李郁林目光从草丛撤回,抬头向她看了过来。
“还有我这个阴阳怪气的表哥,你也讨厌的很吧?”
迟玉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只见李郁林哼笑着转过了身去,再不看她一眼。
“既如此,何必委屈自己留在这儿?”
伴着一声嘲讽的笑,他终于说完了,叫了小厮青岩,转道往自己院子方向去了。
又是一阵风吹了过来,将李郁林古怪的话和笑声带走了。
迟玉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在轮车上远去,还愣在当地。
陶陶扯了扯迟玉的袖子。
“姑娘好心给他香糕,他怎么净说些奇怪的话?”
迟玉也摸不着头脑,无奈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呢。”
但李郁林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莫名听住了。
离开。
一年又一年过去,迟戎大大小小立了不少功,就是不见升迁,自然也无从回来。
这样一直等待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还不如她离开,去寻爹... ...
迟玉回了自己的院子,当晚失眠了,辗转反侧过了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清早,陶陶把她强行叫了起来。
她迷糊着睁开眼睛,“很晚了吗?”
陶陶说不是,脸色有点紧。
“姑娘,老爷那边来了个西北过来的客人,这会正叫姑娘过去呢。”
西北来的?
迟玉眼皮不安地跳了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地穿了衣裳,小跑着就去了李荣堂的正院。
李荣堂和李郁林都在,一旁还做了个军户模样的男子。
厅里气氛有些说不出的阴沉。
李荣堂开口便道,“玉儿别紧张,还没个确信儿。”
没确信儿,又是什么信儿?
迟玉心跳都快停了,她一步上前。
“舅舅同我说吧,是不是我爹爹出事了?”
李荣堂让她别急。
“你爹他... ...好像是失踪了。”
失踪... ...?
迟玉稍稍松了口气。
下一秒,她脱口而出。
“我去西北寻他!”
*
距离李府不远的大街上。
头天销量好,翌日卖绍兴香糕的摊主又上了街。
他刚摆了摊,就迎来了一位客人。
来人是个高挺的男人,穿着银色长袍,追了竹青色玉佩,贵气中带着生人勿进的冷清,身后跟个小厮,牵着一匹马。
看样子,正从此地路过。
小厮吸了一口香糕的香气,转头同那男子道。
“三爷,闻着正是绍兴那个味,买点吗?”
那男人默了一默,当是应允了。
小厮上前付了钱,把货郎头一斤绍兴香糕买了。
货郎喜笑颜开。
小厮捏了一块糕子给他家三爷。
“您尝尝吗?”
男人只看了一眼,并没有接。
小厮收了手,将香糕小心包好。
“等晚间您读书饿了,倒可以吃两块。小的记得,从前在绍兴,您那位同窗迟煜迟小爷,怪喜欢吃这个的... ...”
话音未落,男人漆瞳微转,瞧了过去。
“你对那个人的事,倒是记得挺深?”
这... ...
小厮也是听从前他反复提过,这才记下来的呀?
但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小厮触碰到自家主子的目光,莫名觉得脖子一凉。
小厮连忙闭了嘴。
钟复川神情莫测了一瞬。
“那种人,何必记得他的喜好?”
他说到此处,像是想到了什么,冷冷笑了一声。
“他最好,不要栽到我手里来... ...”
作者有话要说: 遵循“不是冤家不聚头”定律,啧啧~
晚安,明晚9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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