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时节，亚斯兰星城三区。
皇宫白翡翠宫，地下机甲演练场。
“攻击数值已经大体确定，按照这个发给首领。还有，机甲足部关节的流畅度有些问题，调一下数据出来我看。”
观摩席上，几位研究员手捧光脑，十指敲击不停，严肃地进行着数据的测算。
其中一人捣鼓半天，满头大汗地抬头道：“……老大，数据显示没有错，关节应该只是被殿下打废了而已，不是机体的问题。”
黑鲨基地的研究员们们齐齐哑然。在他们旁边，帝国德高望重的老元帅陈.汉克正摸着自己的下巴。
沉吟许久，老元帅忽而摸了摸脑袋，说道：“小殿下这两天，好像心情不太好啊。”
沿着老人的视线看去，场上激战着的是一架机甲，以及一个人。
咚！合金打造的人形机甲重重地斜跨一步，机甲臂猛地出拳，“咻”地一声，摩擦空气时带起锋利的劲风。
a级机甲“m-豪腕”，基地新研制出来的攻击特化机甲，这一拳下去，据说能单凭力量把b级以下的晶骨砸个粉碎。
劲风一路扫荡至对面，吹开白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发带也被扬起。
少年储君神色冷淡，傲然站得笔直。那双翠绿如宝石的眼底像一汪湖水，倒映着迅速放大的机械臂。
砰！！
超s级赤金晶骨骤然现形。
机甲重若千钧的一拳，被稳稳地接下了。
紧接着袭来的是m-豪腕的第二拳，依然击打在晶骨上。咔擦……莱安的双脚下陷，是场地被巨力踏裂。
十五岁少年的肩膀并不算宽敞，此刻紧绷起来，任赤金色的晶骨覆盖了皮肤与衣物。
“一般。”
皇太子忽然开口。
“力道不如前天的那架m-地火，动作笨重，防御脆弱。对这个机型，我的建议是……”
莱安眼神一厉，突然爆发般低喝：“回、炉、重、造！”
他的晶骨瞬间涨大了两倍余，反扼住机甲臂，居然直接把m-豪腕给轮了起来！
陈.汉克变色：“殿下！”
只见机甲的合金双足剧烈挣扎，在地上拖出两串火星和深深的沟壑。
紧接着，伴随着驾驶员的惊叫，这架足足有两个成年人高的机甲就被凌空甩飞了出去，轰然砸进演练场的墙壁上！
“……”
莱安喘息急促，眼底的戾气渐渐消散。
半晌，他默然看着冒烟的机甲，以及正一瘸一拐地从驾驶舱内爬出来的驾驶员，撇开了眼。
“抱歉，没控制好力道。”
“不不不，都是下官能力不足……”驾驶员哪里敢接受皇太子的一声抱歉，惶恐得连连摇头。
莱安转身走下场地，接过侍者递上来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又开了一瓶水喝，目光往观摩席上投过去。
“殿下，请集中精力。”陈老元帅正无奈道，“您刚刚是走神了吧？太危险啦……”
危险是真的。正常人在训练中走神，有重伤之险；而他们的小殿下在训练中走神，是有把对手重伤之险……
莱安闭嘴不说话。
陈老元帅：“殿下这几天有心事，您刚刚在想什么呢？”
莱安阴郁地绷着唇角，将毛巾和水都随意往旁边一搁，“没什么。”
他又看向场地的角落，那里横七竖八地堆着十几架新型机甲，无一不是被打得破破烂烂。
现在，辅助机器人正将冒烟儿的m-豪腕也拖过去。
咣当！报废机甲堆里又多了一名成员。
莱安毫无负罪感地指了指那堆破铜烂铁：“现在所有要测评的机甲都过了一遍，我想我可以走了。”
陈老元帅笑呵呵地：“当然，殿下请便。”
黑鲨基地的研究员们顿时如释重负，几乎喜极而泣。
——就算首领说过本次测评的损失全部由军部报销，但是亲眼看着研制资金高达几百万币点的机体排着队被拖向报废堆，那是真他妈的肉疼啊！
三分钟后，莱安走出了机甲演练场，眼神有些放空。
他这半个月被抓起来实战特训——名为他的特训，实则是干苦力，给基地新研发的机甲做各项数据测评。
总算是结束了。其实，虽然要承认盯数据的基地研究员和挨揍的机甲兵都不容易，但他每天砸机甲也砸得挺辛苦的……
至于刚刚在想什么？
他想的是：这是最后一架要揍的机甲了。
结束之后，他就可以去找那个人了。
于是对方的容貌就浮现出来，明明是大半个月前的事，脑海中的画面却清晰如昨。
那天他只是去看了个小比赛。机甲赛事的广告牌闪着霓虹光，观众席上欢呼不断，夹杂着场上机甲的碰撞声，一片喧闹。
他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黑发黑眼的军校生，仗着自己戴了遮蔽器，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在旁边的座位坐下。
姜见明吃惊地回头：“皇太子殿下？”
莱安：“……？”
似乎看出了他的诧异，黑发军校生不着痕迹地抬起手，指了一下他的袖扣——
莱安殿眉尖一跳，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公开露面时戴过这枚袖扣，居然被记住了……
自从在亚斯兰图书馆清晨偶遇之后，他们又见过几次面。
但基本都是“莱安皇太子殿下前往帝国第一军校视察，勉励新生要勤学勇练，日后为国尽力”之类走形式的场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像今天这样的私下偶遇倒是第一次。
而如今，姜见明就坐在他身侧，前面开着淡蓝色的虚拟屏幕和键盘，军校生很认真地看着场上的机甲赛，时而垂眸敲击打字。
莱安不禁多看了两眼，淡淡道：“残人类也懂机甲吗？”
“什么？”
“很少有残人类会对机甲赛事感兴趣，尤其是这种非表演性质的技术对抗赛。”
姜见明手指一顿，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也很少有贵族子弟戴着遮蔽器来看这种不入流又粗暴的民间比赛。”
他温吞地笑了一下，眼眸深沉：“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不应该坐在皇宫里，等着观赏军部逢年过节安排的机甲演出吗？”
莱安神情立时冷下来，嗤道：“什么偏见。”
姜见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让皇太子后脑麻了两秒，突然意识到这人是故意钓出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前言。
莱安眸色微沉，暗想：他生气了？
残人类柔弱敏感，天生无缘机甲，这本来是客观的事实，他那句话算不上尖刻。
但不知怎么，黑发军校生淡然一个眼神扫过来，竟然让尊贵的储君心虚起来，好像自己开罪了人家似的。
新一局比赛开始了。姜见明依旧认真地敲他的键盘，似乎完全忘记了帝国储君正坐在自己旁边。
莱安心里烦躁更甚，完全看不进去比赛，随口道：“你认为哪方会赢？”
姜见明平静道：“红方。”
“为什么？”
“操纵技术上是蓝方略胜一筹，但机体方面，红方比蓝方强太多了。有些东西是很难靠个人的努力弥补的，您说对吗？”
莱安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抬头望向场地。
他刚刚连场上的机型都没看，哪知道……难道姜见明以为自己是在讽刺他身为孱弱的人种却没有自知之明？
这下乌龙闹大了，但气氛这么尴尬，小殿下哪儿拉得下脸来解释。结果姜见明还没怎么着，他自己先窝火得待不下去，起身一甩披风，就这么离席而去了。
后来冷静下来想想，就是后悔。
那时，他至少应当道个歉的。
飞行器从空道上降落，停在图书馆的门口。时间已经不早了，远处云彩斑驳，是个很美丽的黄昏。
莱安心不在焉地操纵着飞行器停好，又开始出神。
来是来了，他真能在这里找到对方吗？
找到了，又该说什么？
皇太子并不想引起骚动，于是戴上遮蔽器，用腕机刷了备用的身份卡进去，脚步声的回音显得四周很空旷。
这个时间，图书馆里已经没什么人。
很安静，又令人很舒适。
浓艳的夕阳悬在窗边，晚霞像一条又一条裁开的绸缎。最靠里的那条阅览桌旁，有个逆光坐着的身影。
姜见明还在看书，黑色发丝反射着夕光，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少年的唇瓣和优美的下颌线。
他沉在夕阳里，宛如一幅巨大的油彩画。
真好看。
莱安这样出神地想着，从后面一步步靠近。
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先是落在姜见明所坐的椅子上，随后沿着白衬衣下清瘦的脊梁线往上爬，终于将对方笼罩进去。
啪。
军校生轻轻地合上了书，他的手背白皙漂亮，指尖搭在精装的棕色封皮上。
他转过脸，眉眼间的气质温润而平和，睫毛在暮光余晖下闪动，像老电影里的特写镜头。
“皇太子殿下？”
静谧的图书馆内，两人一站一坐。
莱安走到姜见明身侧，靴子叩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皇太子摘下遮蔽器，缓缓问道：“你为什么总能认出我？”
“您的气场很特别。”
“我们应该只见过几面。”
姜见明抱着书站起来，弯起眉眼：“殿下当然不认识我。但我是帝国的子民，怎么会不熟悉殿下？”
殿下不说话了，于是军校生以为对方只是路过。黑发少年略微低头，含笑补上了一个对皇室应有的礼节，“图书馆就要关门了，请恕我先走一步。”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莱安下定决心咬了一下牙，突然捉住了姜见明的手腕。后者吃惊地驻足。
“上个月的事……”
白金卷发晃动，少年储君埋头低声道：“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姜见明怔住：“什么？”
莱安眼角一跳，他微怒地瞪着明晃晃地露出疑惑之色的姜见明，心想：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但紧接着，姜见明的脸上就显出恍然之色：“啊……”
他居然忍不住笑了：“都过去那么多天，原来殿下还介意着。请别这样，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您不提，我早就忘了。”
皇太子并不相信，冷淡道：“你说谎，那天你明明不高兴。”
他固执地盯着姜见明：“为什么要说不算大事，我既然来道歉，你就可以……你可以生气。”
……姜见明给听愣了，为难地抱着书在那站了好几秒。
他自认自己算是胆子大的那类，面对权贵也能不卑不亢，但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有天会被帝国储君堵在图书馆叫他生气。
他犹豫地说道：“殿下，您是地位尊荣的储君，更是亲自守卫国门的新人类，而我只是个普通的军校生。于情于理，我都不至于计较您的一句无心之言，难道您还期待着我把您骂一顿吗？”
“所以是因为我的身份？你究竟是不介意，还是不敢介意？”
莱安往前走近一步，“你面对我的时候，表情从来没有谄媚或畏惧。我以为，你和很多人不一样。”
皇太子平静地眨眼，“我以为今天如果能遇到你，你会对我多说点什么。”
姜见明轻声道：“比如，我可以说什么呢？”
“敦促民间机甲赛事今后统一选手使用的机型也好，让残人类有更多机会接触机甲领域也好，对我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难道你不想吗？”
“……”
“或者，单纯地说一句原谅我。”
喀挞，喀挞。墙壁上，复古式挂钟的秒针与分针同时指向十二。
铛——……
厚重的钟声响起，闭馆时间到了。
漫天暮色拥吻地表上的建筑群，星城的灯依次亮起。
姜见明站在书架与阅览桌之间，看着执拗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俊美少年，看着那双深翠色中因夕阳光而荡起金红波纹的眼眸。
他忽然想起爸爸曾经说他性子淡。是的，姜见明自认他从小就没有狂热地崇拜过什么人。
但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面前这位小储君的存在为什么会是帝国人民的白月光。
确实无与伦比。
确实有令人心神跪服的魔力。
并且，真实性格似乎比他想象得要可爱许多。
半晌的僵持后，姜见明弯了弯眼尾。他将怀里的书掂了一下，向办理借书的前台走去：“既然这样，我可以耽搁您一点时间吗？”
“就如殿下所愿，我们多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