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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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月(013)

    凛月(013)

    马车晃晃悠悠,徐徐向前。

    车内的人也跟着马车轻轻摇晃。

    “自然要见的。”季书闲侧过身子,眉棱骨微挑,“你不想见语嫣?”

    男人的眉目分外柔和,丹凤眼狭长,浓密长睫倾覆而下,乌眸漆亮,好似那深秋的潭水,水泽粼粼。

    被季书闲这样瞧着,温凛月的思绪不受控制地短暂跳脱了须臾。他们相识数载,她过去竟从未注意过他的这双眼睛,生得这般好看。

    她这边掀了一半的帘子,晨间沁凉的微风筛进马车,吹在她脸上,她感受到一阵舒爽的同时,也被拽回了适才跑远的思绪。

    “我并非不愿见公主。”温凛月晃了晃脑袋,嫣红的珊瑚耳坠随之摇曳,“只是我心中纠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主。我知道温家的事儿和公主无关,她为了救我甚至不惜跪于御前一天一夜,她待我一向是极好的。可是陛下灭了温家满门,全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说没就没了。陛下是公主的父亲,她的父亲杀了我的父母亲人,我做不到毫无芥蒂地面对公主。”

    外头斑驳的日光映着少女清秀的面庞,干净如潭。

    此刻她皱着一张小脸,拧起两道秀眉,表情纠结。

    “既然心中介怀,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就少见面。今日见一面,往后你也没什么机会进宫,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温凛月攥紧绢帕,心中一片怅然。

    曾经那么要好的朋友,情同姐妹。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和季语嫣早已回不到从前了。她们硬生生地被命运的洪流错开了彼此。

    时至今日,唯有一句叹息!

    ——

    进宫以后先去面圣。

    高公公进去通传,两人立在殿外侯着。

    过去给公主伴读,温凛月时常随着公主出入勤政殿。陛下考公主课业,她当时只一门心思祈祷公主顺利过关。旁的不做他想。

    那时她是公主伴读,尚书府千金,父母恩爱,家宅安宁,无忧无虑,从不知人间疾苦,更不识人心险恶。

    而今家破人亡,她却以裕王妃的身份踏进勤政殿面圣。

    人世无常,不过如此。

    殿内的那个人恰恰就是让自己家破人亡的元凶。更可恨的是,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她除非造反,否则没有半点手刃仇敌的机会。

    殿外寒气逼人,温凛月仿佛置身风口,任由那凛凛寒风刺破衣裳,将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一时间手脚冰凉。

    许是猜到温凛月心中所想,季书闲适时握了握少女冰冷的手,声线低缓有力,“不要多想。”

    简短的四个字足够安抚人心。

    她的心神奇地定了。

    她冲他虚弱地笑了笑,“王爷,我没事。”

    比起她,季书闲被手足算计,他内心的愤懑和悲凉又岂会比她少呢!

    说到底他们都是可怜人罢了。

    勤政殿龙涎香弥散,香气缭绕。

    皇帝坐于案前,手执御笔,正在批阅奏折。成摞的奏折堆积如山。

    “啪……”一声脆响炸开。

    一本奏折从案上飞出,径直砸在地上,伴随着君王的暴怒声,响彻云霄,“一群废物!”

    霎时间,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诚惶诚恐。

    高公公俯身将奏折捡起,归置于御案上,“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天天嚷嚷着两国交好,两国交好,真到了关键时刻,个个推三阻四,连个接待使团的人都找不出!”皇帝气得额角冒烟,怒目圆睁。

    高公公:“陛下,裕王爷和王妃觐见。”

    皇帝这才敛起神色,“宣!”

    “宣裕王爷和王妃觐见!”

    两人进殿,跪在地上,“臣弟携内子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抬了抬手,“平身!”

    “谢陛下!”

    从一踏进勤政殿,温凛月便觉得分外压抑。龙涎香浓郁的气息纠缠鼻息,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

    不止这大殿里的人,就连殿内的物件都让她感到生理性不舒服。

    明明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今日再看又是这般陌生。

    皇帝不着痕迹地打量温凛月,言语之中似有几分感慨,“跟语嫣一般大的丫头,如今却已经嫁作人妇,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季书闲笑着接话:“语嫣已及笄,陛下亦可以为公主择婿了。”

    皇帝气定神闲道:“不急,朕就语嫣一个公主,宝贝得很,朕还想多留她两年。再者驸马人选也不是那么好定的,总还是要多看看。”

    季书闲:“公主金枝玉叶,陛下又看重语嫣,婚事这块确实应该从长计议。”

    皇帝看着温凛月,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模样,“入了裕王府,如今可还习惯?”

    他端坐在龙椅上,一身玄金盘领袖袍,衣身上大团金织团龙纹样,腰间束玉带,勒出粗壮的腰身和浑圆的肚子。

    明明是十分亲切的语气,却始终带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让温凛月不寒而栗。

    这种感觉她不是今日才有,只是如今更甚。

    温家的惨案让她对皇权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九五之尊,万人之上,一人掌控着全天下人的生死。在君王面前,所有人都是卑微蝼蚁,是生是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父亲背负贪污的罪名,不明不白死在狱中。温家上下一百多口人问斩于西市。她在掖幽庭受尽折辱,任人践踏。

    一切历历在目,她永不敢忘。

    对于灭了温家满门的人,温凛月痛恨的同时,更有巨大的畏惧。

    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十指青白,用力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浑然不觉疼。

    害怕情绪外露,温凛月始终压着脑袋,不敢直视皇帝,恭敬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妇一切都好。”

    “你既入了裕王府,往后就好好照顾五弟,打点好王府,做好夫君的贤内助。”

    “陛下教诲,臣妇谨记于心。”

    “太后和皇后还等着见你,朕让人先带你过去,朕和五弟还有话说。”

    “是。”

    勤政殿的小太监领着温凛月出了大殿。

    皇帝摒退殿内宫人,拂了拂衣袖,“五弟,先同朕下盘棋吧!”

    ——

    温凛月出了勤政殿,缓慢呼出一口浊气。

    不知不觉中后背沁出一层薄汗,里衣透湿。冷风一吹,凉嗖嗖的。

    勤政殿的小太监领着温凛月绕过宣德门,径直往慈安宫方向走去。

    路过太和门,看见掖幽庭的一群宫奴跪在地上擦拭汉白玉栏杆。他们衣裳单薄,身形佝偻,神情麻木又空洞。

    不久之前,温凛月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管事太监拿着根虎皮鞭凶神恶煞地立在一旁,时刻监督着这群宫奴。

    在掖幽庭那半年,温凛月常做这样的活儿。跪在地上,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将那些栏杆擦拭干净,不得留下一丝灰。

    夏日里倒还好,若是在寒冬腊月,那冷水浸骨,手指冻得通红麻木,毫无知觉。

    远远见到温凛月,管事太监和宫奴齐齐跪在地上。

    这位管事太监不是王冲,而是新面孔。

    从旁经过时,温凛月趁机往队伍里瞧了好几眼,并未如愿见到好友杜雨莹。想必雨莹今日是在别处当值。

    原本还想趁着这次进宫同杜雨莹见上一面的,如今怕是要落空了。

    宫廷这般大,杜雨莹今日也不知道在何处当值。她同季书闲进宫面圣,时间有限,她来不及去找好友。何况宫中耳目众多,她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去找人。

    她收起心中的失落,只能寄希望于下次进宫了。女眷入宫不便,就是不知道下次进宫会是什么时候了。

    慈安宫同勤政殿离得不远,走路堪堪一刻钟。

    温凛月得了通传方入内。

    内殿之中,乌沉香燃得正旺,青白烟雾袅袅升腾。

    太后、皇后、各宫娘娘齐聚一堂。

    嘉宁公主季语嫣是杨皇后所出,穿着一身鹅黄色如意纹锦袄,规规矩矩地坐在皇后身侧。

    见到温凛月,季语嫣惊喜地迎了上去,一把握住她手,激动地问:“阿月,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过得可还好?”

    温凛月笑了笑,“多谢公主记挂,阿月一切都好。”

    季语嫣:“我一直很担心你,听说五皇叔将你接走了,我想出宫去看你,只可惜一直没找着机会。”

    “我在王府一切安好,公主不必挂心。”

    “语嫣。”身后杨皇后出声打断,“现在该改口叫皇婶了。”

    季语嫣不由失笑,“你看我这脑子,你嫁给了五皇叔,自然该叫你皇婶了。你就比我大两个月,咱俩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叫你皇婶还真不习惯呢!”

    面对季语嫣纯真无邪的笑容,温凛月心中惆怅万分。公主什么错都没有,她是无辜的,她只是恰好是皇帝的女儿,可她就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公主还是如往常一般叫我阿月吧。”听季语嫣喊自己皇婶,她也很不适应。

    杨皇后沉声道:“五弟妹,规矩不能坏,该怎么称呼就得怎么称呼。皇家最重礼制,这辈分乱不得。”

    温凛月垂眸道:“皇后娘娘提点的是,是阿月逾矩了。”

    季语嫣噘嘴抱怨:“母后,您这么较真做什么?不就是一个称呼嘛!”

    杨皇后训斥:“你懂什么,当心被你父皇听到说你目无尊长。”

    季语嫣偷偷和温凛月咬耳朵,“往后在人前我就喊你皇婶,人后还是喊你阿月。”

    见女儿同温凛月交头接耳,杨皇后板起脸训斥:“语嫣,给本宫坐好,你皇祖母还未说话呢!”

    得了杨皇后的训斥,季语嫣只得乖乖坐回椅子。

    温凛月过去是嘉宁公主的伴读,自小便频繁出入后宫,后宫嫔妃也都认识她。

    她身份尴尬,太后等人见她也不过是出于礼制。见了面,问了几句话,赏赐了些东西,便把人打发了。

    从慈安宫出来,立在一棵健硕的桂花树下,季语嫣拉住温凛月,“阿月,随我到宫里坐坐吧,咱俩这么久没见,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公主恕罪,今日怕是不行了,王爷还等着我一起出宫,改日吧。”

    温凛月实在不想对季语嫣强颜欢笑,尤其是刚刚还在勤政殿见了皇帝,温家惨案历历在目,犹在昨日。她心中憋闷得厉害,只能寻理由推脱。

    见温凛月拒绝,季语嫣失落万分。但也并未想太多,只当好姐妹和她五皇叔新婚燕尔,离不了人。

    她故作伤心道:“阿月,从前也不见你有多亲近我五皇叔,如今倒是一刻都离不开他了。果然女子嫁人就不一样了,你现在心里只有五皇叔,再也没有我了。”

    温凛月:“……”

    温凛月简直无语,这话让她怎么接?

    见她沉默不语,季语嫣酸酸地说:“你看,被我说中了吧,阿月你就是重色轻友。五皇叔太坏了,他抢了我的好姐妹,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温凛月:“……”

    嘉宁公主一旦矫情起来那真是没完没了的。温凛月心中沉闷压抑,实在没精力同对方强颜欢笑,只想赶紧走人。

    马上就到晌午了,她和季书闲说好了在宣德门碰面,两人再一同出宫的。眼看着天边的日头越升越高,她没时间了。

    为了早点摆脱季语嫣,温凛月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公主,你不知道,我自小便爱慕王爷,如今好不容易才嫁给他,我当然要时时刻刻黏着他啦!公主你现在还未成亲你不明白,等你将来有了驸马,你也会像我一样日日夜夜黏着驸马的,一刻都不舍得离开他。”

    季语嫣:“……”

    “五哥,我竟不知道五嫂从小爱慕你呢!”一道清亮浑厚的男声突兀地从身后响起,带着无限调侃的语气。

    温凛月下意识转身,只见两道颀长英挺的身影从不远处层层叠叠的树影里挪出来。

    季书闲和季书源一同现身。

    一个表情戏谑,一个沉静如初。

    温凛月:“…………”

    作者有话要说:  阿月:大型社死现场!~(>_<)~

    感谢金主爸爸的打赏,爱你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