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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有时候,某一转瞬会变得特漫长,长得像是过不完一样。

    人活一辈子,可能总要经历几次这样特殊的漫长,比方说死到临头的时候。

    程潜的霜刃本能地剑锋向后,飞到了半空,直到他扭头看见后人的脸——韩渊。

    韩渊突然跑到他后有很多理由,或许是想看热闹,或许是想踹那周涵正一脚,逞几句口舌过过嘴瘾……有人会防备他。

    此时,他的师弟眼中是与青龙岛上那些散修们出一辙的血红,熟悉的脸上被黑气笼罩,五官都扭曲了,他似乎将全的真元全都集中在了这一只手上,用力太过,指骨已折,他却不知疼。

    岛上那些中了画魂的散修也一样——说是疼,他们连死都不知。

    程潜满脸错愕地盯着韩渊,感觉真元与生命力全都顺着胸口的破洞往外涌,连带着漏出去的还有他满的喜怒,堵也不住,挣扎也不住,怎样难以置信也不住。

    韩渊毫无知觉地回视着他,而后猛地将手从程潜胸口抽/出,一手血肉溅在脸上,他木然地看着程潜倒在自己脚下。

    程潜一直紧紧地盯着他,肢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脸上那血色似乎都往眼圈处聚拢而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过去十几年,有生以一切背负不的苦痛与怒放般的欢喜,此时都成了褪色的琐碎,落入了“命该此”的一捧荒唐。

    终于,本已经架在韩渊脖子上的霜刃剑剧烈地颤了一下,凡铁似的掉在了地上,只划破了韩渊一层浅浅的油皮。

    这变故兔起鹘落,所有人都懵了,直到水坑率先一嗓子哭出,严争鸣才梦方醒,他保持着方才半跪在地上的作,肢却好似灌铅,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连站也站不起。

    一向兔子胆的李筠却一时脑热,将岛上那些散修的可怖状都忘了个干净,竟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了韩渊。

    韩渊被他推得往后一错摔了个跟头,他却也不知爬起,目光空洞地往那一歪,要不是胸口还起伏,他简直好像一具新鲜尸。

    “小潜,小潜……”李筠的视线都被眼泪糊住了,无措地跪在程潜边,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自己上摸摸去,似乎是还抱着一丝侥幸,企图翻出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程潜侧躺在地上,像一条干涸垂死的鱼,可能是为听见了李筠的声音,他已经微微涣散的瞳孔突然回光返照一般重新有了一神采,随即,霜刃剑诈尸似的腾空而起,擦着李筠边而过,险些将李筠脸上的泪水也冻成冰,径直入了后周涵正的天灵盖。

    这剑与这人仿佛真应了那句“男儿到死铁”。

    周涵正挣脱聚灵玉已经是勉强,拼命催以前下在韩渊上的“画魂”,基本已经算交代了,最后挨了这样一下,一代祸害,终于就此尘埃落定。

    程潜与霜刃有特殊的感应,周涵正死在他的剑下,他不用查看,也有数。

    这少年在满面血污下露出了一笑容——总算是杀了这姓周的,以后只要他们自己小些,外面就不会有人知他们是扶摇派的,不会有人将扶摇山上那些似真似假、暧昧不明的宝物的主意打到他们上……

    程潜轻轻舒了一口气,几乎感觉自己可以功成退了。他微微向着地面侧过脸,好像人之将死,本能地寻觅一个归宿一样。

    这时,李筠惊呼:“韩渊!你干什么?”

    只周涵正一死,木偶似的韩渊整个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不知他上被了什么手脚,韩渊有完全清醒过,他的目光迷茫地转过周,落在程潜上时,脸上的神色挣扎了好一会,像是真正的韩渊正拼命地争夺着的控制权。

    可是他最终能醒过。

    韩渊猛地从原地站起,看也不看岛上的同师兄们,径直往大海走去。

    李筠哭得直喘,捏了一也不知对不对的手诀,挥手打在了韩渊后背上,只见他掌中伸出无数条细小的蛛丝,将韩渊牢牢地绑在了中间,喝:“你给我站住!”

    韩渊无知无觉地任凭那些蛛丝在他上割出一一的伤痕,李筠一咬牙,狠狠地收缩五指,要将他硬拉回,但就在这时,那韩渊上突然着起了一把无由的火,火舌不知有什么头,转眼便将李筠缠在他上的蛛丝与他自己的衣服一起烧了干净,随即,无人钳制阻挠的韩渊就这样赤//裸/地纵一跃,跳入了浩浩海水中,冒出头。

    这一系列的事,程潜却不知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变得迟钝,全部集中到了疼痛上,一双冰凉的手伸过,将他整个人托了起,那人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抚过他的脸。

    说也奇怪,这一刻,程潜连满地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了,却奇异地嗅到了那股兰花香。

    这是大师兄每次给他上药的时候袖口传出的味,是他每次赖在师兄房,锦被上隐约溢出的味,每次萦绕在边,他仿佛都在昏昏欲睡。

    程潜的意识开始模糊,他那方才死也要拖周涵正垫背的那股清明转瞬即逝,一时间糊涂得几乎忘了自己在何方。

    “我……”程潜发出一声蚊子似的呓语。

    严争鸣低下头,缓缓地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嗯?”

    “……想回……家……”

    严争鸣怔了半晌,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

    他踉踉跄跄地抱着程潜站起,温声:“好,回家,师兄带你回扶摇山,咱们走。”

    程潜好像是笑了一下,逐渐开始力气说话,于是缄默了下。

    同时,他突然不着边际地想:“真是疼,死已经这样疼,生的时候也是一样么?”

    后他想起,生的时候好像是有他的亲娘替他疼了。

    突然之间,程潜对父母、对所有人的怨愤就都烟消云散了,连他短短一生中的颠沛流离与寄人篱下,也都化在了那阵幽然暗生的兰花香。

    终于,程潜的头骤然失去支撑,无力地落在了严争鸣的肩膀上。

    既称尘缘,便似喧嚣,而复往,不可追矣。

    李筠连滚带爬地追上:“师兄!师兄!你放下他吧,小潜不在了!”

    严争鸣充耳不闻,李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师兄!”

    严争鸣脚步微顿,转头静静地看着他,一滴眼泪也有掉,李筠的一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一句“铜钱睡着了,吵”。

    眼下这一死一失踪,要是个疯的,李筠简直已经不知怎么办了。他后退了半步,颤声:“大师兄,你可吓唬我。”

    “我知。”严争鸣垂下眼睛,自言自语地低声,“我疯,你让小师妹哭了。”

    李筠听了反而更慌,为大师兄这疯得好像还有不同寻常。

    “去打水。”严争鸣吩咐,他头也不回地抱着程潜的尸往荒岛中间走去,口中,“让他干干净净的……然后我们想办法做条船。”

    李筠呆呆地问:“坐船去哪?”

    严争鸣:“先回严家看看,不过我估计严家已经不在了,我家虽然富甲一方,终究也不过满凡人,除掉他们,和掀一个蝼蚁窝什么分……我就是亲眼看一看,了,也就不惦记了。”

    李筠蓦地浑发冷,就在时路上,他们还在自欺欺人说雪青的傀儡符只是丢了,人事,严家当然更不可能有问题,而现在,他的掌师兄好像已经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世上一切可能加诸于他的噩耗。

    赭石默默地将水坑放下,手脚麻利地找水,搭手帮严争鸣将程潜放下,洗净了少年一血污。做完这一切,严争鸣却还是觉得程潜这衣冠不整得有委屈,于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把程潜包了起。

    严争鸣半跪在程潜边,怔怔地看了那张脸许久,仿佛看到了自己飘洒的万念俱灰。

    严争鸣忽而想:“我还活着干什么,不跟他一起走吧?”

    这念头一起,他内真元登时逆转,严争鸣脸上忽而笼上了一层不祥血色,隐约竟是走火入魔的征兆。他中有千万条怨气纷纷起落,无头无尾地串成了一张天罗地网,紧紧地箍住他的三魂七魄,周涵正,唐尧,白嵇……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闪过。

    “为什么他们不去死?”严争鸣忽然喃喃出声,“所谓天,就是让无耻之徒长命百岁吗?”

    离他最近的赭石立刻感觉不对劲,小声唤:“掌?”

    严争鸣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他,看惯了的、常常带笑的桃花眼两眼深不见底的枯井,黑得看不见边际,严争鸣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一字一顿:“我若得,也要横行无忌、随性滥杀、强取豪夺,谁敢挡我的路,我必让他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管他是神是佛!”

    李筠大骇:“师兄,你、你说什么呢?”

    “凭什么?”严争鸣的声音低低地压在沙哑的嗓子,“凭什么!”

    他话音未落,周已经升起了一层黑气,一圈砂石全都应声而起,人一时近不得,李筠贸然伸手去抓他的肩膀,还碰到人,已经被弹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赭石更是不知该何是好,只好眼巴巴地望向李筠。

    李筠从地上一跃而起,色厉内荏:“严争鸣!小潜出事,小渊丢了,你当我就肺、不知难过吗?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李筠从小性格就不怎么尖锐,坏也是蔫坏,随着年纪的增长,更是很少疾言厉色地发脾气,此好不容易积聚起的一暴怒,三两句就发泄光、衰三竭了,李筠跳完脚,红着眼眶抽了口气,继而带着哭腔说出了他多年一直不肯在嘴上承认的话:“至少小潜比我强多了。”

    可惜他难得一遇地吐露声,结果却是对牛弹了琴,严争鸣仿佛聋了,地面上飞起的石子一记耳光一样扇在李筠脸上,顿时留下了一血印子,李筠被迫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到了被扔在一边人管的水坑。

    水坑无助地抱住他的大腿,不过几天的工夫,她鼓包子一样的脸已经明显地消瘦下去了,变成了小小的一团,下巴尖得和她脖子上的两根搜魂针出一辙,李筠目眼神一扫,突然蹲下按住她的肩膀,急促地说:“搜魂针借我用一下!”

    水坑不及反应,李筠已经一把将一根搜魂针拉了下,弹指破开针头木塞,向严争鸣挥去。

    水坑吓呆了,伴着她一声尖叫,搜魂针径直入黑雾中,分毫不差地戳进了严争鸣肩膀。

    浓重的黑雾倏地散了,严争鸣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前扑去,伏在程潜上,半晌起不。

    李筠立刻冲上去,迅速拔/下那根毒针,截断严争鸣血流,一真元打进去,将还得及蔓延的毒血尽数逼了出,直到流出的黑血带了红,他才松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瓶被海水泡过的解毒丹,推了推一不的严争鸣,讷讷:“我叫你你不应……迫不得已,师兄,先把解毒丹服下吧。”

    严争鸣抬头,李筠等了片刻,有等到回音,于是小地将手搭在了严争鸣有受伤的那边肩膀上,这才感觉到大师兄的颤抖瑟瑟的落叶。

    严争鸣紧紧地抱住程潜已经冰凉的,痛哭失声。

    他们在岛上逗留了半个月,一艘刻满了粗糙符咒的独木舟终于做完了,小舟中只能勉强坐下两个人,好在水坑还小,可以凑合着挤一挤,严争鸣可以御剑,倒也能勉强同行。他扯了一块布,将程潜的霜刃剑包好随带上,行囊简单得不能简单。

    “掌师兄,走吧。”李筠提醒。

    严争鸣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荒岛,他原本带着些少年跳脱气的眉宇间似乎是一夜之间就笼上了一层沉郁之色,仿佛方寸的岁月被无限拉长,不过一俄顷,少年就已经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严争鸣望向岛上,眉目忽然一弯,露出几分沉甸甸的温柔:“等有一天,我们能光明正大地重回扶摇山,就接你回家好不好?”

    自然是有人回答他的。

    严争鸣将破布卷起的霜刃背在后,踩上他那豁开一角的佩剑,御剑开路而去。

    海天一色,两处皆是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