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

六爻 > 第 64 章

第 64 章

    一团乌云突然自无端处而来,将明亮的月色盖个严丝合缝,晴天雷毫无征兆地当空炸开,映得半边天色惨白一片。

    闪电正落到朱雀塔上,塔身九九八十一个青铜铃同震颤,那急促的铃声催命一样。

    接着,就听一声巨响,存续千年的朱雀塔从中间一分为二,旧墙皮寸寸皲裂,转瞬间塔身就炸个稀碎。

    朱雀塔中令无数人垂涎的内容终于现于众目睽睽下——

    只见破碎的塔身面空荡荡的,像个穷困潦倒的囚笼,主人那不阴不阳的石像闹鬼似的端坐中,头顶还悬着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灯身上吊的姿势来回打着摆子。

    石像低垂的眉目间似有无边悲意,在油灯剧烈跳跃的火光下忽明忽灭,一枚龟背蓦地从手中掉下来,落到地上翻个个儿,震颤不已,露出背刻着的一个“乱”字。

    惜谁都没能看清,下一刻,龟背与石像一同毫无预兆地灰飞烟灭。

    悬挂的油灯中似乎传出一声苍老的叹息,火光渐渐熄灭下来。

    朱雀塔已经不在,守塔上百年的塔灵想必也随而去。

    这,有眼尖的看见另一样东西,声问旁边人道:“你瞧,那是根冰柱吧,里面冻什么?”

    众人随望去,这看见寂灭的油灯下有一个一人高的大冰柱,中间冻着一个看不清眉目的人,那人身上缭绕的黑气在透亮的冰里来回穿梭,几欲破出,黑压压的,和夜色融成一团。

    有道是“生灵不灭,心魔不死”,此物无法被杀死,无法消除,程潜只好使个“封”,将封在冰里。

    程潜本想着,这朱雀塔里除破铜烂铁,就剩下一个不是人的塔灵,那心魔被封在冰里没有力量来源,久而久必然会被削弱,哪怕个一二十年,冰柱被朱雀塔融化,也差不“饿”死。

    谁知这好像能千秋万代的朱雀塔,居然转瞬间就碎在顷刻!

    浓重的黑云自南边汹涌而起,源源不断地包裹住那冰柱,好像是被什么召唤而来。

    在场有机灵些的修士见此情此景已经准备跑。

    马车的两位保护纨绔的元神修士毕竟是见世面的,中一个瘦高些的老者开口道:“这魔气冲天,不是好相与的。”

    另一个矮胖些的道:“常听人说南疆有魇行者,我看不是空穴来风,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走吧。”

    那瘦高老者叹口气,有点无奈地问道:“那少主怎么办?”

    矮胖老者尚未及回话,便听旁边一个修士震惊道:“辈,快看!”

    只见说话的修士腰间有一根灰绫,那灰绫活物似的竖直而起,飘飘悠悠地随风而动,竟缓缓地指向朱雀塔的方向。

    持灰绫的修士急促地说道:“辈,这是‘寻踪绫’,来我因怕出意外,将另一端打在少主人身上,寻踪绫想必是被朱雀塔阻隔,眼下朱雀塔一炸,立刻就能感觉到少主的位置。”

    那瘦高老者听,脸色当即一变,惊道:“少主怎么会在朱雀塔里?这、这该如何是好?”

    如何也好不——就在这,只听远处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所有黑气漩涡一样地聚集在冰柱周遭,竟自地下汇聚成龙,扶摇而上,将那冰柱卷起来。

    不知是谁喃喃道:“土蛟成龙,天下乱……”

    那黑龙引颈上天,一声怒吼惊动南疆大山十万座,冰柱脆响一声,蓦地出现一道裂痕,从上而下,转眼分崩离析,冰柱中封住的黑影与巨龙合二为一,缭绕着直冲天际。

    九霄震动,星月齐黯。满山黑气如不灭的大火,将半壁江山也吞下去。

    神佛惊惧。

    那矮胖的元神修士大惊道:“走!走!快走!”

    饶是他一方大能,在此情境下,声气也不比秋虫高到哪里去,这元神修士咬咬牙,当机立断扔下他的同伴,连滚带爬地将自己化成一道流星,没命地逃脱而去。

    就在他脚下剑升致天空的一刹那,朱雀塔处犹如张开一张腥气扑鼻的大嘴,转瞬将在场所有人都一口吞下去,仙体与元神,竟无一逃出。

    那矮胖的元神修士见此面无人色,头也不敢回,向着北方飞驰而去。

    此边陲酒楼中,程潜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将严争鸣吓得不轻。

    他连拍再喊地叫半晌,哭笑不得地现程潜居然被这一杯掺酒的桂花糖水灌趴下。

    严争鸣完全没料到他这看起来无坚不摧如同非人的师弟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放倒,抓耳挠腮地在旁边手足无措好一会,终于想起自己该干什么,他上一步,也不知跟谁解释道:“去床上躺着。”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严争鸣说完这句话,就仿佛得到什么许一样,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弯腰抱起程潜,放到他那干净得一根头都没有的床铺间。

    严争鸣注视程潜片刻,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在他脸上拍两下:“哎,你真是一口都不能喝么?”

    程潜毫无反应。

    严争鸣的心绪不自主地飞扬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美什么,若有尾巴,想必已经翘上天,他戳戳程潜的额头,说道:“看你这点出息。”

    程潜借着他的手微微侧半张脸,清浅的呼吸间有含着桂花味的酒气,毕竟是凡酒,以程潜的体质,纵然人事不知,真元也会自行运转将那一点酒气排出来,即便是醉,他也醉不一片刻。

    严争鸣就这一片刻坐在床边,目光描摹着程潜的五官,方沉淀下去的心湖中仿佛被人丢一颗石子,再次飘起涟漪来。

    他就像个守着糖的穷孩子,心痒难耐地想监守自盗一下,又没有作案的胆子,只好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一边七上八下地胡乱想,虽然没敢碰程潜一根汗毛,但已经快将自己的心想得心从嗓子眼里跳出去,脸上兀自挂上一个诡异的傻笑。

    就在这,窗外突然传来异动。

    好像耗子掉进米缸里的严争鸣蓦地从一堆老不正经的幻想中回神来,神色一凛,隔空拍开窗户。

    只见院里的飞鸟好像齐齐受惊,正扑腾着翅膀四散而逃,南边仿佛上来一阵天色,浓云如潮似的翻滚不休,一股巨大的压力循着阴沉的夜空传来。严争鸣再顾不上偷看谁的睡颜,回手一掌按在程潜的心上,含着锋锐气的真元陡然长驱直入,瞬间将程潜体内不温不火转动着的真元搅动起来,那本就没有一口的酒顿消弭无处。

    程潜被他拍得呛咳着清醒来,让外来真元强行叫醒的滋味自然是不怎么愉快的,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没顺来,两侧太阳穴还在乱跳,程潜的眉头拧成一团,有点吃力地将自己撑起来,心说要是严娘娘胆敢告诉他,这一掌拍来是因为他没脱鞋,他非得以下犯上不。

    严争鸣瞬息间已经站在窗,背对着程潜道:“一杯倒,起来,出事。”

    程潜方扔在桌上的霜刃“嗡嗡”作响,他力掐掐自己的眉心:“怎么?”

    话音没落,严争鸣方被程潜硬破开的门再次被人踹开,只见李筠肩上扛着一只半人高的长腿大鸟闯进来:“大师兄……呃,、潜?”

    程潜在此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他坐的地方。

    李筠一只脚跨在门槛上,神色又猥琐又尴尬,简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饶是四下危机未名,严争鸣还是被他的眼神看得一阵做贼心虚,怒道:“杵在那干什么?滚进来!”

    程潜看着那蔫耷耷的大鸟问道:“这是师妹?”

    “她的妖骨有异动。”李筠将水坑放在桌上,水坑体温极高,李筠袖子与双手被烫出一排焦黑,身体接触桌子的一瞬间就听“嘶拉”一声,旁边的一壶凉酒沸腾起来。

    李筠挥手将酒桶移到窗台上,缩回手窝在一起吹吹,说道:“所以她一直变不回来根本不怪我。”

    水坑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活像一只金碧辉煌的烤鸡,说道:“师兄,我要死啦。”

    然这位要死的一偏头,正好看见严争鸣方打开丢在一边的点心,便探头啄一口,留下一个贯穿的孔,边吃边道:“死也要当个饱死鬼。”

    程潜:“……”

    他现大师兄在带孩子方面很有一套,特别会因材施教,完全保留师妹原汁原味的鸟气。

    此外面的天已经黑得不行,酒楼中不的住客全都披衣而起,人心惶惶地伸着脖子在外面观望,程潜探头看一眼,见远方黑云间似有一条黑龙若隐若现间——这不是真龙旗中那死八千年的古董,巨大的威压伴随着让人内息不稳的魔气呼啸而来,笼罩风云变幻的半个天。

    就在这,水坑身上突然出一声脆响,那原本半人高的大鸟翅膀骤然拉长,身上蹿起几尺高的火苗,木头桌子当即被付一炬。

    严争鸣长袖一展,来自剑修的森然剑气好像一个透明的罩子,蓦地将整间屋子笼罩起来,李筠从怀中摸出一包朱砂,抄起窗台上的桂花酒化开,整个人几乎快成一道残影,地面上一圈一圈火红的符咒行云流水般的展开。

    程潜本来想说一句“此处不宜久留,能不能走”,见此情此景,也将这没必要问的话咽回去,他抓起霜刃纵身一跃,蹿上屋檐,站在外面护法。

    脚下传来几声巨震,天妖力无无刻不在想方设法地破骨四溢,被严争鸣死死地压制住。

    每次水坑长妖骨,他们俩都仿佛要性命相博一样,严争鸣这些年的境界纵然一日千里,水坑的天妖力长得更疯,此,她身的长羽被被四散的剑气割得七零八落,炽烈的三昧真火不自主地散开,甚至影响到剑意圈外的程潜。

    程潜的背几乎有灼痛感,比起朱雀塔的沉敛,水坑身上的火似乎更加暴躁。

    突然,一声凄厉的鸟啼声自他身传来,一道红霞破屋顶而出,直冲天际,将密布的黑云撕开一条口子,简直是在千里外竖个巨大的靶子。

    那远处云端的黑龙蓦地扭头看来,正对上程潜的目光,程潜一阵汗毛倒竖,不自主地握紧手中剑——他已经不知少年没有这种感觉。

    忽然,有人在不远处低声道:“凤凰九雏……她是彤鹤?”

    这声音十分耳熟,程潜蓦地一回头,惊诧道:“唐兄?你怎么在这?”

    来人正是唐轸,不知是不是黑云下的缘故,唐轸脸色越难看,像个命不久矣的痨病鬼。

    他身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年轻人,自两边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一个是年明明那喜欢自言自语的宝贝儿子年大大,另一个正是不久程潜三根冰锥钉住魂魄的六郎。

    唐轸并不与他寒暄,只是望向那愈加迫近的黑龙,有气无力地说道:“魔道三千中,有一种最是罕见,是因心魔入道,以身为心魔器,若是大成,即聚敛天下心魔无坚不摧力,汇聚成魔龙。然而心魔伤人伤己,我也还是第一次知道竟有人能将此道走到这一步——友,你要心,彤鹤天妖的妖骨正合适做魔龙脊背。”

    说话间,那黑龙已至,凡人与修士俱成蝼蚁,早已经四散逃窜,喊叫声四起。

    龙吟如惊雷落下,震得人几乎站立不住,只听一声巨响,除程潜脚下酒楼,周遭房舍树木无一幸免,一瞬间分崩离析。

    程潜:“让开!”

    他手中霜刃蓦地出鞘,霜寒气水波似的四下荡开,隔开老远都能听见那琴弦似的嗡嗡作响。

    潮湿闷热的空中,每一滴水都似乎被他挤出来,冰霜眨眼盖住整个酒楼,程潜站在那攒尖的屋顶上,手持霜刃,依稀是当年弄潮分海般的不闪不避。

    荡开的白霜与逼至的黑云毫无缓冲地撞在一起。

    “轰”一声——

    极亮与极暗狭路相逢,酒楼下两座搔首弄姿的迎客石狮子被扫个边,转瞬化为齑粉,霜刃的金石声尖鸣不已,黑龙在空中翻转腾挪。

    唐轸在他们短兵相接地刹那就抛出一块五彩的石头,那石头凭空化为一个罩子,将他们三人罩在里面,强光,罩子上竟清清楚楚地留下一道裂纹。

    所谓石破天惊——

    年大大震惊得都结巴:“唐……唐……这、这是当年女、女娲娘娘剩在人间的五彩石……”

    唐轸看起来倒不怎么心疼东西,只淡淡地说道:“边角料而已,怎禁得住魔龙一击?这魔龙既成,此魔头已经有问鼎北冥的资格。”

    年大大眼睛瞪得要脱窗:“他能成为北冥君!”

    “不能。”唐轸说道,“魔道成王败寇,想要问鼎北冥,必要以一代北冥君的尸体铺路,上一任北冥君剩下一魂,被一位……唔,十分不起的道友以自己的元神封住,让他既不算生,也不算死,‘北冥君’也就此永远被封存,再无人能取得。”

    年大大无心听他讲古,紧张地问道:“我那程师叔不一百来岁,如何斗得万魔宗?”

    六郎一直默不作声,听这话,扶着唐轸的手不自主地紧紧。

    唐轸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去——那屋顶上的程潜整个人晃晃,霜刃的剑尖竟有一半已经染上黑气,他看也不看手中剑,只是抬起袖子抹一嘴角的血迹,寸步不让地盯着空中黑龙。

    黑龙一只爪子足有三个程潜那么大,步步紧逼地当头向他抓来,程潜纵身迎上,将海潮般四散的寒霜全部收拢一线,一招“事与愿违”中的“孤注一掷”贴合着无比精准的剑意,直没入那黑龙爪心。

    唐轸拍拍六郎的手,低声道:“别杞人忧天,他是天劫锻造出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