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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数十把剑从四面八方压下来,全是与他方才如出一辙的剑招,棺材一样的空间瞬间便被寒霜冻上,逼人的凉意四溢而出。

    程潜暗道一声麻烦,霜刃在手一矮身。

    海潮剑——挽狂澜。

    剑意卷过的漫天假霜虚雪,半空中仿佛撑起一个看不见的罩子,刀枪不入一般地架住这几十把剑的下压之威,一声巨响,火星迸溅,执剑的镜中人一同四散撤退。

    程潜再不给他们机会围攻自己,他身形如电,手中霜刃轮转不休,九变的“幽微”勾刺转回,剑影如不可捉摸的鬼魅,转瞬便钻进人群中。

    镜中人太密集,一近不他的身,要互相彼拖腿。

    程潜蓦地一跃而起,伸手拢过霜刃,好似信手拈来一把剑气,挥手一兜,“乒乓”一阵十几面镜子同碎,各自吐出一把黑烟,飞快地在空中聚拢。

    程潜正要收拾黑影,谁一见镜子碎,众多无家可归的镜中人集体发疯,奋不顾身地再次向他围过来,其中一个身体被霜刃削下一半,在纠缠不休。

    这一来正好将程潜的去路挡住,再看,黑气已经消失。

    因镜中人的不依不饶,现场开始变得十分血腥,才不过短短数息,程潜已经见“头的自己”“胳膊的自己”“半拉身体的自己”“开膛破肚的自己”……等等死无全尸的面貌。

    幸亏他是块心肺的聚灵玉,若是换个内心脆弱的人来,说不定已经给吓哭。

    就在他被众多镜中人绊住的候,方才消失的黑气顺着墙角遛下去,钻入角落里一面巴掌的小镜子中,镜面明灭片刻,露出一张黑气缭绕的脸来。

    程潜开杀戒地结果几十个镜中人,溅在脸上的血迹温热泛腥,竟好似活人血。

    他面不改色地一剑将最一个镜中人钉在地上,霜刃的寒气在镜中人身上凝出一层细细的白霜,镜中人睁着双与程潜如出一辙的眉眼,狠戾中似乎微微带一点诡谲的意,得程潜鸡皮疙瘩快要起来。

    就在这,被他忽略的小镜子中突喷出一簇黑气,渔网似的劈头盖脸地将程潜笼罩在其中,黑气不有什么邪门,竟仿佛要渗进人的骨头缝中,将他每一个关节都牢牢地锁住。

    程潜保持着将镜中人钉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也动不。

    一团模糊的黑影从他身闪现出来,只听一个不阴不阳的男人声音说道:“哦?你是扶摇派的高人,我认得这把‘不得好死剑’。”

    说话间,一只惨白的手伸到程潜面前,虚虚地掠过霜刃剑,仿佛畏惧着什么一样,又抽着冷气缩回手。

    他低声道:“果不同凡响哪,程兄,我听说你孤身闹昭阳城,杀欢喜宗主,欢喜宗小小的色鬼听,可都叫嚣着要找你报仇呢。”

    渗入程潜身体里的黑气随着眼前这魔修的手上下跳动,魔修好像是觉火候差不多,贪婪的目光从程潜身上扫过,道:“这一身修,便都通过镜像给我吧!”

    说完,他猛一拉黑气织就的网,好像要将程潜的元神从身体里扒出来——

    这一拉有拉动,魔修脸色一变:“什么!”

    只见一簇寒霜飞快地从黑网末端蔓延出来,原本一动不能动的程潜抬起手,将缠在自己身上的黑网整个扒下来,冻住地黑网有重量似的飘在他手上。

    程潜轻声道:“你听说过我闹昭阳城,就听说过……我不是血肉之躯么?”

    魔修尚且反应过来“不是血肉之躯”是什么意思,黑网便被程潜一拢一拉,陡变一根鞭子,兜头一甩便抽过来,魔修惊,转身化一团黑气飘散出去,落地转瞬已经到几步以外。

    可霜刃的剑意却忽如附骨之疽似的挥之不去,森冷的剑意杀气未退,在满地血肉横飞的尸体中分外吓人。

    魔修仓惶逃窜,一道剑光却从十分诡异的地方“钻”出来,当场将他前襟开一条裂口,险些伤到要害,他倒抽一口凉气,下一刻,周遭涌动起千万条霜刃剑,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

    魔修猝回首,看见程潜张镇定如千年冰潭的脸——是镜像无论如何也学不出来的。

    好像些传说中飞升上界的能,山崩地裂,无悲无喜。

    魔修见自己已经走投无路,顿面露狠色,只见他双袖鼓起,黑气上涌,整个人变一个巨的黑桶。

    程潜毕竟不是专门负责除魔卫道的,交过手的魔修终归有限,见过这样的手段,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魔修将一身的魔气逼入自己血肉之中,身体瞬间爆开,刹间便将周遭剑影全部炸开,连十方阵四周阵脚落的墙壁格挡都被泛着乌气的血肉侵染,“嗞嗞”地响起来。

    霜刃“嗡”一声轻响,程潜连忙退避,心道:“完,要是这张傀儡符再破,师兄非要啰嗦死我不可。”

    可下一刻,他手心中诡异的耳朵形状乍现,将周遭照得一片雪亮,刺得程潜都一睁不开眼。等他再一看,魔修血肉竟全被化干净——魔修多有夺舍之法,弃肉身元神夺舍之事屡试不爽。

    可惜这一回魔修终于踢到铁板,他的元神却能逃走,一声惨叫之,被笼罩在白光之下,充满惊惧地尖叫道:“听、听乾……”

    随他再无声息,竟是原地魂飞魄散。

    程潜莫其妙地站在原地,见手中不何而起的“耳朵”完这一击之,又黯淡下去,转眼消失在他皮肉中,好像从未存在过。

    听钱?听前……是听什么玩意?

    他本以只是件普通的阵法灵物,想到这东西玄机不小,程潜暗自决定,事结束之,他要找李筠或是唐轸一清楚。

    他将赭石给的扳指掰开,透过里面的镜子去窥视外面,只见两排蜡烛中,白蜡烛与代表魔修的蟠龙蜡烛各自灭一根,这么一会工夫,双方已经各自死一个人。

    原来他是动作最快的。

    程潜盯着灭的白蜡烛看片刻,不这是哪一位被牵连进来的能殒命,修行何其不易,机缘与天分、勤奋与悟性缺一不可,百上千年方才就一元神,就这样消亡么?

    他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程潜将扳指扣回手上,继续往前走去,心道:“也不道师兄怎么样。”

    不过分开片刻,他已经开始挂心,程潜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苦自嘲道:“难不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忽,十方阵中一阵浓雾扑面而起,程潜回过神来,转眼已经被传送到其他地方,。

    他心里飞快地转念,忖道:“是,一根白蜡烛灭,代表有一个魔修也同我一样杀对手,难不接下来面对的就是他?”

    程潜方才落地,一股暴虐的魔气已经铺天盖地的向他席卷而来,霜刃出鞘几乎带起一阵龙吟,绵里藏针的一招“上下求索”被他厚厚实实地推出去,黑暗中好像撞上什么巨物。

    同,程潜放出去的神识与另一股霸道刚硬的神识当空相撞,程潜心里忽一震,不管不顾地弹指抽出一条细长的火光,照亮方圆十来丈远。

    只见一道黑龙的影子落地,化一个熟悉的人,不远不近地站在他十步开外。

    韩渊。

    两人一间僵持住。

    程潜想到他这么快就遭遇韩渊,一沉默不语,他一会暗自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打破僵局,一会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灭下去的白蜡烛。

    程潜忽意识到,从朱雀塔横空出世至今,韩渊这一路走过来,哪一步有沾过人血?

    些背着师门与同侪血债的人,难道就会善罢甘休么?

    韩渊率先开口道:“我道要等上许久才会遇见下一个人,小师兄杀伐决断,真是不亚于我们这些臭昭著的魇行人。”

    程潜手指一弹,悬浮在他手上的小小火苗便在半空中炸开,一朵莲花状,一盏河灯似的缓缓地漂浮到两人头顶,将阴森的十方阵照得如同沐浴于月光中。他一眼不让地将霜刃收回剑鞘,寒铁的剑鞘轻轻地磕地面一下,随即竟在旁边坐下来,对这当世最的魔头招招手,说道:“过来。”

    韩渊站着动。

    程潜:“你是个心魔是韩渊?叫韩渊滚出来和我说话。”

    “韩渊”冷道:“韩——渊,总有一天,我会将废物彻底清除。”

    话虽这样说,他却是微微闭眼睛,片刻,双泛着红光的眼睛里暴虐之气突干净,目光尽管有些躲闪,内里却澄澈起来。

    真正的韩渊一声不吭地走到程潜身边,默默地坐下来,轻声道:“小师兄。”

    小叫花小的候,其貌不扬,是个只会出馊主意和傻乐的顽童,长依称不上特别英俊标志。

    他身材高,两颊却十分瘦削,一身漆黑的蟠龙长袍,气质总是紧绷的,他常一人分饰两角,便因裹上一层喜怒无常的邪气,看起来倒是有种别样的人模狗样。

    程潜仰头看一眼头顶云山雾绕、压抑得不行的十方阵,片刻,他将目光收回,落到韩渊身上,平静地道:“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想干什么?”

    韩渊有答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程潜又道:“当初什么要跳海而去?什么要跑去和魇行人混在一起?什么放任心魔?嗯?”

    韩渊垂下眼。

    程潜:“唐轸说,若不是师父将师祖不生不死的封印起来,你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从他手里拿到北冥之……你既这样威风,什么要去扶摇山下听山音?”

    韩渊突死死地咬住牙。

    程潜用小腿轻轻撞他一下:“听山音的候听见什么?”

    这一回,韩渊终于开口,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听见不堂茅屋上的茅草翻飞,师父块三脚的门规桌在地上‘咣当咣当’乱响,有鸟迎风举翼,羽毛翻飞,我猜……可能是水坑。”

    程潜道:“不堂……师父在不堂给我们两人一人一个戒辞,你的是‘磐石’,我的是‘自在’,说入门功课是抄写门规,你耍赖说不识字,赖着不肯写。”

    韩渊露出一个似哭似的表情。

    程潜道:“你说要抽小师妹妖骨的话,是真心的吗?”

    韩渊缓缓地抬起头。

    程潜轻声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小候他们两一起玩的候,都是韩渊喋喋不休,程潜爱答不理,偶尔赏光给个“嗯嗯啊啊”的敷衍,现在却好像反过来,变程潜不停地追,韩渊却惜字如金。

    韩渊听,避而不答,只缓缓地说道:“天衍处自诩端平世道的只手,树根深,多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露出来的却只是冰山一角。”

    程潜面无表情地听着,看起来并不惊诧。

    韩渊见他这样,便道:“哦,你道,么看来,师祖之所以入魔,顾岛主之所以冤死的缘故,你也是明白的吗?”

    程潜:“我有你这些——”

    韩渊打断他道:“你不道天锁仙台中也混有天衍处的人?除你们这种三五个人四处流浪的落魄门派外,小小的门派中都有他们的……”

    程潜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顾左右而言他,心里的无火“腾”一把烧到眉心印堂,压着火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你这个!”

    韩渊兀自道:“蒋鹏在外游历的候被引入噬魂灯,当,若他不压制噬魂灯堕入鬼道,便会像些鬼影一样,牺牲品,可你道是谁将鬼道功法传给他的吗?”

    这事程潜倒是听过,但他也丝毫不关心,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捏起来,他平静的神色终于破裂,露出深藏的怒意。

    “当年师父只说他是葬身噬魂灯下的第一个怨魂,你道第二个、第三个是谁吗?”韩渊道,“与扶摇山相距五十里,就在太阴山,就在你我现在所在之处,一个不见经传的小镇,蒋鹏发狂而至,杀村民五十余口……十室九空,只有一户人家将在襁褓的幼子放入筐中,吊进井里。在井里藏足足三天,才被沿途经过想要讨水喝的一个老乞丐捞上来。”

    程潜怔住,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什么天衍处拦截韩渊,不将斩魔阵当当正正地设在扶摇山旧址,非要在五十里外的太阴山脚下?

    什么天下诸多乞讨儿童,师父当年独独看上韩渊?

    “小孩跟着老乞丐,个小乞丐,十多年,才在一个破庙中懵懵懂懂地被以真人师父带走,从他有院子住,有仙鹤玩,有干净衣服穿,有师兄们每天任他去蹭吃蹭喝,神仙也有这样快活……”韩渊缓缓地转向程潜,目光落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他哑声道,“一道画魂,什么都有。”

    韩渊的话说到这里,眼神突变,好像个痛苦挣扎、躲闪迷茫的韩渊再次消失,暴虐的魔再次又占据他的身体。

    他低低地冷起来:“他们是端平世道的只手,我们这些世道上的蝼蚁,便只能任凭只手搓揉么?既道要这样龌龊的手来端,我什么不能叛道而出?反正到如今这地步,所有人都恨我,有人会原谅我!”

    “有人会原谅你?”程潜心里一根弦“嘎嘣”一下断,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一边,直直地看进韩渊的眼睛,“谁不原谅你?”

    韩渊……心魔充满讥诮地一,道:“掌门师兄他们不恨我么?若不是我,扶摇派不至于众矢之的,师兄又怎会因百年的……哈哈,相思之苦染上心魔,在朱雀塔里被我趁虚而入?你呢?你不就恨我么?杀身之仇,南疆天打雷劈之下,你亲口承认过……”

    “师兄费尽心机想着给你办的些破事擦屁股,让你能重回门派,你说他恨你?”程潜忍无可忍,吼道,“我若恨你,绝不容你这许多废话,早将你杀祭剑!”

    程潜心里乱一团,对事该如何收场的无尽忧虑,对韩渊始终避而不答是否要抽水坑妖骨的刻骨失望,对听山阵中中回忆勾起的旧情与回想全部混杂在一起。

    他蓦地将霜刃丢在一边,一拳砸向韩渊的侧脸:“你怎么说得出口!”

    也不是心魔是韩渊的人未曾提防他这赤手空拳的一顿臭揍,竟被他打个正着,脸上顿多一道可的淤青。

    程潜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膝盖狠狠地顶在他的腰腹间:“我说过多次给你告诉师父,哪次真的告过状?韩渊,你入魔就能良心吗!”

    韩渊眼角泪水模糊一片,不是哭,是被打眼眶生生逼出来的。

    程潜一下将韩渊推到墙上,撞出一声闷响,他兀自不解气,咆哮道:“谁不想报仇?就你有血性吗?报仇,你就要不管不顾,就要闹得天下乱,让无数人又因你,和你当年一样的‘蝼蚁’吗?报仇你就要抽师妹的骨头吗?你当年什么要把搜魂针给,什么不趁着小,一把掐死干净!”

    程潜心里忽难受得无法形容,他喘着粗气,踉跄着退一步,好像被自己难得剧烈起伏的情绪冲得有些站不稳。

    他捏紧被自己打青的手指关节,僵立良久,低声骂道:“混账!”

    韩渊双手挡在脸前,脊仿佛被人抽一根骨头,缓缓地塌下去,听这句骂,他顺着墙根滑下去,坐在地上。

    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难忍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