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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程潜心翼翼觑着严争鸣的脸色,辩解道:“这事我有分寸,不深入秘境,也不碰里面任何东西,只是想去寻访当年噬魂灯的踪迹……”

    严争鸣慢吞吞开口打断他:“童如师祖说,那他去了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你现在感觉自己比他厉害,差不多能上天了是吧?”

    程潜:“……”

    严争鸣:“还有那个唐轸,去的时候是人,一百年以回来变成了一个鬼,你觉得自己比他心谨慎,比他见多识广,对吧?”

    程潜头疼道:“师兄,你就事论事,别这么阴阳怪气。”

    “哦好,”严争鸣停止了阴阳怪气,斩钉截铁道,“那不行。”

    程潜不与他呛声,只是闭了嘴,在一旁默默等着。

    百万怨魂祭灵石,归根到底是因为童如而起。

    来苟延残喘沉浮多年,偷偷炼噬魂灯的蒋鹏是扶摇挂名弟。

    立血誓要在捉到噬魂灯,终身镇守南疆的魔龙韩渊也是扶摇的弟。

    上下三代,他们都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这些事程潜不必挂在嘴边车轱辘话说,严争鸣心里自然都有数。

    果然,片刻,严争鸣蓦站了起来,驴拉磨似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抱怨道:“早知道这门派这么麻烦,当年死也不应该从你手里接过师父的掌门印。”

    程潜知道他心里那口气已转过来了,不置一词任凭他气急败坏。

    严争鸣见人接招,便主找事:“你哑巴啦?说话!”

    “我……呃,”程潜想了想,问道,“要不今天给你暖床?”

    严争鸣了暴跳如雷道:“我这是在和你说正事,你脑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成何体统!”

    见他这反应,程潜感觉自己好像个刚调戏完良家妇女的登徒,好不尴尬蹭了蹭鼻。

    严争鸣:“去去去,快滚!”

    程潜默默往外走去。

    “站住,”严争鸣简直恼极了他的不上道,他懊恼在面与实惠间踟蹰半晌,随即断然就实避虚,不要脸道,“谁让你往外滚了?”

    程潜:“……”

    饶是他有求于掌门师兄,也觉得这货实在太不好伺候了。

    “不是不行,但我要跟你一起去。”严争鸣轻咳一声,微微正色下来,说道,“过几天韩渊跟白虎山庄他们那一群人南下,水坑李筠……还有你那个便宜徒弟留下看家。”

    “不妥,”程潜道,“心想事成石在扶摇山上,你真走了,二师兄他们未必守得住。”

    严争鸣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就重新封山,让李筠他们代表门派与那些除魔的走一趟,也算我们出了面。”

    程潜心里惦记着自己魂魄中遗留的不明问题,这事他暂时还敢和严争鸣说。他想单独行,也有这面的考虑——一百年前下在韩渊身上的画魂造成的果实在太惨烈了,他一朝被蛇咬,年怕井绳,尤其忌讳这些咒术。

    程潜想了想,绕着弯找借口道:“这个还得从计议。血誓是尚万年发起的,现在他死了,白虎山庄新庄主还不知姓甚名谁,虽然有血誓在手,但那些弟们恐怕管不住韩渊,卞旭又负气而去,再说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修为已停滞,恐怕几年光景了,现在中原有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这种乱局中,你还要封山和我去北边,可能……”

    严争鸣一声不吭盯着他。

    程潜不声色道:“可能就算我意见,别人不见得肯。”

    “程潜,”严争鸣冷笑道,“别以为隔着衣服和人皮,我就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程潜:“……”

    他好言好语的耐性终于到了头,皱眉道:“我不过跑趟腿,你打算黏我一辈吗?”

    “说得是,”严争鸣道,“我就想在扶摇山上把你软禁一辈,你还想说什么?‘坐牢都有放风的时候’对吧?对,坐牢都能放风,你就不行——好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现在悔了吗?”

    程潜和他从吵到大,对此人毫不讲理、胡搅蛮缠等一干特质分了解,他有些恼火,正打算开口应战,却突然发现严争鸣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几乎看不见血色,他疾声厉色里仿佛含着埋得很深的痛苦,依稀是陈年的旧伤疤,被色厉内荏藏在最下面。

    程潜话到嘴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不自主握住自己那只藏过乾坤的手,心想:“我能信这玩意么?”

    程潜沉默的时间太,让严争鸣几乎有些恐惧起来。

    那话过脑就脱口而出了,严争鸣自己都分不清是真话还是气话,但不妨碍他已悔了,此时脑里一时空白一片,死活想不出该怎么将这话找回来:“我……”

    “好。”程潜忽然道,“你实在想跟着,就一起走吧,但是恐怕得速去速回。”

    严争鸣呆呆看着他,还回过神来。

    程潜心里一口怒火彻底泄了,他叹了口气,冲严争鸣招招手:“行了,别愣着了,过来。”

    才气势汹汹几欲咬人的严掌门彻底被降服了,低眉顺目跟着他走进内室。

    第二天,严争鸣神清气爽宣布了自己“草率”的决定,可苦了李筠。

    李筠料到自己不过眼睛一闭一睁,居然林林总总发生了这么多事,险些被这罗列在一起能写个画本的故事压个跟头。

    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家掌门师兄:“所以?”

    严争鸣道:“你带着年大大跟水坑,替我看好韩渊,跟他们走一趟,我们最多天半月就回来与你们合。”

    李筠冷笑道:“对,我要带徒弟,看孩,威慑一个凶残得根本打不过的师弟,还要捧好门派的脸面,搀和一脚除魔卫道的事——掌门师兄,请问我有三头六臂吗?”

    严争鸣道:“哎,你以九连环入道,心思机巧,向来能干得很,我信这些都难不住你。”

    这时候不嫌弃他修为低不务正业了!李筠想将这句虚情假意的称赞砸回掌门师兄脸上,他怒吼道:“滚蛋,谁爱干谁干,我不干了!你干脆把我逐出师门算了!”

    常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李筠时常要吼一吼抗议,严争鸣早已习惯,根本不理他,转向了一旁的水坑,水坑好像还从头天晚上的事情里回过神来,人看着蔫耷耷的,什么精神。

    “师妹跟我来。”严争鸣道。

    严争鸣自从赖在清安居之,这还是第一次主出门,他径直将水坑引到了不知堂。

    木椿真人住过的破茅草屋还保留了当年的样,道童们每日来打扫,院很干净。水坑迷茫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严争鸣指着那三条腿的破木头桌道:“桌底下刻的是我扶摇派的门规,当年你师兄们入门的时候,每个人都超过四九遍。至于这些门规用不用遵守,你可以自己看着办,什么初一五不入山穴之类的规定是给刚入门的孩看的,你抄两遍就算了,不用太往心里去。”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清了清嗓正色道:“我派弟入门,本该有师父带到不知堂,亲口赐下戒辞,你虽然已入门百年,却始终有过这个步骤,如今师父不在了,我做师兄的只好越俎代庖——”

    水坑睁大了眼睛。

    严争鸣垂下眼睛看着她,说道:“你本性开朗,又不失分寸,凡事不想太多,也不做得过火,这很好,若是以能多用点功,做点烟的白日梦,修为更上一层。”

    说就连师父给戒辞的时候,都是先数落,赐戒,水坑料到掌门师兄对她的评价这么,一时有些无措。

    严争鸣道:“我让你给你四师兄传过话,‘扶摇自古走人道,不必天命,’当然也更不不必论出身,你本该浴血而生,却并有,本该应劫而来,却平平安安的到了这么大,童如师祖一心想改变门派的命运、师父的命运,如今看来,似乎全都失败了,唯有无心插柳帮了你一把,将你送到如今这个步,可见有些事是不必过执的——我今天给你‘天然’二字做戒,望你日无论是一个能让群妖俯首的大能,还是只在门派里当一个不成器的弟,都坦然于自己的来龙去脉,不必自矜,也不必自苦,三千大道,若你足够疏阔通达,总有一天能殊途而归,记得了?”

    他极这样一本正,水坑一时间有种错觉,她觉得掌门师兄好像一条不朽的山脊,始终不甚显眼撑在扶摇山深处,平时被漫山的鲜花野草或冰雪泥泞掩盖,只有极为偶然的时候,才露出那刀剑不催的坚硬与沉静来。

    水坑是被师兄们带大的,比起态度暧昧不明、不肯认她的亲生父亲,掌门师兄才更像她的父亲。

    她鼻蓦一酸,闷闷“嗯”了一声,瓮声瓮气道:“是,多谢师兄。”

    可惜,她还感完,便见那严争鸣出一口气,又嫌弃又轻快说道:“我可算把你对付完了,过这道程序,总觉得你像个野徒弟,这回好歹变成家养的了……等你把不知堂收拾收拾,我过两天正好不在,你跟着李筠好好抄门规,扑腾出去惹事。”

    水坑:“……”

    行吧,大师兄的好永远只是浮光掠影,面目可憎才是源远流。

    就这样,严争鸣将重现人间几天的扶摇山重新封上,众人再次准备各奔东西。

    韩渊面色平静看着那山渐渐消失在秘境中,尽量将此间风物一个不差装进了脑里,因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严争鸣对他们说道,“一个月以,蜀中见。”

    程潜与严争鸣一路御剑疾驰,半路上有片刻停留,足足飞了三天,才到了极北。

    大能过境,触了玄武堂上空的警戒风铃,当天守门的弟出来查看,却见到人,只见天上留下一片浅淡而狭的冰霜痕迹,转眼便化在了半空。

    过了玄武堂再往北,便是大片杳无人迹的冰原了,无边无际的白将天连成一体,肃杀得不近人情。

    在极北冰原与大深渊上又头苍蝇似的撞了半晌,天越来越冷,程潜有种回到了明明谷冰潭的错觉。然而冰潭毕竟只有一隅,远比不上大冰原浩瀚的漠然与它对万物一视同仁的冷酷,好像所有的希望与生命都在此处终结。

    不知撞了多久,冰天雪才到了尽头,一片汪洋蓦冲入视野——两人终于到了北冥之海。

    严争鸣从袖中抖出石芥,石芥落入凝滞不的海水中,化成了一艘巍峨如山的大船,无人驾驶,它自己航行,船舱内芙蓉锦缎与香炉雕花床看着眼熟,跟温柔乡是一个规格的。

    程潜将这船里里外外瞻仰了一圈,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严争鸣:“找什么呢?”

    “歌妓,”程潜木着脸拿他开涮,“总觉得这下一刻就能见莺歌燕语,唱一出你说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去你的,这鬼冻死了,”身着细软锦袍的严掌门拿着折扇,毫无诚意抱怨道,“都是你事找事!”

    程潜:“……”

    严掌门四仰八叉往软榻上一侧歪,颐指气使道:“还不过来给我锤锤腿!”

    程潜习以为常无视了他的无理取闹,靠在桅杆上往海面上张望。

    此时分明是正午,海面上却一丝光都有,它好像一块漆黑的墨迹,是连最深邃的山渊也无形容的黑,将天色也掩映得阴沉沉的,水中不见一条鱼虾,海面风平浪静,像一片死。

    礁石众多与风浪起伏的东海同这里比起来,简直像一条聒噪的河沟。

    有人知道北冥之海有多深,当程潜从海面上往下看的时候,他心里不得再次升起年幼时在山探头望向心魔谷的那种心情,明知危险,却越发想要一探究竟。

    “何人配冠北冥之名?那都是鼠目寸光的凡人们妄自尊大罢了。”

    程潜蓦想起童如的这句话,一开始还以为师祖的愤嫉俗与自嘲,直到这时,程潜才真正信服。

    到了真正夜幕降临的时候,海面上开始掠过旷远的风声,呜咽而过的时候像是万千幽魂盘旋,石芥幻化成的船百丈,行至此间,却仿如一叶扁舟。

    程潜不知不觉间在船舷上静默站了整整一天一宿,毫无预兆入了定——说来也奇怪,他天生心胸狭隘,却与天空大海格外有缘,每次入定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海边,大约修行本身是个缺什么补什么的过程。

    东海之外还有北冥,北冥之外又有什么呢?

    人生不过天,天未始前与衰朽又有什么呢?

    他们以有限之身探寻无限之境,入此极窄之途,走上这样一条注定殉道的路,难道只是为了凡人上天入、翻云覆雨的妄想吗?

    这时,尚万年封存在他内府中的乾坤和北冥之海发出了一段微妙的共鸣,好像亘古流传的遥呼应,恍惚间,他又见了钟声,内府中的乾坤忽然莹莹亮了起来,流光溢彩,可惜被尚万年护持在他元神身边的力量微微一挡,又重新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程潜才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严争鸣一身水汽靠在船舱上,守在他身边。

    程潜一看见他,就好像从天落回红尘,不自主心生贪恋,于是微笑起来。

    程潜问道:“多久了?”

    严争鸣抬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水汽:“整三天,无趣死我了。”

    “三天?”程潜愣了愣,皱眉四下打量了一番,“连个图也有,我们怎么找大雪山秘境?”

    “要图用,”严争鸣道,“海上的图,给你也看不懂——石芥不随水流而,它被清气浓郁的吸引,走走看吧,不是跟他们约了一个月么?过两天不到再想办。”

    严争鸣说着说着就凑了过来,懒洋洋伸手环住程潜的腰,扒在他身上轻声道:“真安静,感觉人间天上就剩下了咱俩了。”

    程潜细想了一下那番情景,顿时不寒而栗道:“什么?那不就剩下我一个人让你折腾了么?我还是抓紧自我了断吧。”

    严争鸣这天难得的心平气和,也和他这种煞风景专业户一般见识,将他楼得更紧些,轻声道:“在心魔谷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要是界上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就好了。”

    他说着,微微闭了眼睛,感觉此时此刻,心里才像是终于被填满了。

    从前总是留着缝隙,时而荡一下,便能撞出一连串的胡思乱想,哪怕是在扶摇山上,严争鸣也偶尔从一些不着边际的噩梦中惊醒。

    有一天他还梦见扶摇派终于重回大门派之首,风光了起来,却又有无数漂亮的女修前仆继跑来扶摇山,要找程潜结为双修之侣。他被活活气醒,睁眼看见程潜安宁的睡脸,才知道这只是他内心深处的意难平。

    严争鸣看见程潜近在咫尺的耳垂,忍不住轻舔了一下张嘴含住,用犬牙一下一下摩挲着。

    程潜一激灵,回手给他一肘,从耳根到颈飞快升起一层薄红,呵斥道:“干什么?你当这里是扶摇山么?”

    严争鸣放开他,低笑道:“以前别人跟我说剑神域刀剑丛生,我还不信,现在算是明白了其中一步一心魔是怎么回事……人总是贪心不足,以前我想,哪怕是黄泉边奈何口,要是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来久别重逢,我又想,要是你心如我心,哪怕终身不宣之于口也是好的……到现在,我突然又不满足了,我想在‘程潜’之前永远加一个‘我的’。”

    程潜被他说得很是窝心,嘴上却语重心逗他道:“你自己心意来回摇,修为不够,就不要怪剑神域了。”

    严争鸣:“……”

    他沉默了一,严肃看着程潜问道:“你是真出我在倾吐衷肠吗?”

    程潜立刻笑出了声,严争鸣恼羞成怒,当即做出要回船舱里生闷气的姿态,程潜忙边笑边拉住他的手:“哎,师兄,别生气,我还……”

    他话音戛然止住,程潜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蓦感觉到脚下的船在加速,下一刻,他猛将严争鸣往身边一拉,伸手拽住了桅杆,同时,整个石芥化成的大船直上直下倾倒下来。

    只见那浩瀚无边的北冥之海仿佛突然从中间断裂,将整个界一分为二,拉出一道万仞的大“瀑布”……

    而这样让人胆战心惊的盛景之下,却悄然不见一点水声。

    程潜来不及细想,大船已笔直越过那断层,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