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5

    所有人都朝声音处看去，老包一动不动，因为他站的位置实在太黑，大家没一个认出他来。

    林旭以为是哪个观众跑错了场地然后故意闹个事，哼笑一声一脸不屑，冲着对方声音大了一些：“你谁啊你？懂戏吗就在这瞎嚷嚷，没看我们这排练吗？还不赶紧滚出去！没教养的玩意儿！”

    她嘴里骂着，眼睛却瞅着任真。

    片刻，门口的人渐渐走进来，舞台上明亮的灯光一照，所有人都傻了眼。

    一旁的老师搡了搡仍骂骂咧咧的林旭，下巴一抬示意她往身后看。

    林旭不耐烦的回了头，顿时表情僵住，人愣愣站在原地傻了，没想自己竟然骂了大前辈。

    老包再次站停，两只手重叠在拐杖上，盯着任真眼睛虚了虚。

    小丫头也正看着他一脸茫然，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惊恐。

    突然老包看着她笑了笑，特别慈祥，任真一下子想姥爷了。

    林旭奇怪的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看了看，实在想不明白这爷俩能有什么关系。

    老包和悦欣园那位老爷子可是素来没有交情，怎么看这小孩感觉眼神亲的很，跟看自己小孙女似的。

    林旭不免心里打起鼓，一句话不敢说静观其变。

    导演哈着腰跑过来一脸受宠若惊，这老头平时出多高的价都请不动，怎么今天来的这么突然。

    “呀，包老前辈，您怎么来了？”

    老包斜一眼导演：“你这导演不行，我自然来看看，毕竟这出戏是我们当年戏折子上的重头彩，可不能马虎了。”

    导演倒吸口冷气，包老头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在批评人，但乍一听还是有点畏惧。

    顿了顿导演又赶紧陪笑，一只手虚空着扶在老包胳膊旁，另一只手往自己座位处礼貌伸出：“老爷子这边请，站着累，咱们坐下来说。”

    老包轻飘飘的嗯一声，跟着他过去坐下。

    他将拐杖立在两腿之间，一手撑着，另一只手盘着串儿。

    导演笑哈哈的低声：“那您看…我们是重头来一遍？”

    老包皱下眉，盘串的手摆了摆：“不，让那个小丫头单独唱一段。”他指了指任真，语气平和许多。

    在场所有人又一次惊住，一个个不可思议的瞅向任真，冯曼白更是摸不清什么情况，慢慢挪到林旭身边，林旭与她对视一眼，摇头示意她千万不要说话。

    任真更是傻乎乎的看着老包，实在想不起来这个老爷爷在哪里见过。以前姥爷接待过的客人特别多，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她都能记个大概。

    可这个老爷爷怎么看怎么陌生。

    “小丫头，单独唱一段怕不怕？”老包见她呆呆的模样还挺讨人喜欢，主动开口提示。

    任真回过神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我不怕。”

    老包点点头淡淡笑了一下：“好，那你给爷爷唱一段好不好？”

    爷爷，这个用词一下子把任真和老包的关系拉近了一大步，谁也不知道这其中一层的关系，便都有些紧张的开始往场边退，给任真腾出地方。

    “好。”任真乖巧的啄下脑袋。

    ……

    “想唱什么？”

    任真这会儿有点脑缺氧，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什么合适的，匆匆问了一句：“爷爷你想听哪一段？我都可以。”

    话落，导演惊出一身冷汗，这孩子是吃了大胆药了吗？敢反问老包。

    意料之外的是老包竟然配合了她，点点头脱口而出：“那就来个《状元媒》的选段《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可以吗？”

    任真僵一下，老爷爷点的这出戏，好像戏里有戏。

    她没空多想，轻轻揪着眉点了点头。

    任真调整了一下呼吸，不敢往冯曼白那边看，冲着奏乐老师们点了下脑袋，站好后起势。

    片刻调整好呼吸唱道：“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行不安坐不宁情态缠绵，在潼台被贼擒性命好险，乱军中多亏他救我回还…”

    任真心里狠狠磕了一下，果然自己猜的没错，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出于尊重自己的想法才没有多问，默默在背后帮她摆平一切。

    这个老爷爷一定是他搬来的救兵。

    任真一边托着还字的音百转千回，一边在脑子里思前想后。

    老爷爷看着她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她还是有些紧张，趁着空隙偷偷咽了下嗓子，也不太敢往台下的老人那边看，盯着黑漆漆的观众席继续往下唱。

    任真从小在京剧世家长大，姥爷的要求一直十分严苛，在他那里没有还可以过得去，每一段戏，哪怕只是手上或者眼神上的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要求必须做到完美，否则一定是会吃手板子的。

    十几年来，任真吃过的手板子数都数不过来，她和江河总是轮番着挨打，打一次长一次记性，后来慢慢的养成了习惯，只要开口唱戏，不管在什么场合下，都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所以今天也是一样，站在台上一举一动都颇为端正。

    老包仔细瞧着，这孩子的确不一般，小小年纪台风如此之稳，他还真有点想主动去悦欣园拜访一下那位早就如雷贯耳的老哥哥。

    任真唱着唱着渐渐放松下来，戏文每一个字她都倒背如流，只是今天唱起来感觉有点特别，毕竟这段戏文放在这个节骨眼，简直就是自证清白，然后指桑骂槐。

    她边唱边轻移莲步：“百姓们闺房乐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宫院似水流年，幸喜得珍珠衫衬心如愿，宋天子主婚姻此事成全…”

    冯曼白同林旭站在一旁，两个人脸色一致的苍白难看，盯着任真眸光如剑。

    小姑娘并不受她们影响，自顾自的仔细着唱戏，她轻转兰花指，两手缓缓合并在一起唱：“但愿得令公令婆别无意见，但愿得杨六郎心如石坚，但愿得状元媒月老引线，但愿得八主贤王从中周旋，早成美眷扫狼烟，叫那胡儿不敢进犯，保叔王锦绣江山…”

    只剩最后两句，任真缓了口气，做了个甩水袖的动作淡定开口：“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愿邦家从此后国泰民安。”

    唱罢，冯曼白横一眼对面的人，气鼓气涨的扭头就走，林旭也不想多待，以免过会儿老爷子兴师问罪，跟着冯曼白一起离开。

    ……

    老包压根没在意台上的细碎动静，冲着任真点了点头，声音洪亮地喊了声好。

    导演见状心总算是放了下来，这小丫头确实厉害，其实他也有心让她唱主角，但迫于压力他也只能妥协于现实。

    任真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深呼吸，对着老包鞠了一躬，站起身后捏着两只手等着老爷爷开口点评。

    老包捏着拐杖轻轻点了几下地，又叫了几声好。

    “好久没听到这么高水平的唱腔了，一看就是下了血本的。小丫头，要时时刻刻保持这份初心，日后你必成大器。”

    这么高的评价弄的任真一下子接不上话来，急急点头说记住了。

    老包低低嗯了一声，顿了顿微微侧头看向导演，导演赶紧附身聆听。

    “你们这耳朵是灌了水泥吗？这样好的嗓子你们放在配角上面？还嫌唱的不好？”说着老包沉沉叹口气：“好好的传统文化，被你们这些个利益熏心的坏家伙弄的是乌烟瘴气！”

    他抬起手拐杖重重砸了下地面，导演顿时背脊发凉，自己这工作怕是保不住了。

    没想老包话锋一转，开门见山：“好了，我建议，不，我决定让这个小丫头唱主角，那个小丫头吧…倒也凑合，但比起她，差远了。”

    老包一句话，任真的位置就这样轻松的被调了回来，任真傻呆呆的站着，有些不敢相信，这个老爷爷真厉害，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来个乾坤大挪移。

    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能被这个看起来跟姥爷的严厉不相上下的老人提点。

    老师高兴坏了，偷偷上台跑去任真身边，手在她身后戳一下，笑嘻嘻的看着老包。

    任真反应过来，这才急忙鞠躬致谢。

    老包大气的手一挥：“好了，我在最后提一句，你们啊，不要觉得自己资历深就不得了了，后浪推前浪啊，他们年轻气盛，你们不是对手。尊重，是相互给的，不是谁的个人专属。还有，嘴巴是用来唱戏的，眼睛是用来学习的，其他那些虚头巴脑的趁早收起来，省的到最后丢人现眼！”

    说完老包长叹声气，站起身来悠哉悠哉的消失在黑暗里。

    他走后，台上顿时沸腾起来，刚那段戏哪个听不出是什么意思，虽然大家现在更加搞不清楚这仨小孩的情况了，但老包这人向来严谨，绝不会道听途说就来帮忙坐阵。

    多少还是认为冯曼白所谓的未婚夫，或许真的另有隐情。

    到底是别人的事情，众人最多就是图个热闹掺合一脚，真的到了引火烧身的地步，谁还会管这种无聊的事情。

    之前的几个老师，顿时改了口气，走去任真身边夸的夸，笑的笑，亲近的很。

    任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毕竟面前站着的是长辈，也是前辈，还是要尊敬的，她们既然主动握手言和，自己又何必斤斤计较。

    后台，冯曼白在休息室里气的砸桌子摔板凳，林旭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这小公主的脾气她可知道，真惹急了，指不定要闯什么祸。

    半晌，冯曼白见没什么可出气的了，丢掉手里最后一只化妆刷上气不接下气：“那老头神经病呀！骂谁呢？！呵…”她冷笑一声：“他当我听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