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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瑟缩在暗巷的一角,他缓缓睁开阴郁的眸。

    又睡着了?试着动弹了一下,结果全身的骨头都传来激烈的抗议声。他强忍这波痛楚和接踵而来的睡意,继续挪动身子,不然,寒冷会更快地侵蚀他。

    虽然睡眠能够保存体力,对抗时刻折磨他的饥饿感,但随着严冬的来临,他不敢再放任自己沉入无知觉的世界,哪怕现实是多么冷酷无情。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像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意识又模糊了,他咬紧下唇挣脱梦神的束缚,尽管梦里有他怀念的一切。

    温暖的壁炉,豪华的家具,美味的食物,精致的衣裳,名贵的熏香和宠物,成群的仆佣和宾客……曾经他是多么高贵!堂堂侯爵之子,兼具高人一等的身份和与生俱来的才华,三岁能文、五岁会武、七岁看帐,父亲以他为傲,连统领兵权的拉克西丝元帅也对他青眼有加,期许他成为未来的宰相,为国家效力――可是,他却落到这样的地步!

    苍蓝的眸子燃起两团冰焰,冷洌得慑人。

    都怪那个女人!

    那个爱慕虚荣,愚蠢放荡的女人!居然为了和情人私奔,就杀了父亲!他一点也不后悔用风刃轰了她的脑袋,他只后悔,为什么不做得漂亮一点!让仆人看到经过,才不得不开始逃亡之路。

    对比过去的辉煌,现状是多么讽刺!

    肚子越来越饿了,不得已,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实在不想去找食物,每次觅食都让他高傲的自尊伤痕累累,但是又不能出去偷窃打工。他怕,怕被执法教团的人发现。曾有一次,他亲眼目睹一个和他一样的异能者被活活烧死,之后,白衣成了他的噩梦,瞧见就逃。

    走出几步,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抬起头,看到巷子口有个黑影。

    圣职者!?

    认出来人穿的是白衣,他害怕地靠着墙,瑟瑟发抖。随即发现那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色风衣,也不太干净,衣角脏兮兮的,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把视线往上移,对上一张清俊儒雅的脸庞,也不像那种变态又粗暴的流浪汉。

    对方缓缓走近,每一步都迈得很小心,似乎怕惊吓到他。但他还是有点慌,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你是谁?”三年没说话,他几乎失语。

    没有回答,两人的距离接近到可以看清彼此。先前因为背光而泛黑的殷红色长发,苍白的肌肤和前额奇怪的龙形额饰都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而他衣衫褴褛的模样,也倒映在红发男子的视野里。

    细长的睫毛颤动,沁出透明而晶莹的液体,沿着颊滚落,化为闪烁着夺目光芒的珍珠。他吃惊得呆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哭泣,却震撼于那种撼动心灵的美丽。他头一次知道,男人哭起来也能这么美。

    “弗雷德……”沙哑地呼唤,红发男子跪下来,毫不嫌脏地搂住他,像要把他嵌进身体一样紧,“弗雷德、弗雷德、弗雷德……”

    “你……”

    并不强壮的胸膛却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全感,连父亲的怀抱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没有挣扎,只是困惑:这个人认识他?

    “对不起,弗雷德,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对不起,对不起……”

    萦绕耳边的致歉宛如催眠曲,促使他闭上眼睛,在安心的氛围中沉沉睡去,而没注意到,对方使用的是一种以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

    ******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干净的旅馆客房。

    洗白的棉褥散发出好闻的气息,温暖地包裹住他,后脑勺枕着软软的枕头。一瞬间,弗雷德险些潸然泪下――有多久了?多久没有躺在床上睡觉?而且是这样暖扑扑又整洁的床铺!

    “你醒了?”温润如玉的男性嗓音传入耳中,然后是急步奔来的高挑身影。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这次红发男子说的是标准的中文:“饿不饿?吃点粥好不好?”

    “嗯!”弗雷德用力点头,从对方进入房间的一刻,他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他端的粥碗上。

    慢条斯理地喝完粥――他是很想狼吞虎咽,可惜他举不起手,只好由对方喂,而且速度慢得可恨――意犹未尽地舔舔下唇。仿佛察觉他的心思,红发男子爱怜地揉了揉他洗干净的白金色发丝,柔声道:“你现在不能吃太多,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放怀大吃了。”

    亲热的动作和怀抱一样,充满了熟悉的感觉。但是三年的躲躲藏藏提高了弗雷德的警觉,看尽世情冷暖也抹杀了属于孩童的天真,当下不假思索地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红发男子一愕,神色黯淡下来。看到这样的表情,不知为何,弗雷德心脏抽痛,情不自禁地补救:“我…我……你认识我吗?”

    “嗯。”红发男子重新绽开笑靥,照亮了男孩的心扉,“我叫维烈,是你父亲的朋友。”

    父亲?弗雷德一怔,很是不信:怎么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这样一个人?看出他的怀疑,维烈轻咳:“如你所见,我是个流浪法师,有这种朋友,一般人都不会想宣扬的。”想起去世的父亲确实有点嫌贫爱富,弗雷德相信了这番解释,接着又担心起来:“那你……你……”他会不会把父亲的帐算到儿子头上?

    “别胡思乱想。”深深一笑,维烈再次温柔地抚摩他有浅浅伤痕的小脸,心疼那风霜留下的痕迹,“你是我重要的家人,我不会再让你吃苦。”

    重要的家人?

    明明是文不对题的称呼,弗雷德却没有产生任何排斥感,反而失了神,呆呆凝视那张应该非常陌生的脸庞:“维烈……”

    理智突然回笼,他暗骂自己的失礼,改口道:“维烈叔…维烈哥哥。”话音刚落,他起了一身疹子,莫名地恶心。维烈也一阵发抖,强笑道:“叫我维烈,你一向…那个,我是说,我还没老到被叫哥哥叔叔的年龄。”事实上被叫爷爷也不为过,然而眼前的人不同,跟他一样是化石级。

    “嗯!”弗雷德干脆地点头,忽略常识的提醒。

    “再睡会儿吧,你刚醒过来,身体还很虚弱。”轻柔地按下他,仔细掖好被子,维烈正要起身收拾碗筷,袖管被拉住,低下头,对上一双力持镇定,却掩不住不安的蓝眸。

    “别怕,这不是梦。”声音有些哽咽,维烈俯下身,轻吻他的刘海,许下承诺,“我不会离开,你放心睡。”

    恐慌消融了大半,但弗雷德还是没松开手,执意问道:“你会照顾我到什么时候?”比起美梦破碎,他更怕骤然的分离,像他的父亲那样。因此,即使会惹对方不高兴,他也要确定,做好心理准备。

    维烈一愣,随即微微笑道:“到你不需要我照顾的时候。”

    ******

    不需要照顾的时候?是指他长大成人吗?

    无精打采地摇摆双腿,思索这些天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弗雷德突然听见敲门声,连忙躺回被窝。正好看见这一幕的维烈站在门口叹息:“弗雷德,你又不乖了。”

    用被子盖住脑袋,他嘀咕道:“我无聊嘛。”整天躺在床上,闷都闷死了!

    “老是不披件衣服就坐起来,万一感冒了可怎么得了。”

    我就是想感冒!弗雷德在心里大喊:感冒了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喝姜糖水!

    没错,姜糖水。小时侯有一次发高烧,女仆调了一杯姜糖水给他,从此他就爱上这种饮料。但是父亲认为这是平民的食物,严禁他偷喝,使得他的瘾头越来越重!

    拉下被子,维烈无奈地道:“又在咕哝什么呢?”弗雷德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没什么,对不起。”

    维烈对他很好,是家破人亡后,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他也十分喜欢他,不管有什么理由,他都不想让他担心。

    “你啊,其实可以坦率一点的。”习惯性地摸摸他的头,再捏了捏丰润的脸颊,维烈露出欣慰的笑容,“脸色好很多了呢,应该也能跑能跳了吧?明天我们就离开旅馆,一起去旅行。”弗雷德喜出望外:“真的?我真的可以出去?”

    “当然了。”

    “可是……”弗雷德犹豫是否要说出自己是异能术士的事。说了,可能会失去这个温暖的新家;不说,将来还是会穿邦;就算当缩头乌龟,又能瞒多久?

    “不用担心,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维烈铿锵有力地道。第一次,弗雷德看到他温柔背后的强势;也意识到,自己的事,原来他都知道。

    ******

    之后,维烈成为他最信任喜欢的人。

    他不富裕,明明是魔法师,却靠卖艺为生。最初被人群包围时,弗雷德总是很难堪,感觉有伤自尊,但渐渐地,他习惯了瞩目和喝彩,因为那些并不是鄙夷的目光,而是真心的喜爱和赞扬。

    维烈是了不起的吟游诗人!

    抱着鼓鼓囊囊的行李,挂着笑,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那高挑的背影。维烈不时转过头,问道:“累不累,弗雷德?”语气是明显的不舍。弗雷德知道原因――他怀里的行囊。

    可是,他不想当只米虫,尽管他确信维烈不会因为他不事生产就抛弃他。

    察觉他的心情,维烈开始教他唱歌和弹奏乐器,然后顺理成章地拿回行李,道:“你是我的助手,不用做这些杂事。”说话时,微笑带了点狡黠。他也回以略带羞涩的笑容。

    不拿行李,就可以一只手被他牵着。

    温暖的,厚实的大手,传递来真实无伪,深厚得不可思议的亲情。

    亦兄亦父。

    绵绵密密的关怀包围住他,无微不至。不用再担心食物、担心冷暖、担心风雨,只要尽情地被他宠、被他疼,弗雷德不是讨厌这样的生活,只是……

    眼角瞥见一抹白衣,这次不是风衣了,而是真真正正,执法教团的成员所穿的服饰!

    视野一片黑暗,弗雷德仿佛听到幸福碎裂的声音,全身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几乎立刻感到他的变化,维烈转过头,看出造成他恐慌的原因。

    “抬头挺胸!”他沉声道,握紧了他的手,“你已经不是弗雷德;拉塞明迪了,你就是弗雷德,所以不用怕。”

    “嗯。”

    情不自禁地照做,弗雷德也握紧维烈的手,镇定地从那人面前经过。

    不再畏惧。

    ******

    弗雷德非常厌恶自己。

    维烈对他是那么那么好,可以说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有他对自己那样贴心,连去世的父母也远远比不上,可他还是不满足。

    对,不满足。

    他想念书本;想念从前的生活;想念由才能换得的赞美,而不是卖艺;还有,同龄的朋友……

    明明已经很幸福,幸福得身心都要融化了,还冒出这些不知足的想法,使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拼命压抑贪婪的**。然而越压抑,心底的渴望越强烈。

    他知道维烈察觉了,因为他常常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发出一两声轻叹。然后某一天,改变了行程,往最近的大都市走去。

    那一刻,他自厌地发抖。

    “开心点,弗雷德。”维烈抬起他垂得低低的小脸,一如既往地微笑,“你会喜欢的。”

    是的,他会喜欢,可是……坐在空浮舟上,他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维烈顿时慌了手脚,掏出手帕擦拭,温言呵哄。

    “维烈,我是不是很混帐?”好不容易平静了点,弗雷德抽噎着问,“你对我那么好,我还――”维烈失笑,弹了他一记:“傻瓜,我还要向你道歉呢,因为自私而把你留在身边。你又不是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卖艺唱歌。”

    “可是……可是……”

    “弗雷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追求,你天生就不是甘于平淡,爱好漂泊的人。而且,你有才华,有能力。”维烈轻抚他因为长期的调养而恢复柔嫩细致的脸颊,诚挚地道,“假以时日,你成为财务大臣或者宫廷魔法师,我也会为你骄傲。”

    “真的?”弗雷德破涕为笑,心情稍微开朗了些。

    “嗯,我保证。”温和的许诺似曾相识,弗雷德终于明白当日那句话的意思。

    [到你不需要我照顾的时候。]

    舍弃这样了解、爱护自己的人,前往未知的地方,真的……正确吗?

    ******

    “学院是住宿制,所以我不能再陪着你了。不过王立学院是卡萨兰最大的学府,条件好,出路好,毕业都有分配,成绩优秀的还可以直接进入宫廷任职,真是最适合弗雷德一展长才的地方。”高兴地浏览手中的介绍单,维烈嘴角的笑意突然渗入一丝神秘,“而且,你在那里说不定会碰上好朋友哦。”

    “弗雷德?”

    久久没听见回音,他不解地转过头,看到一双溢满依恋的眼眸:“维烈,我…我还是不去了。”

    “这个样子,可一点也不像你。”笑着拍拍他的小脑袋,维烈语气一沉,“不用担心你以前的身份,我已经都处理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全新的人,再也不是侯爵之子,执法教团的通缉犯。”弗雷德惊讶地瞪视他,意外这个温和可亲的男人,并非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看不远处的王立学院,弗雷德刚刚下定的决心又动摇了,“我是说……那个,维烈,你会来看我吧?”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维烈恍然大悟,脸上刹那间掠过复杂的情潮,最后定格为淡淡的笑容:“会。”

    放下内心的大石,弗雷德不再恋恋不舍,松开手。维烈却反手握住,将一些东西放在他的掌心:“这些是你的覆历表、地契和生活费。哪天在宿舍待得无聊了,可以去上面的地址透透气。我每年会汇钱到冒险家公会,需要就去拿。”

    “维烈……”一字一句都是殷切的关怀,弗雷德垂下头,又想哭了。

    “记住,今后你叫‘吉西安;凯曼’。”

    默默念了遍这个名字,弗雷德抬起头:“我记住了。”维烈微微一笑,帮他把东西收进背包,扣好扣子,拉平衣角,就像每个送孩子去上学的父亲一样。

    “去吧!”末了,在他肩上拍了拍。

    “嗯!”弗雷德跑出几步,转头用力挥手,“维烈,要在这儿等我哦!我一参加完开业典礼就来找你!”维烈挥手回应,同时点点头。

    等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他却迟疑不决,几次想迈步离去。送弗雷德进王立学院是早就计划好的事,因为一场意外,使他改变主意,想等弗雷德心伤痊愈后,带他回摩耶。可是重新振作的风之幽鬼,又窝进躯壳,继续扮演人类。

    [要派人照顾那个杂种殿下?我去。]

    [啊!?]

    [啊什么啊,你不是缺人吗,我主动请缨,还不高兴?不过有个条件,封印我的记忆,让我作为普通人类成长,再和他认识。]

    [为什么?]魔界宰相懵了,跟不上友人的思路。坐在他对面的俊雅青年漾开一抹迷人的浅笑,随手拨弄宛如白金的微曲发丝,抛出令他傻眼的答案:[有趣呗!]

    ……真是的,和以前一样任性的家伙。维烈叹息苦笑,就为了这个理由,他不得不躲得远远的,以免刺激到弗雷德体内的魔核,唤醒属于风之幽鬼的记忆。

    这时,一辆豪华的马车快速驶来,张扬地绕了个大圈,停在学校门前的草坪上。然而不等车完全停下,一个小身影就窜出来,滚倒在地。

    “臭小子!你不要命了?”马车里响起年轻女子的叫骂声。

    “罗嗦!臭老妖婆!再跟你待在一起,我的肺会烂掉!都是毒气!”

    恶毒的言语出自一个长相清秀可爱,怎么看怎么不像粗人的小男孩口中,穿着王立学院的蓝色制服,背了一把用布包起的长剑。车厢里传出第二个声音,是一个稚嫩的女声:“哥哥,你没摔伤吧?”

    男孩的态度明显厚此薄彼:“没事,莉莉安娜,我去了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相信这个居心叵测的巫婆!再忍耐五年就行了,我会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用史列兰劈了她,把你救出魔窟!”

    “哥哥……”

    女孩哭笑不得的回应被一串恐怖的高笑打断:“哦呵呵呵――劈了我?就凭你?再投胎十次吧!”

    “混蛋!走着瞧!”本来想踢马屁股一脚,怕惊了马妹妹也会遭殃,男孩只好踹在车门上,然后一溜烟跑进围观的人群,和红发青年擦身而过。

    看来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在纸上写下短短的留言,交给门卫,维烈放心地离开了人声鼎沸的王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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