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愿石

满愿石 > 第四章 废墟

第四章 废墟

    今晚是个暗夜,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死气,从被爱包围的梦中醒来,席恩撑起沉重的身子,望向无月无星的夜空。

    一艘银翼的飞船悬浮在那里。青蓝色的尾焰、两侧张开的稳定翼,在男孩看来,就像一只怪异的巨鸟。而从发射道弹出,半空破壳而出的有翼怪物,就是这只怪鸟产下的蛋。

    魔族!

    迅速认识到的危机令男孩牙齿打战。

    这是平民百姓所不知道的秘密,为了让他的双胞胎弟弟从小竖立拯救世界的宏愿,东方学舍派来的讲师不遗余力地灌输魔族的种种罪行,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就属这种空中攻击。

    不同于创世神的失败作品――自古就存在的怪物们,魔族是某一天突然出现在世上。他们开辟的次元通道位于东部大国奥斯曼境内,各族联军在此组成防线,抵挡魔兽军团的侵略。固然有漏网之鱼,但因为数量少,扫除队还收拾得掉,唯独“空投”防不胜防。高阶魔族完全是随兴所致,兴致一来就选个城镇投放魔兽,有时是火焰系的狼龙,有时是喷毒气的波鲁纳,共同点是无一活口。

    席恩的第一反应是逃,但是没跑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和健康的弟弟截然相反,他先天体质孱弱,吹了半天冷风已经着凉,这会儿头重脚轻,又挖了那么大个坑,体力还没恢复。

    不怕!不怕!连连深呼吸,席恩竭力压抑恐惧。他再会跑也跑不过会飞的东西和四条腿的魔兽,天又这么晚了,一不小心踩空很可能掉下山沟摔死。

    想到一个主意,他挣扎着爬起,跑向盗贼的尸体,却找不到那种神奇的卷轴。

    可恶!用光了!席恩不泄气地继续搜,找出一把精良的弩弓和几包毒粉,这些恐怕对魔族无效,何况他不会用弩。

    另一头,安那马拉已硝烟四起,惨叫和哭号随风飘远,人们惊恐万状地奔逃,破碎的残骸溅满了每个角落。这次降落的是能够引起坍方的恐兽,一跺脚就有肉眼可见的波幅向外发散,建筑物像面粉一样化为齑粉,人体更是当场震散。一阵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声中,城墙轰然倒塌。曾经的罪恶之都步上了生命神庙的后尘,在魔族的翻手间覆亡。

    地狱般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男孩眼底,使他止不住地打颤,刚刚压下的惧意又汹涌地冲击着他。无论如何早熟镇定,他都不过是个年仅七岁的孩子。

    眼角瞥见还没被掩埋的猎魔人和她的狼,席恩下意识地跑过去,站住了,轻轻笑出声。

    再怎么窝囊,我也不要把自己埋起来。

    就算是死,我也要被魔兽踩扁,然后灵魂去找肖恩,叫他跟着赔命!

    与生俱来的狠性顶住了快要崩溃的精神,席恩出奇地冷静下来,想起一件事。

    对了!回身捞起那头被希达斩杀的魔兽的血尽量细致地涂抹在衣服上,他现在只能赌这一线生机。又想了想,他跑回墓穴,快手快脚地把土推平。虽然魔兽不吃人,但它们搞不好会为了确定生死践踏尸体。

    “救命――救命啊――”

    微弱的呼救声隐隐约约传入耳中,席恩一呆,动作极快地抄起盗贼的水壶装了魔兽血,寻声跑下山。借着城里的火光,他勉强看清跌跌冲冲跑来的是一个抱小孩的妇女,面黄肌瘦的脸很眼熟。他初到安那马拉,被其他乞丐欺负时,这对母女好心地分给他食物。

    “快,把这个……”

    噗!男孩的手顿在空中,怔怔看着秃鹫翅膀的恐兽从天而降,就压在母女俩身上,粗壮的前爪还碾了碾,只听见一声令人牙酸的爆裂声,浓浓的血水从爪下渗出,还有挤烂的肠子、碎肉和灰白脑浆。

    无法动弹,意识彻底冻结,他只能站着,直挺挺地站着,用仅剩的力气与魔兽绿莹莹的眼睛对视。

    这一刻,他没有呼唤任何人,也没有祈求神佑。

    “哼,解决了。”

    屏幕上一个绿色箭头覆盖了小小的红点,不再关注这块区域,身穿银白色军服的少女动了动操纵杆,宛如操作游戏杆一般,轻松地扫射逃出城的人。打了一会儿,她啪地关闭画面,伸着懒腰抱怨:“啊~~~好没劲!”

    “没办法,几百年都是这些花头,早玩腻了。”一个黑檀木肤色的丰满女郎斜倚着皮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同样的军服由她来穿就显得性感而华丽。

    “都怪维烈哥哥啦,不肯让我们彻底占领这里,玩殖民地游戏就有趣多了。”长着一头蓬松的粉红卷发,噘着小嘴的少女十分可爱,弯弯的柳眉却带着趾高气昂的傲慢和漠视生命的冷酷。黑肤女郎笑道:“嗯,那样是比较有技术含量。反正我们多磨几年,他总会点头的。”

    “嘿嘿,是啊,维烈哥哥最疼我们了。”粉色头发的少女得意地笑开颜,按了几个键,“走吧走吧,等他回来我们就可以大玩特玩了。”

    “不回收洛克吗?”这么问不是出自仁慈,而是基于一个浅显的道理:把羊杀光了,下次就没有羊吃了。

    “回收干嘛,这群蝼蚁最会生了。”魔界军统帅伍兰夫?米路?罗达丝轻蔑地撇撇嘴。副统帅卡蒂丝?庞特道夫点点头,下达返航的命令。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擎起,银色飞船以加速度升高,抖动了一下,消失无踪。这是借助科技手段的隐形。

    地上的杀戮渐渐结束,席恩全身虚脱地坐在半山腰上,面对一大滩血泥。那只魔兽判断他是同伴,离去了。

    充斥在他幼小心灵中的,除了满满的余怖,还有因这害怕而生的愤怒。

    这愤怒如同一团烧灼的黑色火焰,睫毛下冷亮的眸子笼上了一层狂热的凶光,阴翳地凝视着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不要了!他再也不要任他人主宰他的生死!当他软弱无力,像待宰猪羊似的暴露在魔兽面前,那感觉太糟了!他多么想反过来蹂躏这些怪物!

    可是他没有力量,目前他所能做的,只有往这堆火焰不断注入燃烧的热力。痴心妄想也罢,只要他一口气在,就决不会放弃!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拨开湿透粘在脸上的发丝,席恩绕过母女俩的碎末,朝山下走去。魔兽血虽有用,但留在这里还是太危险。

    没有打理的棕色直发超过了孪生弟弟的长度,包住他瘦小病弱的身体,随着踉跄的步伐和不时爆发的剧咳摇晃。

    他凭着一股纯粹而坚定的毅力走着,然而高热、饥饿和疲累持续抽干他所剩无几的体力,死者浓重的怨气纠缠住他,使他手足僵冷。他们不甘心地尖啸着,要将这个幸存的小生命也拖入没有希望的死地,夺去他胸口的火种。

    头越来越昏眩了,席恩忘记了母亲的嘱咐,挥动手臂,与亡者的世界有了接触。

    “走开……”模糊的呢喃带着自己也不明了的力量,冷光迸射,幽灵们惊叫退开,慌乱地盘旋飞舞:『邪恶的操法者!是死灵法师!』

    用生者听不见的声音喧嚷的女子们非常美丽,半透明的身姿罩着白底金边的裙袍,头戴花冠。如果她们的目光不是充满了憎恶,简直像神派下的使者。

    『不是,他只是冥神的宠儿。』比起真正的生命女神也毫不逊色,拥有威严与神圣并存的美貌,佩带圣徽的年轻女性,在其他人敬畏的“大祭司”的呼唤声中,露出危险的笑容,『未来的亡灵术士,杀了他。』

    “别过来!”

    下一瞬间,热风与碎石席卷,怨灵们再次惊呼着败退。

    男孩剧烈喘息,涣散的眼对不准焦距,他已经精疲力尽,没注意到自身引发的异象,但是“大祭司”一词勾起了他的记忆,这座废墟的传说。

    “你们拦住我做什么?去杀那些魔兽!咳咳…那不是你们保护的人吗?”

    『保护?你说保护谁?』这个词莫名的触动了幽魂们,大祭司收回了几乎碰到他的手爪,脸上浮现出困惑。怒火烧尽了理智,席恩抬起头,张口欲骂,对方的神情却令他周身发冷。

    “你到底……还记得什么?”

    死亡后,就会变成这样吗?忘了生前的一切,忘了真正的仇人。

    那我不能死,我要活着,让他痛苦。

    席恩笑了,那是一个深渊的微笑,不见底的怨毒在他的眼瞳深处静静栖息,向前方投射出空虚的冰冷,只有一个特定的人能入他的眼,被他撕碎嚼烂,拖进那片死黑的冥狱。人类无法在此存活,这是最深的爱与恨交织出的永恒囚笼。

    触及他的眼神,连亡灵也不寒而栗。

    他回过神,一如每次从弟弟的人生回到自己的人生,带起撕扯的痛。一阵窒闷的咳嗽冲出胸腔,他捂着嘴弯下腰,脑中火烧一样疼。和强韧的意志比起来,他的**太过虚弱。

    “我不知道你的事,自己去问神。”男孩低哑地道,一脸深沉的倦色,眼里却是永远不息的坚强之火。

    神……仿佛合唱一般,祭司们念诵着。

    语气毫无敬意,反而像是吐血的诅咒。

    大祭司的双眼慢慢褪去昏乱的怨恨,呈现出一种清醒的疯狂,淡淡一笑:『神不会回答我们,因为我们是渎神者。』

    临死前她咒骂所有的神,所以神明没有接纳她的灵魂,但是她不后悔。

    她挚爱的人们都被埋在土石之下,连同她崩溃的信仰。

    然后她终于看见了,那些肆虐的魔兽,还有……

    和当日一模一样,在火光中坍塌的――

    废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