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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晌午,谢锦衣刚从演武场回来便去了书房。因着他刚回京,陛下体恤,准他暂且不必上朝。他没什么需要休整的,但也欣然接受。

    公务不算繁多,他处理妥当后闲暇无事,便取了帕子细致地擦拭他那杆银枪。

    枪尖锐利,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擦得极为认真,眉眼也难得一见的柔和下来。

    握着帕子的手指白皙且修长,虽因常年习武,指腹难免附上一层薄茧,在阳光下却仍像浸在水里的暖玉。

    屋外,十一从院外进来,似是有事禀报,守在外面的十二偷偷凑过去跟他耳语:“你可小心着点,我看将军今儿心情很不好。”

    十一奇怪地斜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将军一大早就去了演武场,往常和他对打的好歹还能嚎两声,今儿一个个的趴地上都快起不来了。”十二煞有介事地点头,“依我看,肯定有人惹将军生气了。”

    而且最奇怪的是,他今儿一整天都没有回别院。

    十二年纪稍轻,又是个口无遮拦的,亮着眸子兴冲冲地道:“你说是不是跟昨天晚上康王送来的那个……”

    十一赶紧捂住他的嘴,探着头看向书房,做贼心虚般警告十二:“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没事不能在将军面前提起她,连名字都不行。”

    十二没有十一跟在谢锦衣身边的时间长,自然是一头雾水。不就是个想勾搭他们将军的女人嚒?往常这样的还少了?将军还不是让他们来一个扔一个。

    他就是好奇,将军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单单把那个女人留下了。

    十一正要再警告他两句。

    “你们俩要是太闲,就去大理寺跟着俞淮做事,多跟死人打交道,我看你们的话就不会这么多了。”

    十一和十二惊恐地对视了一眼,立马各自闭嘴。

    十一不敢怠慢,赶忙推门进去,先小心翼翼地瞧了书案旁的谢锦衣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暗自松了一口气。

    玩闹归玩闹,遇上正经事的时候,十一还是不敢含糊的。

    “将军,您吩咐的事儿办妥了,人已经护送到大理寺卿那儿了。”

    “还有,”十一挠了挠头,又道,“将军,老太太说想您了,让您回去一趟。”

    谢锦衣将银枪挂在墙上:“知道了,下去吧。”

    .

    谢锦衣的别院是陛下亲赐,将军府却在梧桐巷,是谢家祖宅,自从常年在外行军后,他便只偶尔回来小住一段时间,大多时候都在别院处理公务。

    谢锦衣刚进房门,就看见下人捧着茶杯碎片出来,见着他,个个都怯生生地喊着:“将军。”

    谢锦衣皱眉,径直入内。

    谢家老太太端坐在团蒲上,头戴双色金丝眉勒,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盘成圆髻。虽年过七十,腰板却挺得直直地,精神矍铄,两手撑着蛇头拐杖。

    谢锦衣行至她面前,抬手作揖:“孙儿见过祖母。”

    谢家老太太原本是准备责难他的,可真见着他,一肚子火气又实在不忍心发不出来。只得叹了一口气,向他招手:“好孩子,过来坐吧。”

    谢锦衣行至她面前,抬手作揖:“孙儿见过祖母。”

    见着他,谢家老太太面上浮出笑意,忙招手:“好孩子,过来坐。”

    谢锦衣应了一声,坐在她身旁的藤木椅,桌上摆着一盘干果。他伸手捻了几颗,随意地剥了起来,剥开了送到老太太跟前的盘子里。

    老太太瞧着他给自己剥干果的模样,忽地就红了眼圈,她忙抬起袖子擦了擦。

    谢锦衣问:“祖母,怎么了?”

    老太太摇头:“无事,我这老婆子就是……想起你大哥了。”

    往年谢锦衣他大哥还在的时候,也常常坐在这儿给她剥干果,陪她这把老骨头唠会儿家常。

    可如今……

    谢锦衣剥干果的动作一顿,缓缓垂眸,遮住那一闪而逝的痛楚:“都过去了。”

    可五年了,有没有过去他自己最清楚。

    老太太不想再提这伤心事,将她今日的目的娓娓道来:“锦衣啊,你刚刚回京,也这么大了,按理说祖母不该管着你。可今儿一大早就有人把舌根嚼到我这老太婆的耳朵跟前了,我还能装聋作哑不成?”

    谢锦衣将干果搁到她盘子里:“祖母既知道是有人嚼舌根,又何必在意?”

    老太太知被他一噎,可她知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不喜欢别人和他兜圈子。

    她沉了口气,索性一股脑问出来:“我也跟你绕了,我且问你,那元家二姑娘是不是在你那儿?”

    她定定地盯着他的唇,只盼着他说一声不是。

    可谢锦衣抬起头,坦然承认:“是。”

    他从不是喜欢欲盖弥彰之人,再者他留下元鸢这件事一开始也没打算瞒着,反正早晚也会让他们知道的。

    若是他想瞒,他祖母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

    “你……你竟然真的和她牵扯上了。”老太太如遭雷击,微张了嘴怎么也说不出剩下的话。

    她只是听常嬷嬷说昨夜他的别院里有人送来一个青楼女子,旁人不知道是谁,她还能不清楚么?

    一个能顺顺利利抬进他院子里的青楼女子,除了元家那个祸水还能有谁?

    可看着云淡风轻的谢锦衣,老太太突然怒从中来,重重地拍了拍桌子:“糊涂!”

    “你难道忘了那个女人当初是怎么对你,对咱们谢家的?”

    老太太悲愤交加:“你爹在世的时候和那姓元的兄弟相称,真心实意地待他们。可咱们忠厚老实,那元家却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啊!”

    “你父兄明明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却被人诬陷是贪生怕死,弃城而逃的叛将。”说到此处,老太君潸然泪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受千夫所指,孤立无援的时候。

    她捶着胸口,哽咽着:  “元家那群白眼狼还未等事情查清,便急急忙忙地和咱们划清了界限,那元家二姑娘更是背弃了你们的婚约,去另攀高枝。不仅让你沦为全城人的笑柄,更将咱们谢家满门的脸面给扫了个干净。”

    最可怜的是她这个小孙儿,当年他才十六岁,正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一夜之间,父兄都没了。

    他还要听着那些人骂他们是懦夫、是越国的耻辱,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亲自上门退婚,饶是她都急火攻心病倒了。

    却没想到最后是她这个玩世不恭的小孙儿一个人千里走单骑,在荒原里找了七天七夜,最后把他父兄的尸体给背了回来,也叫世人看到他们谢家的儿郎死的是多凄凉。

    当年的痛,想想就是锥心刺骨啊!

    “如今元家满门入狱,这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原以为元家那个二姑娘只是贪慕虚荣,如今见你起势,见我谢家门楣依旧,便恬不知耻地来勾引你,哪里还有半点身为女子的羞耻之心?这种不要脸的女人留在身边,早晚会害了你的!”

    谢锦衣平静地陈述事实:“是我强留她的。”

    “你……”老太太激动得咳嗽了起来,咳完又抬手指着他,痛心疾首,“你怎么还要留着她?你难道要在那女人身上再栽一次才能看清她的真面目么?”

    谢锦衣笑了,笑声低碎:“不过是别人送我取乐的玩意儿,谈不上看不看清。”

    听到这话,老太太的火气平息了些许,许是刚刚说得太多,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她抬起袖子拭去眼尾的泪:“你大哥当初就是不听我的话,若是早点听话,又怎么会年纪轻轻,连一房妻妾,一儿半女都没有就去了……”

    提到他大哥,谢锦衣的态度冷了下来。

    老太太自知说错了话,谢锦衣是最讨厌别人用他大哥来威胁他的。

    她只得放软态度:“锦衣啊,咱们谢家如今就剩你一个撑着,你喜欢谁都行,祖母都不会拦着你,独那个元家二姑娘,我这个老婆子便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不会叫她进我们谢家的门!便是做个妾室都不行!”

    “祖母为什么觉得我会娶她?”谢锦衣眼里无波无澜:“您没有忘记的,我自然也没有忘。”

    怎么会忘?她当年退婚时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在他的骨子里,提醒着他曾经是多么无可救药的愚蠢。

    蠢,犯一次就够了。

    老太太抬手抚着胸口,平复呼吸,看着谢锦衣欣慰地笑了:“你能这样想,祖母就宽心了。”

    老太太今日叫谢锦衣回来,一来是问他有关元鸢的事儿,二来是想着替他张罗一门婚事。

    这战场上刀剑无眼,当初他大哥便是一去不回,如今谢锦衣也年过二十,旁的男子到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偏偏他一心扑在战场上。

    每次都用:“战事未平,岂敢成家。”来堵她的嘴。

    往年她还觉着真是他忙于打仗,无暇顾及家事,可今日元家二姑娘的出现到底让她心有芥蒂,也忍不住想她这个孙儿迟迟不成亲,真的只是太忙了么?

    她不敢再深想,却越发笃定要给他早早定下正妻的心思。

    可刚刚触了他的伤心事,老太太也识趣地没有再去节外生枝。

    不管怎么说,她绝不能让元鸢又来毁了她的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