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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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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磊在微信上道:

    「你自己想办法啊。」

    沈昼叶看着屏幕,当场就僵住了。

    然后她颤着手指, 怀着一丝‘这会不会是假的’的心理, 点开了李磊转发来的PDF文件――学院下达更改博士生毕业要求的通知。她的手心冒着汗。沈昼叶将自己的手心在裙子上用力抹了抹, 将屏幕往下拉。

    她小老板说的是真的。

    那一刹那夜风呼啸而去, 又如江海般涌了回来, 在沈昼叶的耳畔呼呼作响。沈昼叶一时连周围的人说什么都听不见,仿佛全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一般的绝望之感。

    她和陈啸之所在的领域, 也就是天体物理, 沈昼叶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它如今其实已经非常冷门, 像陈啸之这样能一篇接着一篇地发高质量文章的人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从上世纪中后的太空竞赛结束后,无论是NASA还是国内的航天局, 甚至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评委都对它展示了一种相当冷淡的态度:因为这个领域从短期来看, 无法带来任何收益与变现的能力。

    沈昼叶投过相关的期刊,深知采用之困难,让她在一年之内熟悉这个领域并发出一篇一区的论文, 以她如今的状态,是一件彻头彻尾的、不可能的事情。

    而沈昼叶确实和自己原先的小课题组撕破了脸, 李磊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自己回去做实验的了, 从他现在幸灾乐祸的样子就能推测出来。

    ――延期之后自己想办法, 或者退学。二选一。

    沈昼叶酒劲彻底散去,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踉跄一下, 扶住了沙发扶手。

    “……没事吧?”加勒特焦急地问:“你还好么?怎么了?”

    沈昼叶发着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一瞬间,一切的绝望像川河般涌了过来。

    梦中他们失望的眼神。冷淡到连她的问题都不愿意回答的陈啸之。她经年累月的、近乎钝刀子割肉的孤独与绝望。办公室窗户里升起的太阳。

    ……他们,我自己――过去的我自己,会怎么想呢。

    ――十五岁的沈昼叶眼里有光,站在阳光下的时候像一棵白杨。那时她梦想是成为诺贝尔奖得主,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眼里那都是什么呢,星光还是太阳?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眼前黑了一片,视野发花。

    她死死咬着牙,但是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滚烫地滚了下去,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啊,我哭了啊。那个女孩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圆点,感到泪水滑过鼻梁,她一眨眼,那些发疼的水珠碎裂着滚出眼眶。

    ……十五岁的我会怎么看待我呢?

    她看着那片地毯,孤独地想。

    世界都黑了下来。

    -

    …………

    ……

    “――在看什么呀?”

    一片黑暗中,十五岁的沈昼叶好奇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时光倒流,2008年冬。

    这一届CPhO的集训营的教室笼罩金纱般的阳光中,上课的间隙一群大小伙子在教室后排用扫把杆打架。

    沈昼叶艰苦地抱着一大摞练习册,看着趴在桌上的那对表兄弟――他俩看抽屉看得聚精会神,像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完全没听到她说话。

    沈昼叶:“……”

    她这才发现陈啸之和陆之鸣兄弟二人人手一只耳机,塞驴毛般塞在耳朵里,沈昼叶将那一大摞书艰难地调整了个位置,又凑过去,小声问:

    “――你在看什么呀?”

    这下声音大概够大了,塞着耳机的陈啸之触电般抬起了头来。

    陈啸之:“……”

    沈昼叶总觉得陈啸之好像有点慌张。

    他怎么不说话?沈昼叶头上飘出一个问号,将书在这位大兄弟的桌上放下――放下就要低头去看他抽屉,陈啸之却突然一按那一摞练习册,冷冷地道:“你去抱作业了?”

    沈昼叶一呆:“唔?是的。”

    然后她又想了想,温暖地说:“慈老师把我叫过去讲了点事情,然后让我把作业抱回来。”

    “……”

    少年陈啸之没说话,将那摞练习册拿了一大半,站起身,开始往下发作业。

    沈昼叶笑了起来,取过剩下的几小本,跟在陈啸之后面问:“所以你在看什么鸭――陈啸之,你在看动画片吗?”

    这人很敷衍地一点头。

    沈昼叶眯起眼睛,狐疑地道:“……看来不是动画片。”

    这少年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值得一提的是他看着沈昼叶的表情像看一只小辣鸡――然后抱着本该她发的一大摞作业,一本本地朝下发。

    “无论是什么,我也想看。”沈昼叶黏着他道:“陈啸之,你的itouch借我一下好不好鸭,我下节课不想听了。”

    陈啸之将一本练习册隔着三张桌子一扔。那动作行云流水甚至带着一丝投篮般的酷炫――然后他面上冷若冰霜地拒绝她:“梦里什么都有,做梦去吧。”

    沈昼叶:“……”

    这人真的好他妈能怼啊,十五岁的沈昼叶委屈巴巴地想。她一边想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啸之后面,将最后一本练习本放在了姜英的桌上。

    然后一阵冷风吹过,沈昼叶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个阿嚏。

    陈啸之忽而拧起眉头,不爽地开口问:“你感冒了?”

    沈昼叶愣了一下,道:“没有呀。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有点冷,有点着凉吧。”

    陈啸之哦了一声示意知道了,继续发练习册。暖阳镀在他的身上,他身上黑色的卫衣泛出一种茸茸的,温暖的金。

    沈昼叶又觉得有点悻悻然,觉得这个男的好他妈难伺候,脾气怎么这么坏,有点难过。

    ――不过他到底在看什么?

    陈啸之突然说:“周末有安排么?”

    沈昼叶:“没有诶,怎么了?”

    “没有的话周末把时间空出来。”陈姓班长淡淡地道:“安排一个小组交流,周六上午,能来么?不能来就换个时间。”

    沈昼叶一听就觉得开心,用力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黏着他说:“好鸭!”

    陈啸之漠然地嗯了一声。

    沈昼叶又打了个小阿嚏,连鼻尖儿都红了,陈啸之抱着摞练习册,看了她一眼。

    沈昼叶满怀希冀地心想,你可以给我接点热水的呀。然后我就会对你说谢谢,然后请你喝个可乐或是什么运动饮料,你可能会发现我对你笑的时候很可爱,然后一切都有机会发生了。

    ――可是陈啸之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转过身,将那堆练习册发了下去。

    沈昼叶:“……”

    下次吧,下次再往这个方向勾勾他,十五岁的沈昼叶有点苦逼地想。毕竟不能指望男孩子比她开窍还早。

    爸爸怎么说的来着……?

    他好像说,要给年轻的男孩子一点耐心。

    ――因为他们都是很迟钝的人。

    -

    2008年的北京,冬天格外的冷。

    暖气还没来,可是华北平原的风已经趋近刀刃,宿舍里自带的薄被子睡起来是很冷的。沈昼叶在厕所挤着洗完了脸,换上她妈妈特意给她准备的绒绒睡衣,想起马上就到周末了――周末就可以回家。

    集训不是来享福的,生活条件很苦,沈昼叶擦着脸出来时听着舍友心塞地按着暖气片,说这么大的房间只有六片暖气,十二月份估计会冻得睡不着。

    但是沈昼叶切切实实地学到了不少东西。

    “……好冷啊,我昨天晚上被冻得睡不着……”

    “……谁不说是呢……”

    舍友在聊天,沈昼叶冻得抽了一下鼻尖儿。

    “瞅瞅,”姜英转过头,对她笑道:“叭叭都感冒了。”

    沈昼叶抽了张纸,不开心地说:“叭叭听起来不好听。”

    姜英:“那一九八?”

    又是这个过不去的成绩坎儿,沈昼叶悻悻地道:“更难听了诶!我有名字好嘛……算了,还是叫叭叭好了……”

    沈昼叶放弃了为自己的名字据理力争。她裹着珊瑚绒睡衣,涂完了爽肤水和乳液,刚想把被子蹬开蜷缩进去,把冰凉的被窝暖一下――可是那一瞬间,她的手机滴一声,来了条短信。

    捏着被角的沈昼叶:“……?”

    她捏出自己的红白相间的小诺基亚,滑开盖子――手机解锁,液晶屏一亮,短信是‘初三四班班长陈啸之’发来的。

    沈昼叶纳闷陈啸之这么晚发短信干嘛,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可她点开短信一看,里面却只有两个字:

    「下楼。」

    沈昼叶:“…………?”

    沈昼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趿上拖鞋,依言出了门。

    她出门时,室友奇怪地问:“叭叭,快熄灯了,你去哪?”

    沈昼叶迷茫地道:“我下楼看看。”

    如泼墨夜色中,橘红烈焰般的路灯静静燃着。朔风如冰刀一般,睡衣暖融融的绒毛抵挡不住涌进来的气流,沈昼叶被吹得有点儿冷,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而她一眼就看到了,路灯下陈啸之的身影。

    陈啸之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沈昼叶奇怪地眯起眼睛,但是太暗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出那是一团很大的……不知是什么玩意的玩意。

    这是什么,玩具熊么?沈昼叶脑子里一团浆糊,就是表白必备的那种……?

    沈昼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喊道:“我下来了!”

    陈啸之这才转过头,看向她。

    沈昼叶吓到了:“……诶?!”

    “给你。”陈啸之不甚爽利地皱着眉头,把手里抱着的东西往沈昼叶怀里一塞,道:“拿去,集训结束了还我就行。”

    沈昼叶:“…………”

    “可、可是……”沈昼叶慌张地说:“不是你怎么能把这个……”

    ……怎么能把这玩意拿来啊?!

    陈啸之倒是没换睡衣,只是穿了件一看就冷的连帽开衫,将那团东西一抖,冷冷地道:“赶紧拿走,冻死了。”

    沈昼叶:“……”

    “不是,”沈昼叶颤抖道:“那你……你怎么办?”

    陈啸之怒道:“他妈的不是你说冷的?”

    “……”

    沈昼叶看看那床又厚又暖的羽绒被。

    那羽绒被伤被罩纹路非常熟悉,沈昼叶突然想起这被子,她还盖过。

    陈啸之的宿舍,那天下午,第一个睡他那张床的人……记忆回笼,站在宿舍楼下的沈昼叶差点羞耻到自闭。

    沈昼叶眼前一黑:“那也不是……”

    “不是个头,”陈啸之冷冷道:“别说废话了,赶紧拿走,你不冷我冷。“

    沈昼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我……”

    “我还有被子。”陈姓班长烦躁地命令道:“――拿着。”

    小姑娘呆呆地接了过来。

    那床羽绒被确实非常温暖,沈昼叶接过的瞬间就觉得暖意沁透了四肢百骸。陈啸之将被子稳妥地塞在了她的怀里,那一瞬间他们靠得非常近,沈昼叶甚至感觉他的下颌贴近了自己的额角。

    如果我比现在高一点,可能就会呼吸交错了吧。

    ……沈昼叶忽然想。

    初冬寒夜,冷风萧索,阴影中落叶海浪般翻滚着。

    路灯下少年面容硬朗而深邃,一半拢在火焰般的光中,冷冽又多情。

    他真好看,小昼叶只觉心中生出金雀花般的欢喜,而那花枝累累垂入了永恒繁星。

    “……谢谢。”沈昼叶抱着被子,面颊发红,小声说:“我明天……”

    我明天请你喝饮料呀,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当然啦,后天也可以,每天都行。

    可是下一秒,陈啸之奇怪地道:“你没洗脸?”

    沈昼叶一呆:“我洗了――”

    不待沈昼叶说完,陈啸之就奇怪地伸手蹭了下沈昼叶的面颊,然后捏住她刚涂完桃子味乳液的小腮帮,充满嫌弃地、慢悠悠地开了口:

    “沈昼叶,你脸怎么这么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