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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嗣(三)(谵妄。)

    忽然, 高‌空中的灰雾被搅动。

    厚密乌云一分为二,脏棉絮般朝两侧裂着,一枚蛇头像半隐于云端的峰峦, 自极渺远、极高‌绝之处鸟瞰,宛如在寻觅着什么。那深浓突兀的恐惧浇铸在关节处, 使约瑟佩四肢僵直,他嘴唇青白, 牙关如铁栅般死死咬合,默诵圣灵名讳。他咬得太用力, 耳膜几乎能捕捉到齿截面细碎骨屑与釉质被“咯咯”锉下的脆响,可“咬紧牙关与默诵圣名”是唯一能使他免于歇斯底里地尖叫、狂奔,并惹来魔神注视的办法。

    然而, 约瑟佩降低存在感的尝试终究还是失败了, 云端之上, 那双灰黑巨瞳的落点逐渐凝实在约瑟佩身上……

    尽管约瑟佩还不如k一枚鳞片大。

    这就像人站在屋顶上用肉眼锁定地面的一只蚂蚁一样离谱。

    旋即, 那颗山峦般庞大的蛇头自高空沉沉压下,癫狂地游蹿向约瑟佩, k的蛇信吞/吐,嘶鸣得高‌亢而急躁, 那“嘶”声掀起一浪浪共振,连路旁堆砌巢穴的焦黑巨石亦纷纷“嗡――嗡――”地震颤起来, 蛇魔阴冷潮湿的神国整个儿地随k嘶鸣,腐烂蔷薇般腥甜的气息凝实成风, 吹鼓约瑟佩的白袍,约瑟佩面颊铁青, 心脏饱灌,膨胀渗血, 弹跳得濒临爆裂……

    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

    耶尼亚!

    ……

    约瑟佩猛地一弹,霍然惊醒。

    他如溺水之人般既深且急地吸气,空气疾速流经腔管,挤出“嗬――”的锐响。

    噩梦造成的精神污染并未随醒转而消弭,山峦般庞大的魔神凌空而降,腥风扑面……约瑟佩疾喘不止,面颊泪湿,肢体虚软无力得宛如它们已溶化在床铺周遭的浓黑中。他哆嗦得牙关乱磕,摸索着攥住枕边的白蔷薇念珠,拨转念珠,带着哭腔小声念经,连念了几遍驱邪圣言才勉强平静下来。

    可这宁静持续了没多一会儿,约瑟佩便意识到自身出现了更严重的状况――

    他燥热难耐,皮肤烫得像火烤,像发烧,汗水腻着脊背,在炙热中蒸腾,腐烂蔷薇般的甜腥气息随汗液弥漫。

    那味道极淡,约瑟佩分辨不出,他单是坐立难安罢了。一株惶惑的嫩芽自内心破土,缠绕攀生,迅速演化为强烈的羞耻与罪恶感,如南大陆雨林妖娆的食人藤,劈头盖脸地朝约瑟佩袭卷。约瑟佩手足无措地爬起来,背贴墙壁抱膝而坐,浅紫眼珠睁得溜圆,戒备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他捻着念珠,经文诵得愈来愈快,面颊却愈来愈热/胀――

    敌人不在暗处。

    敌人在他体内。

    梦中蛇魔雪白微染青金的鳞片上生有‌许多曼妙妖异的纹理,确实,那只是一些线条,可它们莫名散发着一种靡丽的魅惑,并勾起一些渴望,约瑟佩也弄不清楚那些渴望究竟是什么,他或许是想触摸那些蛇鳞,也或许……

    约瑟佩咽了咽唾沫,喉结滚动。

    他意识到他已游走在戒律边缘。

    身为修士,约瑟佩能将七十二魔神与其堕落象征倒背如流,以巨蟒形态现世的魔神想必是西迪-耶尼亚,象征yin邪。据此不难推断,他方才在噩梦中被西迪――抑或是西迪的子民――引诱了。

    这不稀罕,魔神永远在见缝插针地污染圣灵的子民,他必须做出抵抗。

    约瑟佩面红耳赤地挪蹭到地上,穿好木鞋,一瘸一拐地走向静修室。

    静修室是供圣堂修士们祈祷、静思,与圣灵对话的所在。为使灵识清净,身心纯洁,静修室教士常年为修士们提供一种“清心饮料”,男子饮下,可涤荡绮念,麻木感官,可视为温和的、持续期短暂的阉/割,药效通常持续二至三日。圣堂不鼓励修士常年饮用草药,因过量饮用会使健康受损,仅能作为对抗恶魔引/诱之应急手段。

    约瑟佩推开‌静修室的门。

    烛光微弱,有‌人在里面。

    约瑟佩抬眸。

    静修室存放药草的架子前已围了一圈修士,十来颗淡黄、浅棕的脑袋挨挤攒动。

    他们抢着往肚子里灌草药,吞咽药水与口腔粘/膜咂弄发出的濡湿响动、呛咳和压抑粗重的呼吸从药架子那儿传来。

    听闻约瑟佩发出的脚步声,修士们齐齐扭头。

    他们的两腮、颌骨、颈项……皆灰白得像是从墙皮上剥脱下的人形薄片,唯独颧骨殷红,虹膜闪烁着磷光,像一群因找不到配偶而发狂的雄蛇,他们的眼神都不大对劲,呆滞、饥/渴、凶蛮,很显然,他们已陷入了某种邪恶的谵妄状态。

    而使约瑟佩骇异的是,这十几名修士皆是圣堂中顶正直、顶虔诚的那些人,其中甚至包括鞭笞过费尔南那个坏种的掌院教士。

    他们在一小时前为噩梦惊扰,他们说不上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在一位修士的梦境中,他行‌走在一片光滑、柔软如角膜的黑色大地上,漆黑地平线宛如活物,忽近忽远,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注视感自脚下半透明的“泥土”深处传来;另一位修士梦见一种猩红粘湿的藤蔓状异物将他从头至脚牢牢缠卷,而他飘浮在空中,被拖拽着,朝深渊疾速飞驰;还有‌一位修士仅残留下一些犹如万蛇缠身之后的阴冷湿滑感与朦胧的恐惧,画面则一片模糊……

    而无论梦见‌什么,醒来后他们都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愈忍耐愈强烈……这使得这些虔诚者们不得不来喝药。

    约瑟佩僵在门口,他被这群修士的眼神吓呆了,他太擅长分辨施暴者付诸行动前的眼神了。

    他们就像是恨不得扑上来,把他……

    约瑟佩脸蛋煞白,转身扶墙,拖着麦秸秆似的左腿慢吞吞地逃跑。

    “约瑟佩兄弟――”一位高‌出约瑟佩几个位阶的掌院修士大步撵上,拍了拍约瑟佩羸弱的左肩,约瑟佩吓得一蹦,可掌院修士只是把一瓶药水塞进他手心,并用一种相当古怪的眼神望着他,“你应该是来找这个的。”

    那是一种……

    近乎于崇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