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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 圈养(二)

    自彩牌日后,渐天寒地冻。

    白雪接连几日,下下停停,在街上积了厚厚一层,教人有些举步维艰。

    成化二十一年的新年就着皑皑雪日来临了。

    因脸上长的红疹,我便拘于室内,连西府那儿也没去过了,只让荔圆送去过两回东西。

    花芙来看我时细细询问了遍我与春娘的交谈,我未作隐瞒,全数告知。换来她歉疚的安抚,那时我终于确信一点,花芙与春娘不是一条心。

    而也是在我挂彩牌后,陈芒种离开了南城勾阑,他应当走的很匆忙,连与我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在你身边照拂多年的人突然走了,我深深感到仓惶茫然。

    也就是这时,另一个人开始如水无形,渗透进我的生活。

    晚间厨房送来的是水晶水饺,只吃了两个,我就觉胃里泛酸,恶心的厉害,端起一旁的茶水漱口,蓦然想起一年前我还在仁寿宫膳食房缠着陈芒种要吃特色水饺,正出神时,就见荔圆匆匆走进来,缓了下才对我道:“周公子又来了。”

    我微微垂头,若有若无的笑笑,还不及吩咐她收拾了碗筷,忽然,一股酒气扑鼻。

    隔着珠帘,看见一个人影摇晃了两步,砰地撞在了屏风上,我眼睁睁看着他险些栽倒,忍不住起身疾走两步,他身后两个带刀捕快下属却已经稳稳扶住他。

    “把人扶床上去吧。”

    我隔着几步距离开口,话音才落,醉酒的周年却倏尔挣脱了两人搀扶,扑至我跟前,无法看着他摔倒,我忙伸手拉他,谁知正给了他机会,紧扣我的手腕,重重的靠在我身上,滚烫的呼吸夹杂浓浓酒气喷在我脖子处,烫的厉害。

    “姑娘……”荔圆在身后帮衬着扶我一把,才不至于被他撞倒,我脸颊微热双手扶住他,而周年也终于老实了,闭着眼任由我扶着进了房,我直接将他带到床上,替他脱靴盖被,忙完后才吩咐荔圆去备热汤。

    倒了一盆热水,我将干净的面巾浸润在温水里,声音清淡道:“你们可以自行离去了。”

    周年的两个得力手下,张放和卢尹齐齐朗声回道:“有劳嫂子了。”

    我拧干温热的湿巾,对他们的称呼已经麻木了。

    周年不是第一回喝醉了来我房里,可以说从那晚开始,他隔三差五的喝醉了,而每次都来我这闹腾,张放和卢尹每每都被折腾的头疼。

    待二人走后,我为周年擦了脸和手,他始终靠在床边,早已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也不说话,也不闭目休息。

    荔圆很快端来了解酒汤,她舀了一勺喂至周年嘴边,周年紧闭着唇,眼睛定定的看着我,僵持了半响,我无奈的将湿巾放下,接过荔圆手中的热汤,重新舀了一勺凑到他唇边,这回他很快启唇喝了。

    几口热汤下去,他舒服的重叹一口气。

    “能喝你一口汤,醉死了也值当。”

    “我不是她。”突地将碗伸到他嘴口,我没好气命令道,“一口灌了。”

    周年瞅我脸色不像开玩笑,没敢多说什么,乖乖的忍着烫一口气喝光了,然后便迷迷糊糊的倒头睡了。

    我将空碗递给荔圆,放下床帐,起身时看了眼他的紧蹙的长眉,或许是看多了,竟觉得微微酸,这世道寡情者数不胜数,难为他一腔痴情,却终究错付。

    我与海棠的接触并不多,偶尔在花芙那遇上,却交谈甚少,可是她的事迹,却多有耳闻。

    不同于楼里其他姑娘入阁之宾甚多,她一般不侍客,除非自个儿愿意,比起妃红有后台,她是因为长期被人圈养,而圈养她的那个金主是明朝第一代德王的次子朱祐榕。

    若说南城勾阑是一颗大树,她以清傲高洁独占一枝头。

    而其中最让人艳羡的是,朱祐榕长期不在京中,只逢皇帝寿辰又或皇太后大寿才会进京贺寿。而他每次来京都会派人将海棠接到他府邸,直到离京才会把人送回来。

    自然我所知这些可不是市井上传言,世人大多不知晓。

    越是深的花芙欢喜,我越渐接触了许许多多的不为人知的辛闻,在楼里呆的久,耳濡目染,渐渐也懂了风月行。

    床被人占了,我估摸周年这一睡怕要明日了,便吩咐荔圆去取他明日的衣裳,左右无事,便在案前练了会字。

    日头落了,喧闹渐欢。

    因着周年常来,春娘也没让我接新客,但凡有人点了我的名,也都是一舞就罢,而花芙也从不难为我。

    若非后来荔圆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为,周年在春娘那没少花银子,换言之,我早已是他圈养的人。

    正拿起书准备静心看时,荔圆已疾步走了进来,脸色不好地盯着我。

    我心头一跳,放了书,示意她近前,低声道:“什么事?”

    她扫了眼床帐处,低声回道:“海棠那处出了事。”

    海棠那处若有差错,十有**是不日前朱祐榕进京的事。

    我忙道:“说下去。”

    她紧着声音,道:“只听说有人妄议德王在番地有结党之嫌,又逢皇太后抱恙,皇上宣各亲王入京……”

    说是宣亲王入京,真正来的都是年轻一辈的王孙。而这回备受瞩目便是德王次子朱祐榕,在德王众多子嗣中最出众的。

    “宫里有消息传出来,昨日朱祐榕觐见皇上,不知何故惹了龙威,竟被监禁了……而三日前就被接入朱祐榕在京中别院的海棠也在今日傍晚被锦衣卫带走了。”

    我蹙眉看了眼床,暗叹世事无常,成也萧何败萧何,海棠攀附权贵,也等同于将生死寄予他人身上。

    思量间,我走过去撩开床帐,叫了周年数声,他却已醉得人事不省,若要他去,怕是不可能了。

    可此事已发生,被锦衣卫带走,进了东厂,不死也脱层皮,海棠这回许是凶多吉少了。

    朝堂之事,自古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男人们玩弄权术,倒霉却是无辜的女人。一想着海棠的身世,也是个极可怜的女子,本是官女子,娇养在闺阁,熟料一朝祸至,全家上下尽数命丧,唯独她流落教坊司充当官妓。

    那晚从周年口中我隐约猜出她是自愿进的教坊司,想来其中必定是别有一番隐情……

    我正想着事,外头已传来隐隐吵闹的声音。

    看来海棠出事了,大伙都已经知道了,我忙对荔圆道:“你去看看何人在外争吵,”我又寻思了一下,索性放了书卷,起身道:“我亲自去看看。”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带着荔圆走出房门,拐过走廊,步至二楼楼梯口,站在高处,看着一楼的两个争吵的人。

    一个是木瓜,一个是阿吟。

    真是没想到,会是她们。

    木瓜先看见我,急切的想要上楼,却被阿吟从后拽住了衣袖,气急下她涨红着脸朝我喊道:“七心!周年是不是在你屋里?”

    我没答话,她笃定的看着我,忙说道,“你快把他喊来,我有急事……”

    “住口,”阿吟厉声呵斥,连拖带拽的把人牵制住,“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花妈妈有命令,这事谁也不许管!”

    海棠出事,花芙要撇干净不管?

    我暗叹口气,出声道:“他已经睡下了,若有事明日再说吧。”

    木瓜惊愕看我,复又喊道:“海棠被抓去了东厂,若是他再不去,怕来不及了。”

    我静看着她,不发一言,直到将她看得脸色发白,才沉默着转身走了。

    彼时她最后看我的眼神,是带着恨意的。

    我知道她对海棠是有感情的,因为上次她被抓走是海棠给周年传了话,才得以放出来,而后来她也是自愿去的撷珠楼。

    前后连起来想,我大抵明白木瓜的目的,她想帮海棠,比起之前只想立足于海棠居不同,这回她是想争口气。

    只不过因为我的存在,她没有成为花芙重心培养的床伎大师,也没有得杜四娘太多青睐,归根究底,是我挡了她。

    待回了房,我坐回到案前,拿起方才读了一半的书,继续看起来,终究是满心纷乱。

    许久,也没读下一行字。

    荔圆早已沉不住气,低声道:“此事本和姑娘无关,可这一露面,又不将周公子喊醒,传出去怕是要惹人诟话。”

    我依旧盯着书,随口道:“你可以私下传出话去,说我是故意的。”

    荔圆惊得瞪圆了眼睛,叹了一口气,我轻声道:“荔圆,当初我从你和樱容二人中选择你,是因为你比她听话。我也不妨和你明说,若是因我之故没让周年去救人,最多是被人说骂,若是把人叫醒了,惹出的事来不知要枉送多少人性命。”

    荔圆深看着我,好像懂了,轻声道:“那姑娘早些休息。”

    我点点头,看着她退出去,才紧捏着书,头一阵阵刺痛着。

    海棠……为何偏偏是海棠二字。

    女人的嫉妒是天性,从在撷珠楼见到海棠时,我就坦诚过内心的嫉妒,那也是单纯的嫉妒她所处的位置。

    我从未想过,若没了她,我是不是就能替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