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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我没办法放他走

    天空打了一道闪电,在墙上投射出的幢幢黑影犹如光的幽灵。

    大批记者闻讯赶来,冒雨蜂拥在联盟总部的巨大圆拱形建筑前,等候着最新消息。

    这座圆拱形建筑在天合政府时期曾是著名的统一战争纪念馆,有意思的是,它建来纪念战争,后来也毁于战争。反叛军将其空下来的躯壳作为主要战略根据地,多半也有点反讽的意思。

    梳着大背头处事圆滑的发言人按照既定的稿子,与各大报刊的记者周旋,遵循惯例给出点真料,也说些似是而非的暗示。

    会议室里,周岐对这一谋划已久的突发事件做了必要的补充说明,拿的是跟外面那位兢兢业业的发言人一字不差的稿子。

    一屋子人听得目瞪口呆下巴掉一地,嘴里直呼奇迹,眼睛则把安静坐在角落里聆听的徐上将瞥了一遍又一遍。直视是不敢直视的,也就一秒掠过去赶紧收回,再酝酿下一次用什么姿势偷看这样子。

    有资历深一些的长者曾远远仰视过高高在上的上将,但时隔这么多年,也只隐约记得其肩上扛着的肩章泛着不容逼视的冷光而已。至于面貌,从未真正看清过。

    也没人想去看清他。

    二十年前,上将与其说是一个活在人们心目中的人,不如说是一个符号,或者象征。

    象征着权威,秩序,和战无不胜。

    这些遗失的东西是如今饱受战乱苦痛的臣民与兵者正殷殷期盼的。

    上将的归来,似乎正昭示着稳定与和平的重临。

    可想而知,无限延伸的舆论将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发酵,上将将以个人的威望给联盟加持,为其夺取终战来临前的民意高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空前满涨的热切,他们不敢向徐迟发问,于是缠着周岐打起组合拳。

    两个小时后,周岐耐心告罄,以上将身体虚弱需要休息为借口,护着人退回贵宾接待室。

    接待室里,姜聿等一干伙伴饿虎扑食般冲上来,轮流给予徐迟以关爱的抱抱。

    备受冷落的周岐在旁支着手,一脸不爽:“我呢?”

    无人在意他,唯有姜少爷勉强跟他握手:“看在你办了场轰动的葬礼引任思缈出洞的份儿上。”

    任思缈一撩长发,美目圆瞪:“我是蛇吗?还出洞?”

    “你不是蛇,你比蛇还能藏。”

    “我没藏。”

    “你敢说你没刻意躲我?”

    “躲你怎么了,你现在这么有钱,倒贴的女人一大把,找我干什么?”

    “哼,谁找你了,不是你自己出现的吗?”

    这对冤家一见面就开杠,重逢的戏码还没演完,立刻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车轱辘话闭着眼睛说的琼瑶式复读机爱情。

    冷湫上蹿下跳地围着徐迟乱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点也没有痛失亲人的自觉。

    “这段时间都在哪里做什么?”徐迟亲切地询问。

    冷湫站得很直,像一把接受检阅的小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染回正常黑色的齐耳短发,刚想说话就被周岐截了胡。

    “她这个年纪除了上学还能干什么?难道真的靠坑蒙拐骗过生活?”

    冷湫张着嘴,哽了一下,忽然猛地扭头,狐疑地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重新上学了?”

    周岐眼神飘忽,手握空拳清了清嗓子,强行扯出别的话题:“那什么,迟啊,你做好心理准备了没?”

    徐迟:“什么心理准备?”

    “就是……”

    “等等!”冷湫在旁夸张地挥舞手臂,竭力彰显存在感,“姓周的,把我打晕了强行塞进麻袋扔进封闭式军校的是不是你?快说,是不是你!我早该想到了,除了你没人能干出这种人性泯灭的事儿!”

    “你还把她送进军校了?”徐迟皱了皱眉,“女孩子当兵太苦了。”

    “是啊是啊是啊,叔你看,我都晒成非洲土著了,看我胳膊,看我小腿,看我磨出来的茧子……”冷湫一边撩着袖管裤管,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

    徐迟扭头看周岐,周岐背手望着天。

    徐迟:“你把她送哪所军校了?”

    周岐:“桑赫斯特。”

    徐迟:“不如送去西南陆军指挥学院,我与学院创始人曾短暂共事过,他们比较注重意志力的训练。”

    周岐沉吟一声:“也行。”

    冷湫:“?”

    冷湫转身就跑:“没人在意我的感受我要跟你们断绝关系!”

    周岐懒洋洋地坐下,支手撑着下巴:“你跑。跑出这个大门,以后都别想再见到你叔。”

    “诶,别这么吓唬小孩子嘛。”徐迟打圆场,对冷湫温柔地挥挥手,“你走吧,世道不平,要多保重哦。”

    冷湫无语凝噎,她现在明白了,她叔跟周岐那就是一伙儿的,夫唱夫随!

    宛如遭受父母双方的毒打与威胁,冷湫忽然间懂事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忍一忍,一屁股坐下,掐着手指盘算起如果乖乖回去上军校她要花几年才能提前毕业。

    五人聊了会儿近况,前厅火急火燎跑来一位微胖的秘书专员。

    那人气喘吁吁,贴着周岐耳朵说了什么,周岐沉痛点头:“没事,该来的总会来的。”

    随后他起身,起身脱了西装外套,把衬衫袖子一点点挽到手肘。

    “怎怎怎么了?”姜聿一看他这个架势,有点紧张,“敌军偷袭了?”

    “没有。”周岐一脸视死如归,挥手遣散无关人等,“各位,今天的叙旧就先到这儿,这位和蔼的秘书先生会带你们去住的地方休息,周某这会儿有家事要处理,处理完我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天意了,要是壮烈牺牲了,你们帮我照顾一下内人。”

    内人徐迟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

    姜聿到底是经历过宅斗的人精,顿时明白了,小声对周岐道:“其实,处理家事时如果有外人在场,说不定能保你一命。”

    “走走走,赶紧的。”周岐踹他屁股,“我老爹脾气火爆,走晚了,连你们一起吃枪子儿。”

    三人缩起脖子,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接待室内只剩徐迟和周岐。

    徐迟倚墙失笑:“周中尉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知道,总不可能真的吃枪子儿。”周岐凑上来,飞快地嘬了口徐迟的脸颊,坦言,“我只是有点紧张。”

    “紧张?”

    “嗯,紧张,还有点激动。”周岐望进徐迟眼里,浑身上下的毛孔都透出认真的气息,“今天我要跟我爸坦白咱俩的关系。”

    “其实你可以不用急……”

    “不,我已经决定了。”周岐坚持道,他握住徐迟的手,用力紧了紧,“逃避之后还是逃避,藏着掖着实在不是我的风格,这些天我都快憋死了,跟你见一面跟做贼似的。再说,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我拿什么跟你在一起?”

    徐迟单手揉着后颈,垂首听着,一贯冷硬的心脏像是被热火烤着,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反握住周岐的手。希望这能给他一点力量。

    周行知一得知上将还活着的消息,就风风火火地从阵前赶来,下了车,一阵旋风般刮进门。

    一进来望见那张熟悉的脸先是愣了愣,冲上前挤开周岐,与徐迟郑重拥抱:“上将!”

    “周中尉别来无恙。”

    徐迟一眼见到周行知,几乎没把人认出来,昔日的青年属下如今须发泛白,眼角生长着深刻的皱纹,当那把饱经沧桑的嗓音唤出上将时,他的心也跟着那颤抖的声带抖了抖。

    他轻抚那把不比以前厚实的背,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停滞的时间终于在此时缓缓流动起来。

    “您……”周行知退开数步,眼里蓄起朦胧的雾气,他上上下下把徐迟打量了个遍,红了眼眶,“您还是这么年轻。一点都没变,真是一点都没变呐。哼,真是不公平,你看我,老得把酒都戒了!”

    时间没有在徐迟身上留下痕迹,却蹉跎了其他人的生命。

    当二十年抽象的时间概念化身具象的东西,比如亲友的一根白发,一道皱纹,徐迟才有了切身的体会:啊,原来他们都活了这么久了。

    “你也还是老样子。”徐迟调侃道,“衬衫永远也扎不进裤腰。”

    “害,这不是来得匆忙吗?”

    周行知老脸一红,立马立正站好,整理仪容,右手握拳放在心口行了一个标准的救赎兵团旧军礼,就像以前一样。做完这一切,再开口时,他声音哽咽:“原救赎兵团灰鲸部队陆军中尉周行知,向上将汇报任务的完成情况。二十年前壹宫围城战,属下幸不辱命,成功救下袁百道幼子袁启。此后,属下常年秘密潜伏,将其带在身边,改名周岐将他抚养成人,也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臭小子。任务汇报完毕,请上将指示!”

    “辛苦了。”徐迟按上周行知的肩膀,赞许,“你把任务完成得很好。谢谢,谢谢你救了他。”

    “说什么谢谢……多年不见,上将怎么多了些人情味儿……”

    说着,周中尉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他凭借一股信念苦苦支撑多年,在道义与情由间两难徘徊,日复一日地在对妻儿的歉疚中耽溺挣扎。有朝一日,他的坚持终于得到回应。刹那间,如卸重负,莫须有的空虚乘隙而入,他忽然身体摇晃,跌坐在地。

    “中尉!”

    “爸!”周岐冲过来扶起他。

    周行知摇头做了个我没事的手势,弯腰掸了掸腿上灰尘:“我就是太高兴了,我高兴。年纪大了是这样,情绪上稍微有点激动就……”

    说到这儿,周行知突然想起什么,浓眉一竖,瞪起眼,钳住周岐手臂:“等等,你之前跟我说什么来着?”

    周岐有点心虚,刮刮鼻子:“我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你藏起来的人,是我儿媳妇儿吗?”周行知生怕徐迟听到,压着嗓门儿低吼,“臭小子,敢开上将的玩笑,你嫌命太长是不是?!”

    周岐垂眼:“我没开玩笑。”

    “还没开玩笑!”周行知一巴掌削过去,“上将就在你房里躺着半年,你居然瞒我这么久!”

    “爸。”周岐揉了揉后脑勺,“你想想我为什么瞒着你。”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周行知倏地卡壳了,回头看了看抱臂旁观的上将,又转回来看周岐,感觉脑子不够用,“是啊,你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周岐发现跟周行知用委婉的那一套根本行不通,只好硬着头皮开门见山,“行了,我直说了吧,我爱他。”

    周岐伸长胳膊指向徐迟。

    徐迟眼神躲避。

    在老部下面前被直剌剌地告白,他罕见地有点难为情。

    “别这么指着人,懂点礼貌。”周行知拍开他的手,不以为意,“就你爱啊?你出门问问,谁不爱戴上将?”

    “我的爱能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吗?”周岐惊了,他确实高估了他爸的直男情商。

    三人沉默了一阵。

    周行知似乎有点回过味儿来了,面色由红润转向铁青,语气平板,隐隐有爆发的趋势:“你的爱?你的什么爱跟我们不一样?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吗你!”

    周岐深吸一口气逼近一步,直视周行知,徐迟看到他与裤缝贴紧的手掌握成了拳。

    周行知脑子里的弦也慢慢紧绷起来。

    他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对。

    “我不光爱他。”像是要跟全国人民宣布,周岐朗声道,拳头捏得更紧了,“就像世上所有男人面对心爱的女人自然而然会产生的念头一样,我还想睡他。”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徐迟怔了怔,猛地抬头,一点血色由耳垂扩散。如果情况允许,他可能还会抬手把脸捂住。

    “砰!”

    破风而来的铁拳直接砸在突出的颧骨上,周岐被打得偏了头,踉跄着后退两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吗?”周行知低声呵斥,面色惶急,“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你冒犯了上将,还不快道歉!”

    一直以来,周行知都把周岐当自己的儿子养育,甚至刻意避免把他当成尊贵的王室遗子。小时候他是怕任何的疏远会形成隔阂,伤了孩子敏感的心,长大后则是怕周岐因特殊的身份而心高气傲,不小心走上歪路。久而久之,父子俩就形成了特定的相处方式,简单,粗糙,有效。

    现在他打这一拳,完全是出于一个父亲愤怒时的自然反应。

    打完后,他的目光触及对方渗血的嘴角和倔强的眼神,倏地惊觉,周岐再也不是他护在羽翼下的七岁孩子了。

    他比他高了一头。

    “爸,你听我说,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我不是一时冲动……”

    “荒唐!”周行知气得手抖,“我看你是有病!”

    他看周岐的眼神仿佛周岐真的生了什么怪病,周岐僵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向徐迟,徐迟用眼神示意他冷静。

    “你先出去。”徐迟抬起下巴朝门口处轻点。

    周岐用拇指抹去嘴角的血渍,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出去。

    室内只剩下暌别已久的两位上下级军官,徐迟默了许久,轻声道:“你不必怪他。”

    “上将……”

    “如果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没办法放他走。”

    周行知叉着腰,惊诧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没有冒犯我的意思。”徐迟抬手摸了摸耳垂,“一切都经我允许。你现在怪他,我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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