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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爱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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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靠得真近啊,  尼莫心想。

    奥利弗倚靠在淡色的木制床头,宽松的睡袍领口露出一点锁骨。柔软的浅棕色头发有点乱,阳光之,  那双碧绿的眼睛清澈而沉稳它们正看向自己,  投出的目光里满满的信任和安抚。

    对方的体温还残留在皮肤上,  尼莫将手握成拳头。他眷恋这份温度,可正因如此,  他必须将一切都说出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隐瞒。

    隐瞒的念头的确不时从脑海深处浮现。毕竟寂静教堂发生的所有事情,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细节,  只要保持沉默,  或者声称自己只是一只怪异的游荡者就好尼莫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亲手推开这份温暖会造成多么大的痛苦。

    那会是地狱。而他不想因为这份骗来的温暖,  将对方亲手推入地狱。

    不能逃避。

    “奥利。”尼莫终于开了口,  手攥紧身边的薄被单。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内全部抽离他的身边,  他无法正常呼吸。“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在弄倒深渊教会的时候知道的。”

    维持原状会好得多,只要他不说,奥利弗绝对不会追问。

    可他不能瞒下来。

    那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他心想。奥利弗许诺过,  无论如何都不会恐惧。而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奥利弗自己发现了他的身份或者更糟,在“尼莫莱特“彻底消失,真正的魔王降临于世时察觉真相,  他的恋人又会怎么想呢

    “我跟你说过,对吧我很喜欢锡兵,可是我亲手杀了他们。那是拉蒙叔叔的同伴你父亲的同伴”

    “在那之前,更早之前。这几千年来我不知道杀死了多少”

    这些话语如同夹着锋利的刺,每一个词都要划伤他的喉咙。

    奥利弗十指交握,  目光依旧温和。

    “我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无辜,甚至差得远。”尼莫下意识想要挪开目光,可他强迫自己望向对方的眼睛。

    他像垂死的人那样深吸一口气“尽管我不记得,但曾经的我杀过很多人。”

    那个词卡在喉咙里,尼莫无法将它说出来。他最终还是垂下目光,不忍看到那双绿眼睛变冷的瞬间。“我是”

    “魔王”奥利弗自己接了下去,声音听不出喜怒。

    尼莫没有回答。他盯着阳光照耀下的地板缝隙,深知自己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说明答案。

    “根本就没有什么十几代魔王的概念。自始至终,深渊之底的都是我,奥利。而现在我在地表,就我自己发现的部分我失去的记忆,甚至眼下的一切,很可能都在曾经的我计划之。”

    像是在呕出什么带毒的东西,他的舌头几乎要麻痹掉。

    “违背你说过的话也没有关系,逃走也没有关系。我不会生气,我不会怪你。我是”

    “啊”这不是尼莫所想象的任何一个回答,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能帮我去买一个吗,尼莫”奥利弗的语气勉强算得上平静,“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好好思考。”

    尼莫迅速站起身,嘴里飞快地嗯了声,逃跑似的冲出门外。他依旧没有敢去看奥利弗脸上的表情,甚至忘了说再见。

    奥利弗沉默了很久。

    安静的空间只留下一个人的呼吸声,尼莫连气都不敢喘。他依旧死死盯着带着一点阴影的地板缝,攥紧的手指快把薄被单抓破了。

    “我想吃布丁。”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后,奥利弗突然说道。

    换个立场思考,这的确是最理性的做法。可这个想法让他如坠冰窟,尼莫眼看着那个颜色明艳的招牌,以及柜台后用笔尖戳墨水瓶的老板明明是温馨平和的景象,他的胃却绞成一团,血管似乎被人换成了细小的毒蛇。

    无论如何当自己再次踏入那个房间,都会得到确定的答案。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那么他注定要承担坦白后的结果。尼莫提着手里的甜品走向那扇门,心跳接近失控。这就是恐惧的感觉,他心想,由衷地厌恶这种情绪。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到店铺的,差点没拿上甜点直接给钱走人。尽管卵石地面坚固至极,尼莫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他的身体在因为紧张而发抖,身旁走过的人仿佛穿行在另一个世界。直到看到旅店的招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回来。

    可尼莫没有立刻回到房间。

    奥利弗会不会已经走掉了他拎着布丁瓶的绳子,一个近乎残酷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撞进他的脑海。

    “你吃吧。”奥利弗指指那个布丁瓶,严肃地建议。“不好意思,刚刚撒了个谎我没什么胃口,你也削完了最后一个软梨。”奥利弗叹了口气,再次坐起身。他将枕头竖起,重重地靠回床头。“你看起来惨白得吓人,甜的东西会让你好一点。”

    尼莫愣在原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来坐。”奥利弗说道,拍了拍床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保证我不会像十岁小姑娘那样尖叫。”

    尼莫慢慢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并且没有第一时间在床上找到那个浅棕色的脑袋。

    他的心脏绝对停止了几秒。好在安息之剑还躺在浅色的被单上,此时分外扎眼。

    奥利弗似乎把自己的脑袋塞在了枕头底下,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茧。听到门响,他终于把头从蓬松的枕头底下伸出来。

    “你是说”奥利弗的声音有点变调,“怀特先生是你的骨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尼莫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放得更低。“这是依据之一,第二个可能比较难懂。奥利,我能完全支配上级恶魔的性命,我猜一般恶魔做不到这一点。”

    “我确实听不太明白,不过这么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份十分确定。”

    这回轮到尼莫拘谨了,他双手握住布丁瓶,差点把那可怜的瓶子给捏碎。犹豫十几秒之后,他谨慎地踏出几步,小心地坐回床边活像这张床下一秒就要爆炸似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奥利弗望向天花板,“尼莫,你说你是魔王你的判断依据是”

    “尤里瑟斯的头骨碎片。”尼莫干巴巴地说道,“我能感受得到,那里面毫无疑问是我的力量,半点差异都没有。至于完整的头骨,它就在你家后院的树顶。”

    奥利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最后一个问题。”他转过身,直视着尼莫的眼睛。“你打算去哪里呢”

    “什么”尼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是的。”

    “那么下一个问题。”奥利弗绷着脸喃喃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没错。”尼莫苦涩地握紧手的小瓶,“接触到头骨碎片的时候,我拿回一点尤里瑟斯的记忆。他不,曾经的我是故意让你父亲带出头颅的。奥利,我利用了你的父亲。尽管不清楚详情,但我现在在这里肯定和那个头骨有关系。”

    “你”这和自己所预想的完全不同,尼莫差点弄掉手里的瓶子。他迅速将它搁在床边的矮柜上,硬物磕碰发出沉闷的声响。说实话,他没敢抱有太大的希望奥利弗没逃走,他是发自心底松了口气。至于眼下奥利弗提到的层面,他完全没有考虑到。

    他没想过他们还有“将来”这种奢侈品。

    “你沦落到凋零城堡,归根结底是我害的。”尼莫低吼道,“你本来也不用坚持,我一直给了你很大压力,我清楚。奥利,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级恶魔,我们当然可以继续但我一直以来都是地表的敌人我总有一天会将你拉下水,你”

    “你昨天坚持说安会来接我。”奥利弗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尼莫,你是想要离开吗”

    “我”

    “这是一个分手要求”

    随后一双温暖的臂膀从他身后搭了上来奥利弗从背后拥住了他,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拥抱。“我无法代表任何人原谅你。你说得对,发生过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奥利弗拉开了尼莫的胳膊,将自己的掌心覆上他的眼睛。

    那掌心干燥而温暖。

    “你给我听好。我一点都不无辜,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现在的我很可能只是个假象,一个让你们放松警惕的伪装”

    尼莫将眼睛埋进一只手掌,咬牙切齿。“你一直都会做出最合理的判断,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知道。”床垫塌陷下去,奥利弗在接近。“我没有打算代替任何人告诉你那些事情无所谓。”

    “因为我喜欢的人此时此刻就在这里,并为了伤害过他人而痛苦。假象也没关系,伪装也没关系,你现在就在这里,尼莫。”

    “你可能会死掉。”尼莫清清嗓子。“我可以回深渊,我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待好,我”

    “差点死掉体会过啦,以后会更熟练的。”奥利弗甚至低笑起来。“现在知道了真相,我更该负起责任好好监视你,不是吗”

    “如果我没有沦落到凋零城堡,可能我会像你想的那样做下所谓最合理的判断。”奥利弗将下巴搁上尼莫的肩膀,尼莫能感受到呼吸的热气伴随着低语钻进耳朵。“但我现在不会那么做。谢谢你肯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你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的。”

    “但是尼莫魔王从没有登上过地表,是地表的军队自行进入深渊。父亲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总是能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质,你知道吗他会在头骨旁边放下花束。他一定也相当珍惜他的同伴可花束仍旧在那里。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定不会是单纯的利用。”

    “如果真的要论罪,我和你一起承担。如果你想要答案,我和你一起去找。”

    “以前的你做过的事情不会消失,现在的你做过的也不会。”奥利弗的声音则越来越轻,“我们帮助过不少人,你的确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如果你藏起来,我一个人可做不到那些事情。如果有一天,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拥抱在收紧,背后传来的心跳平稳有力,奥利弗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过来,几乎要把他烫伤。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比起把你一个人丢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还是更想抓住你。毕竟就算你回到深渊,下次远征依旧不可避免。而且谁也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能在深渊和地表间自如往返。”

    “如果说我这次明白了什么尼莫,孤独地坚持十分痛苦,痛苦到超乎你的想象。两个人会更容易些。”

    “我只是想保护”尼莫的声音里多了些沙哑。

    “好。”

    尼莫吸了口气,他身边的空气终于再次出现。血液再次流动,奥利弗的手还轻轻捂着他的眼睛。阳光将他的指缝两侧透成温暖的橘红色。

    “在那之前,如果你愿意,我会陪在你身边。”

    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好的梦,尼莫想道。他紧紧抓住奥利弗的胳膊,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丝毫不怀疑奥利弗的话就在不久之前,这个人甚至试图将自身的死亡化为枷锁,去捍卫一个守卫地表的承诺。

    他爱上的人如此残酷,真是太好了。

    “所以不要哭了。”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