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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长安知道,这一天会来。可是当它实实在在发生在她的眼前时候,却又猝不及防。

    当贺昇的声音随着渺渺微风传进长安耳中时,她竟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许多。

    夜色茫茫,四下寂静,唯有宫人的悲戚之声不绝于耳。长安盛装坐于轿撵之中,她轻轻掀开帘子,静默望着这大楚皇宫的夜色。轿撵行近明德宫,长安恍然望见了被烧毁殆尽的重华殿。

    忽然间,她想起自己初次入宫的情形。

    也是坐在这样的轿子里,楚洛坐在她的身边,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以为她是害怕,便私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沉声道,“长安,有我在,你便什么都不用怕。”

    有我在,你便什么都不用怕。

    长安站在明德宫门口,最后一次仰望这琼楼玉宇,一瞬间,泪水扑朔而下。

    殿内宫人跪了一地,长安迷蒙地站在当下,却见朱政已经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皇后娘娘,皇上已经醒了。”

    长安眼中的悲伤之意一层更胜过一层,声音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多谢。”

    长安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轻轻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楚洛的榻边。

    她伸出手来,去握住他的手,竟发现他的手是惊人的冰凉。曾经很久很久,她握过他的手,他的手掌一直都是温热而有力,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的手掌凉得骇人。

    这样想着,她的心下一阵悲戚,几欲落下泪来。

    “皇上,是我来了。”

    她伏在他的身边,轻声唤他。

    这是很多年以来唯一一次,她没有自称为臣妾。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那个沈长安。

    楚洛微微张眸,面上不觉衔了一丝温然笑意,“长安,你来了。”

    只这一句,长安心底便涌起无尽的温软与痛楚,她沉了声,如往常一般的温和,低低道,“他们告诉我,你想见我。”

    他伸出手来,去寻了她的手握住,不觉蹙眉道,“你的手好凉。”

    这一句险险要把长安的眼泪给逼出来,她尽力隐忍着,默默垂首下去,“来的时候,外面有些冷。”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还是春寒,你身子怕凉,要多加件衣服。”

    那样熟悉而温暖的口吻,仿佛他还是那年临安旧府的王爷。

    长安低低垂眸,眼角却不经意的滑过一滴泪水。

    他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觉叹息道,“朕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晚是要到这个时候的,你哭什么。”

    楚洛抬起手来,想给她抹去眼角的泪痕,可到底还是吃力的,他触碰到她的面颊时,不由得微微一笑,“长安,朕昏迷了那么久,想起了从前的好多事,本以为都忘记了,可如今想起来,却还是如此清晰。”

    她深深垂首下去,尽力忍住眼中泫然的泪意,勉力笑道,“皇上都想起什么了?”

    “朕记得,年少时与四哥比剑术,明明是朕胜了,可是父皇总是夸奖四哥聪慧。后来,朕封了王爷,定居临安,临安那一方山水,是朕毕生向往之地。本以为就可以这样沉迷山水,逍遥自在的过一辈子,可再后来,就遇见了你……”

    长安默然听着,轻声问道,“遇见了我,皇上就不再逍遥自在了吗?”

    “从前是一个人,无所顾忌,可遇见了你之后,你就变成了我的软肋。我除了顾及自己,更重要的,却还是你。”楚洛睁开眼眸,眼底似被薄薄的覆盖,朦胧得不见光泽,“桃源村中,是你与朕一同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入宫时,也是你伴在朕的身边,重华殿的一树桃花,是朕为你栽下的,王府的最后一夜,朕坐在你的身边,发誓今生今世只有沈长安一人……”

    长安微微一笑,泪水却是朦胧,“原来皇上都记得。”

    “可终究是朕负了你,对不住,长安,对不住……”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长安的手背上,竟浑然燃起炙热的疼痛。

    她的心底蓦然一软,泪水无可遏制地滚落下来,“皇上别说这种话,也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果我一开始便答应了你不要进宫来,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

    “长安,别再说这种话了。”

    她沉沉闭眸,语中却是止不住的哽咽,“在你的心中,我还是原来的长安吗?”

    他微微一笑,容色沉静,“你变了那样许多,可在我的心里,常常想起的,还是从前红衣戎装的沈长安。”

    长安伏在他的身边,泫然欲泣,“可是我做的那些事,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恨我的……”

    他淡然一笑,声线清润,“为什么现在决定告诉我?”

    “如果我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我不想带着对你的愧疚过一辈子。”长安抬起头来,声音是无比的沉重,“我嫁给你,先为侧妃,再为贤妃,贵妃,终至皇后。二十多年,我却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大度的妻子,看着别的女人在你的身边欢笑,我实在做不到,所以我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楚洛,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可是如果不对你说,我……”

    “你不必说,我都知道。”

    她怔怔地抬起头来,“什么?”

    “长安,对不住。”楚洛的一双眉眼之间隐着淡淡的忧愁,缓缓道,“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是你的本意,是朕对不住你,朕负了你,负了燕姬,也负了长乐。”

    她在泪眼朦胧中微微睁大双眸,“你都知道,为什么却从来不说?”

    “因为我始终在疏远你,却又不停地想起从前的你。”楚洛的容色平静而温和,目光撞上她的视线,却再不能离开,“我总是在想,如果长安能像以前一样该多好。可是我一直都忘了一点,你变了,我也在变,终究也不是王府时的少年情深了。可是直到这最后一刻,我才终于明了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是沈长安,我爱的从来都是你,再没有别人……”

    泪水终于再度落下,多少年的悲绝,多少年的心酸,此时此刻骤然涌上心头,长安哭得不能自已,“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弃我,你以为我不难过吗?那么多女人在你身边,从前你所说的一切,你都一并忘了。我多想恨你啊,可是却不能啊,明明是我最先遇见的你,可每一次你最爱的女人都不是我……”

    他静静闭上双目,眉眼间清冽如水波澹澹,“长安,你知道我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她的唇角微微颤抖,“是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是我总是没有勇气带你离开这里。后来错过了,便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我到底是自私的。”楚洛轻轻叹一口气,他闭目须臾,忽然沉声道,“我知道你改变了心意,却还是执意把你留在身边,就算是留住了你的人,我仿佛也觉得,你就在身边,从未离开过。皇宫不适合你,你是迟早要离开的。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不是的……”长安的声音着急而惶恐,她双睫一眨,生生落下两行泪来,“楚洛,我纵然恨你,怨你,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求求你不要这么说……”

    他眸光一低,唇角渐渐扬起轻缓的弧度,“那年两国交战,楚国危在旦夕,我站在城楼上,遥望着大楚的江山,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你。国破了,家亡了,我是楚家的人,可以为了国亡,可你要活下去。”

    他转首过来,承接她的目光,轻轻一笑,“所以我不让九弟出征,也是这个缘故。如果真的有兵临城下的那天,我不能保护你,但是他可以带你离开。”

    “楚洛,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长安哭得不能自已,她双手紧紧抓住锦被的一角,再也遏制不住的泪水倏然而下,“一直以来,只要你说一句,我都可以跟你走,我们还可以过以前的生活……”

    “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楚洛,从来都是你的心意,只要你说能回去,一切就可以回到从前的样子……”

    “太晚了。”他握一握她的手,沉沉落泪,“长安,我已经失去你了。”

    那一日,长安只记得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天边熹微的日光照进窗子,她只觉得刺眼,而没有一丝的感觉。

    过了良久,他熟悉的声音才缓缓传入她的耳畔。

    那样熟悉而温柔的口吻,她曾经听过许多次,可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

    “长安。”

    “嗯?”

    “你还爱我吗?”

    “我一直都爱你。”

    他唇边的笑容如清澈月光,“那便足够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已经渐渐涣散,手上的力气也一点一点减弱。

    周围已有太医阔步冲上前来,宫人忙作一团,长安跌坐在地,只觉得天地间顿时一片灰暗。

    她不顾众人的阻拦,径自扑在他身上,凄厉哭喊出声道,“楚洛,求求你,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们回临安好不好,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楚洛的眼中一片朦胧,只有泪水微微荡漾,他极力绽出从容的微笑,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

    “长安,你看,桃花……开了……”

    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一点一点,终至再无气息。

    “楚洛!”

    “楚洛!”

    “皇后娘娘……”

    长安缓缓站起身来,足下一软,又重新摔倒在地上。

    一阵阵悲伤和哀恸翻涌上心头,像是无数巨浪澎湃着击打着她的心。

    她遥望着窗外的一树树桃花,这一片桃花,不知是什么时候被种在了明德宫外。

    思绪百转千回,她又忽然想起那一年入王府,她凤冠霞帔,握紧他的手,缓缓走过这一片桃林。

    他凝眸望她,眼中是深深的情意,“本王送你的,可还喜欢吗?”

    她低眉浅笑,含羞不语。

    他的笑意如雪后初霁的天光,从此温暖了她的一生。

    桃花依旧,故人不在。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再也遏制不住,伏在地上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