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灯从宫墙的四面缓缓升起，月反而渺小和平淡。

    出了鸿福殿，凤火特地为我正了深衣和领襟，关心道：“如今夜幕且深，奴令这里的巡值叫宫里的侍卒过来，夫人且歇脚慢些走。”

    “一路回去皆是巡值，哪要这许多小心。”我漫不经心，“便是天热了些，眼看彻底入了夜，仍然心中烦闷，再叫人过来，我怕是更烦了。”

    凤火见我执拗，又想劝我，又不再敢，很是踌躇。

    “你随我走走。”

    凤火仍是勉强。

    “我这胎再稳当不过，你不必惊慌。”我安慰道。

    “夫人怎能如此轻率！”凤火嘟哝着，终究是拗不过我，又道：“夫人便是不喜爱葵奴柑奴几个，也要带几个奴婢在身边的。便是不带她们，世子总能寻上几个合眼的，真遇到事情，奴和阳夫人几个，哪里是够用的呢。”

    “我觉着一个就挺够用。”我翘嘴。

    自从来了晋地，晋侯几位夫人不大看重我，我要防着几名奴婢，在宫中从来不带伴随，阿欢不喜欢那些奴婢，也就由着我。我固然知道行头单薄会被人轻视，却懒得花费心思在这些轻视我的人面前装模作样。直到现在，我身边也从来只有一人。

    如今我勉强受几分用，我身边这一名随从的位置，也格外重要起来。浣姬随我一同探望杜士，简伯便相信她已得到我的信任，待阿欢便更为忠心。

    此刻陪着我的凤火，却是从未觉得如此，大约比起游赏风物，她更在意我吧。

    说起游赏风物，我最喜爱的便是夏夜的风和冬日暖汤。一者送凉解忧，一者沁润心脾。便是从来觉得束缚的晋宫，因着风的游走擦拭，也轻巧可爱起来。

    我遇见了晋侯身边的连宫正，看方向似乎刚从曲沃外城回来。

    “世子夫人。”连宫正一脸笑意，“世子夫人出来消食，可是回去得晚了？下官送您一程？”

    “哪里敢耽误宫正的大事。”我寒暄道，“此去梓鸾宫不远，沿路又有巡值，无碍的。”

    连宫正还要再说，眼却往宫外看去，改口道：“是臣鲁莽，世子在此，臣可以放心禀报君侯了。”

    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正是阿欢一身戎装，跺着马向这边走来。

    宫中禁御骑，无战讯不得策马，阿欢再是急切，也只能翻下马亲自奔来。

    连宫正诧异，却也明了，道：“世子夫人果真受宠，君侯先时还怪罪世子不肯繁衍子息，怕是也不曾见过世子与小夫人这般恩爱。”

    “连宫正肯体恤我夫妇二人，实要深谢宫正大人……”

    说话间，阿欢已奔至眼前。

    连宫正先行宦官礼，阿欢却以大夫礼回之。

    阿欢道：“夜露深更，这几日宫正大人辅佐父侯，欢有心帮衬，不敢逾越，只能拜谢。”

    连宫正亦以大夫礼回之，笑言道：“世子一片忠厚，下臣亦不敢逾越。君侯前日多次提及原侯年老，其子赵盾远在原地，庭上事恐有劳世子，世子该多留心。”

    “极是，欢不敢辜负父侯的深望。”

    “大事在即，你本就劳累，怎还不肯休息？”阿欢责怪道。

    我本有心将姜夫人事告知他，却又觉得这些事合不该他知晓。他继承了晋侯的谋略和胸怀，我却不希望他同晋侯一样，在宫闱事上过于钻营。只要我活着一日，他便只需着眼前朝，行大事，远魑魅。

    “你也是知道，越是临近我越是烦忧，你若是心疼，便多陪伴我几日。”我答道。

    “是欢的不是。”他道。

    上一日休沐，他宴请贾师几人。这一日休沐，他夜半才回。我知他心有天地，事有缓急，然聚日无多，哪怕他多与我相处一日，我心也是甘的。

    “天子田猎，事烦心忧。父侯有意调整曲沃中枢，我承借父侯的光辉，却不敢辜负父侯期望。原侯乞骸骨，亦不敢多劳父侯。”欢又道。

    赵衰曾为原大夫，如今其子领原地，赵衰位卿大夫。晋侯以告慰意，特上表周天子讨来侯爵——却是没有封地的侯爵。即便如此，也是赵氏极大的荣耀。

    晋侯本为侯爵，天子加封方伯，统领诸侯，原也有权加封其余诸侯。赵氏与秦同出一脉，五世共祖，一个空头侯爵，意味已经明显。晋侯此举，一为取信秦嬴，二为平衡狐赵，三为抚恤人心。

    “我只担忧，此行又有多少事端。”我道，“晋宫纷乱，我犹自顾不暇，若是再有事端，我的孩儿又该如何！”我悲叹。

    “我应承你，此次田猎回宫，我必时时守着你，便是父侯再出征，我也守到这个孩儿出生。”

    我心里受用，却也知道是不成的，朝事是他的责任，亦是他的机会。

    此行能否回晋，我不知。如果那边够狠辣，如果秦侯最后重桇嬴，无论逃亡郑或者楚，我都不敢确信是否还有归路。我被迫加入到这场秋狩，做一个在时机中等待反杀的猎物，不得不踏上前方的险路。

    暮夏之晨，有风岑岑。沃之千里，刹那清明。我自绝境中来，从不敢有所恃，如今外物加身，便失却胆气，又何等可笑！

    晋侯与齐姜共乘夏篆，离我不过九车之远。

    阿欢与我共乘夏缦，透过重重的缦帘而望去，黄昏远而在其中。

    向着镐京，寂静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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