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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山路难行

    南祁熙平七年,暮春时节,万物复苏。

    阴雨连绵大半个月后,天气终于放晴,南祁京郊东南处的迦南山上草木繁盛,鸟语花香,一派春和景明之象。进山的车道在某次大暴雨后出现多处坍塌,车马尚不能通行,但却挡不住慕名而来的虔诚香客。

    进香队伍中,一名红衣少女格外惹眼。

    她的步伐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又驻足观望,毫无章法,似乎对这崎岖的山道充满了好奇。

    春日的阳光透过树荫挥洒而下,照在她发间镶着红宝石的赤金发簪和绣着金线莲花的红色襦裙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清丽而娇俏的面容也逐渐清晰,却是挂着一抹不同于其他香客的讥诮和不耐烦。

    这护国寺真是太无趣了!

    随身跟着的碧衣侍女察觉到她逐渐转坏的情绪,佯装上去搀扶着她,小声安抚道:“就快到了,姑娘向来坚韧,且再忍耐一下。到了护国寺,我一定给你做一碗凉凉的龟苓膏吃。”

    红衣少女扫了她一眼,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望梅止渴”这个词,觉得自己被侍女忽悠成这样有点傻,心中顿时无比嫌弃,闷闷地说:“云溪啊云溪,你就别自欺欺人了,从进山开始,这话你都说几遍了?走了这么久,我可是连护国寺的大门都没看到呢,别以为一碗龟苓膏就可以忽悠我。”

    “那……两碗?”名唤云溪的侍女睁大了眼睛试探着说,“要不……三碗也行。不能再多了,龟苓膏虽然滋补,但吃多了不好。”

    “我是在嫌少吗?”红衣少女被她气得哭笑不得,随后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住心中的不快,又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府里禁足呢。”

    “姑娘又说胡话了,这大好春光,哪有人天天想着被禁足的?”云溪尴尬之余不由得皱了皱眉,继续好言安抚,“护国寺乃我朝第一佛寺,香火鼎盛,风景独特,今日只是不凑巧遇上了车道塌方,才委屈了姑娘要步行上山。姑娘就再忍耐一下,走完这一遭,回头禁足令也撤了,你想去哪儿都容易些。”随后又借着搀扶她的机会又凑近了些,小声提醒道,“郡主可在后面看着呢。”

    红衣少女闻言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由几个侍女和护卫簇拥着缓缓前行的华裳妇人,默默叹了口气。

    那妇人正是云溪口中讳莫如深的“郡主”,也是她的母亲——南祁越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先帝亲封的宣和郡主。

    宣和郡主出身恭王府,本名钟玉卿,乃已故老恭王钟敬独女,继任恭王钟瓒胞妹。其人容貌端庄,气度不凡,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华姿不减,举手投足间皆是岁月沉淀后的沉着与大气,温婉矜贵中又带着几分身经百战的凌厉与豁达。走了这么远,与她年纪相仿的人大多已气喘吁吁,唯有她面容平静,举止沉着,如同在逛自家后花园。

    可就是这么一个时刻端庄得体、思虑周全的人,近一两个月来却不知为何总是忧心忡忡、不苟言笑,甚至不顾气候恶劣,坚持带着一众人马翻山越岭来进香,实在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红衣少女眯着眼睛向前眺了一眼,迦南山地势险峻,入山的石阶路上人影幢幢,如一条长龙,潜在参天林木中看不清首尾,高大巍峨的护国寺掩在茂密的丛林间,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世人皆言神佛圣明,命途天定,而她却觉得虚妄之言不可信,每个人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算白活了一世。

    “母亲若是能明白世间本无神佛就好了。”红衣少女想到了一些过往的事情,又是一声叹息,稚嫩的脸庞上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通透,“与其求神拜佛,把希望寄托在无用之处,倒不如求自己。”

    “小声些吧。”云溪再次提醒,神情却很平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作为贴身服侍的婢女,云溪最是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性——不过是心直口快发泄一下情绪罢了,大事上还是非常讲规矩、顾大局的。所以她听了一路的抱怨,也耐着性子安抚了一路,生怕被钟玉卿看出端倪来。然而此刻听了红衣少女这番话,她也忍不住偷笑,打趣道:“郡主素来礼佛,要是听了你这番说辞,只怕是要气昏过去。”

    “怕什么?”红衣少女正色道,“我夏侯纾敢说就敢当。”

    后面这句话云溪是相信的,因为夏侯纾出身于南祁勋贵夏侯氏,是真正的金枝玉叶,高门贵女,遇事也难免心高气傲,无畏无惧。

    夏侯氏钟鸣鼎食之家,历来人才辈出,深受朝廷器重,为南祁的安定与强盛立下过汗马功劳,可谓满门英豪。

    夏侯氏先祖夏侯光乃南祁开国功臣,世袭一等越国公,身后配享太庙,世代荣光。现任家主夏侯渊胆识过人且骁勇善战,是当今朝廷的肱股之臣,奉旨都督赤羽军西郊大营事务,素有威望。而夏侯纾作为夏侯渊与宣和郡主的掌上明珠,如天之骄女,从来都是她不找事,事不找她,很少会有什么摆不平的烦心事,所以对求神拜佛这种事并不感兴趣,更加无心欣赏这佛门净地的雅致与肃穆。

    但是云溪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小小婢女,生死荣辱全在平日的言行举止和主家一念之间。如今是当着自家主母的面,她绝对不能让夏侯纾胡言乱语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和气度。

    她见夏侯纾一脸不服气,不禁面露忧色,半哄半骗道:“我知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你也看到了,近来郡主心情不佳,气色也不太好,你就当为母尽孝,别再折腾了。”

    夏侯纾看了看云溪,想着她平日里对自己的关怀备至和夹在自己和母亲之间的两难处境,又想着母亲近来的状态,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转身往前走。

    可没有几步,她又道:“说起来,母亲近来的行事确实有些反常。她明知我对拜佛进香这事没什么兴趣,却偏偏要带我来进香。而且我们在山脚时就听说上山的车道塌了,这条唯一能上山的山道也崎岖难行,十分危险,可她却听不进任何劝导,不顾众人的安危执意要上山。我思想来想去,也想不到究竟是何缘故。”

    云溪也隐约察觉到此行没那么简单,但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索性就不去深入探究了,只好凭着直觉猜测道:“大概是大公子的生辰快到了,郡主心里难过,所以提前来护国寺祈福吧。”

    夏侯纾闻言怔住,脚下也停住了。

    是啊,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转头望向钟玉卿。这些年来,母亲虽然强撑着体面,但人还是憔悴了许多。

    是她这个做女儿和妹妹的大意了,差点忘了四月初三是大哥的生辰。

    算算日子,也没几天了。

    可是一想到自己那位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如天之骄子一般的大哥,她又觉得心里一阵苦涩。

    夏侯纾上面共有两个兄长,大哥夏侯翖,自幼便天资过人,善谋略,通武艺,一杆长枪舞得出神入化,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打磨,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也征服了大批将士的心。先帝在世时,曾夸他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因而对他格外看重,常常宣他入宫与众皇子读书习武;二哥夏侯翊,丰神俊朗,聪慧睿智,是京城里有名的锦绣公子,凭着高贵的出身和英俊的面容赢得了京中无数女子的芳心。然而他却人从花中过,片叶不沾身,让那些对他魂牵梦萦的女子仿佛活在梦里。

    在外人看来,越国公府圣恩眷宠,富贵滔天。子孙各个出类拔萃,玉树盈阶,已是非常圆满。

    然而月满则亏,慧极必伤。

    七年前,十七岁的夏侯翖随父亲出征北原国,不幸中了敌军的埋伏,被俘后惨遭杀害,尸骨无存,自此便给这个将门世家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阴云。

    时至今日,每每提起那段痛苦的往事,人们还是唏嘘不已。

    日头逐渐升高,湛蓝如湖面的天空中懒洋洋地漂浮着几片薄薄的白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缱绻在迦南山的山巅,看得人也昏昏欲睡。

    脚下的道路依然长如天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道旁新抽的绿叶被太阳一晒,疲惫地耷拉着脑袋,对过往的香客不屑一顾,与道上神情殷切的香客形成鲜明的对比。

    夏侯纾忽然想起民间有句俗语,叫贫贱之家百事哀。她虽然没有体验过贫苦日子,但瞧着这光景,却也不得不感慨富贵人家的烦恼也不少——长龙一般的队伍里,多半是带着儿女同来的华服夫人以及面容憔悴的年轻少妇,华裳美服,环佩叮当,跟赶集似的络绎不绝。

    “不信自己信鬼神,本末倒置,真是可笑。”夏侯纾看着这一切,摇摇头发出一声鄙夷的嗤笑,马上就被云溪掐了一下。

    “你干什么?”夏侯纾冷不丁被掐了一下,满头满脑的莫名其妙,原本的不耐烦逐渐变为气恼,刚要骂云溪几句,却见云溪不停朝她使眼色,她转头一看,才发现母亲正打量着她,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在无声地表达着对她的言辞行状的不满。

    夏侯纾立马就明白过来,赶紧双手合一朝着护国寺方向拜了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面前站着的是自己可亲可敬的母亲。

    夏侯纾一面自我开解,一面紧跟进香的人去继续前行。

    云溪也跟着噤了声,再也不敢偷看钟玉卿一眼。

    “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长长的队伍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呼救声,在这空山里回荡着尤为刺耳,瞬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一时间,整个山道上都在小声议论。

    夏侯纾循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却见前面的行人全都停住了脚步。接着便有消息传过来,说是山道太滑,有个孩子不慎踩空,摔下山崖去了,呼救的是孩子的母亲。

    闻言夏侯纾心中一惊,眼睛不由得往石板路外面的斜坡峭壁扫了扫,这山高路滑的,人要是不慎掉下去了,那还有得救吗?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前方,道路上人影幢幢,只听他们议论纷纷。有的满怀慈悲,一面追问前方情况,一面祈求佛祖保佑,仿佛这样就能感天动地,保佑那孩子平安无事;有的拍拍胸脯暗自庆幸,并提醒同行之人以此为鉴,当心脚下,切勿再踩空了;有的则化身正义使者,指责苦主不该带着孩子来上香,简直是在作孽!

    “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妇人的呼救声还在继续,想来是大家都意识到了山路崎岖,稍有不慎就可能丢了性命,所以久久无人敢上前营救。

    此情此景,夏侯纾忍不住讥诮道:“我就说了吧,性命相关的时候,求神、求佛、求他人都没有用,终归还是得靠自己。”

    云溪看了看她,没接话,毕竟她也不是那个有能力出手相助之人。

    夏侯纾深深叹了口气,迈开步子就要往前走,却听身后传来钟玉卿饱含担忧的呼唤。

    “纾儿……”

    夏侯纾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母亲。母亲清丽的面容上弥漫着淡淡的忧愁。

    做母亲的,在预见到自己的孩子可能面临危险时,大概都是这个反映吧。可想而知,那位嘶喊着的母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掉下山崖,却无能为力,一定更加痛心和绝望吧。

    夏侯纾露出一个轻松而又灿烂的笑容,柔声安慰道:“母亲放心,我自有分寸。”

    钟玉卿是信佛之人,心存慈悲,这种时候自然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并且她也了解自己女儿的身手和性格,绝不是那种好强逞能的人。

    “去吧,千万要当心。”她点点头道,又侧过脸去叮嘱云溪,“你快跟上去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