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不呢？”

    “什么？”

    “没听明白吗？我说，不。”

    少女眼眸澄澈，目光清明，脸上不带半点情绪。

    从她的神情里，苏星辰看不出曾经常见的低落委屈，只有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的冷漠。

    察觉到这一点时，苏星辰的心头蓦然涌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但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苏锦留给苏家人的固有印象太深刻了。她总是在委曲求全，怎么可能因为苏明月回归这么一点小事，就放弃自己重视的家人呢？

    如果是以前，苏锦敢这么跟他说话，苏星辰早就怒了，可这会不知怎么的，他反而收敛了下坏脾气，软了声说：“苏锦，我姐回来这事没得改，你要赌气也不该这时候赌气，我们家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没点良心？我姐回来也没少你什么，大家还和以前一样，你有必要做出这副样子出来吗？”

    苏锦没有出声，眼神里却满是讥讽。

    和以前一样？不可能的。

    如果真能像以前一样，她上辈子怎么会落到那个境地。

    苏星辰说着说着，见她没有半分动容的意思，慢慢觉得苏锦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不禁指责道：“本来你有的这些都是我姐的，我家也没欠你什么，你以前就是个孤儿，我们家给你吃穿送你上学，让你成了苏家大小姐，你还想要什么？”

    苏锦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看了良久，才轻飘飘一笑，道：“苏星辰，欠你们家的东西，我会一一还回去，一笔一笔给你算清楚，只会多不会少。”她语气淡的好像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无波无澜、没有起伏，“就像你说过的，我占据了你姐姐的位置，现在，我把它物归原主。”

    更何况，她欠他们家的情，上辈子已经还清了。

    用一双眼睛，一条命。苏锦心道。

    苏星辰陡然愣住，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过往的记忆随之浮现，他记得自己还小不懂事时，因为排斥陌生人入侵自己的家，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可、可那些，都是他一时的气话啊！

    呆了好一会儿，苏星辰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苏锦你什么意思？”

    苏锦神色不变，平静道：“我说，从今往后，我再不是苏家人，我和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少年瞪着眼，傻傻的望着她，没反应过来一般。

    片刻后他勃然大怒，不管不顾上前抓住苏锦的手臂，怒声道：“你当我们家是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这话要说去我爸妈面前说，今天不管怎么样，你必须跟我回去！”

    苏星辰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细想，为什么一听苏锦说和他没关系，他心底首先出来的不是甩掉跟屁虫的轻松，反而是止不住的愤怒和慌乱。

    这种感觉，好像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似得，令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无措到丧失了思考能力。

    他脸色因为怒火涨的通红，扯着苏锦大步往前走，丝毫不顾身后少女踉跄的脚步和不时的痛呼声。

    直到一个高瘦的人影从一旁飞奔过来，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随后便是一记毫不留情的窝心脚。

    剧痛从侧脸与腹部传来，如同一把打开外界的钥匙，周围的声音一瞬间潮水般回归。

    一个甜甜的女孩子的声音欢呼道：“贺欢加油，打重点，踢他下面啊，贺欢好棒！”

    苏星辰平时自认打架不差，上学时和不少男生有过冲突，每次都是他赢，之前与许杨对上也是他更胜一筹，此刻却被一个连脸都没看清的家伙揍的毫无还手之力。

    这人力气大的出奇，拳拳到肉不说，还特别会挑位置。

    没几下苏星辰就被按到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过了一会，熟悉的嗓音响起：“算了，别打了，贺欢停下吧。”

    尽管这时间很短，苏星辰却觉得尤其漫长，他被揍得像条死狗，趴在地上直喘气。听见声响，仍然下意识的抬眼去看苏锦，顺便终于看清了名叫‘贺欢’的人的面容。

    因为是仰视角度，他只觉得这人很高，身材修长，眉眼俊秀。

    只见贺欢停下手，向苏锦走了过去，苏锦担忧的看了看她，还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你脸受伤了。”

    贺欢无所谓的摇头，表示没事。

    “苏锦，他是你男朋友吗？”少年形容狼狈，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胸口一阵阵说不出的憋闷，哽的他心肝脾肺肾都在难受，“我知道了，你是攀上了高枝，现在看不上我们苏家了，是不是？你之前对我那么好，被我怎么作践也不放弃，果然是贪慕虚荣想嫁入豪门吧？这个贺欢是哪家的？家里有多少钱？”

    苏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难受了，可不会忍着，他只会搞的周围人都不舒服。

    明明心里没这么想，可脱口而出的，仍是这些堪称恶毒的话语。

    以往每次，他用恶劣的言语刺激苏锦时，总能看到她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但即便再难过，她还是会一次次的凑到他身边来，用包容又讨好的眼神看着他。

    然而这回，那个有着一双漂亮明眸的少女连余光都没有分给苏星辰，她喊住了两位气不过想上来继续教训人的同伴，然后漠然的、毫不留恋的转身，越走越远。

    “苏锦，你敢走！”

    她的背影逆着光，逐渐消失在苏星辰的视野里，这期间，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少年的心，也好似落入无底的深渊。

    *

    “苏锦你没事吧？我跟贺欢等你好久没见人，没想到你竟然被坏蛋缠上了，幸好我们过来找你了。”回去的路上，黎妙妙还在说刚才的事，“话说那个混蛋是谁啊，说话真难听，要不是你拦着，我肯定要去踹他两脚。”

    苏锦自觉和苏星辰说清楚了，从此与苏家再无瓜葛，心情也放松下来：“无关紧要的人，不用理。”她看向贺欢，“我们先去医务室吧，贺欢脸上的伤得处理一下。”

    高个子女孩走在前面，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身上却传递出莫名的安全感。

    苏锦也是第一次见贺欢出手，没想到她这么能打。苏星辰一向是学校一霸，可在贺欢手底下连身都翻不了，刚才看苏星辰被揍成那样，苏锦也是蛮解气的。

    要不是怕出事，苏锦都想多看一会了。

    这么多年来，她对苏星辰，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黎妙妙赞同道：“嗯嗯，这肯定要去，不然留疤就不好了。不过我真没想到，贺欢你这么厉害，太帅了！”她朝室友比了个大拇指。

    贺欢面色不改，淡定极了：“这不算什么，从我十五岁开始，每年寒暑假都要被家里送去军营训练，这点伤根本就是毛毛雨。”

    闻言，黎妙妙一脸惊恐：“你家也太恐怖了吧。”

    贺欢：“习惯了就好，而且练练也有好处，像今天这样。”

    黎妙妙一听又觉得很有道理：“对诶，既然如此，那以后就应聘你成为我们寝室的武力担当和保镖吧！”

    几人说笑着去了学校医务室，给贺欢嘴角一点破皮消毒擦了药，大家才一起吃了晚饭回宿舍。

    这件事就像一个意外的小插曲，过去就过去了，很快就被大家抛在脑后。兴许是苏锦表露出不想深谈的原因，黎妙妙与贺欢也就都没多问。

    不说本就心细的贺欢，即便是看起来没心没肺的黎妙妙，本身都是十分善解人意的性格。

    苏锦当初说自己是孤儿，其实两人都看出不对劲，比如一个孤儿怎么会弹钢琴，一个孤儿怎么培养出那一身优雅大小姐的气质？

    可哪怕发现了这些奇怪的地方，也没一个人说出来，大家相处间一如往常，没有半点隔阂。

    每当想起这些，苏锦都无比庆幸。

    她有了自己的生活，结识了很好的朋友。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离开苏家便无依无靠的孤女了。

    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时，黎妙妙眼尖看到了什么：“苏锦，你手臂怎么了？”

    苏锦下意识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右手臂。

    右小臂中间的区域，原本白皙无暇的皮肤上，横亘着一圈紫黑色的痕迹，还有些微微的肿胀。因为她皮肤太白太嫩，就显得那颜色格外恐怖，像受到了什么虐待似得。

    苏锦将手放下来，睡衣宽松的袖子落下将伤痕遮住：“没事，不是大问题。”

    黎妙妙啪哒啪哒跑过来，一把拉起苏锦的手，将她衣袖卷上去：“哪里没事！你手都青紫了，是今天那个混蛋弄的对不对？早知道这样，就算你拦着，我也要踹死他！”

    她说的咬牙切齿，一脸杀气，若是苏星辰在这，指不定要上去咬他两口。

    苏锦实话实说：“真的没什么，就是看着可怕了点，不影响活动的。”

    上辈子练习走路摔过多少次，苏锦是真不在意这点伤。

    这时贺欢走了过来，递给她一管药膏：“给你，治跌打损伤的，我从家带来的，很有效，快擦。”

    苏锦注视着两位面带担忧的室友，片刻后，微微弯起了唇角。

    她接过药膏，随意看了下，药膏瓶子上是一串看不懂的外文字母。

    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药香立时弥漫开来，钻进鼻腔。

    闻到香味的一刹那，苏锦拿着塑胶瓶的手顿住，脑海中猝然浮现一些画面。

    画面是纯黑色的，如同最深沉的夜，只有一声声温雅的话语传来，就像一束束璀璨的光，照亮了漆黑的夜晚。

    “锦锦，别怕，向前走，我一直在你身边。”

    “摔倒了吗？还是撞到东西了？下次别偷偷练，等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我们锦锦好像豌豆公主，轻轻磕一下就红了，以后我可不能离你太远。”

    “来，给你擦药，不可以留疤了，小公主就该漂漂亮亮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