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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釜中栗

    “赵连文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他的正室夫人却容不下刘姬和你。也是,赵连文的妾室尚且无所出,半路杀出个外室,还带来一个爵位的有力竞争者,她又岂能容得下。”坐在对面的女子目光锐利,洞若观火般道,“她出手够快,也够狠,深谙先下手为强,殊不知斩草要除根。”

    知己知彼,燕故一此前已把赵戊垣的身世经历探查个清楚,其中包括了他流落在靳州的七年。

    但当年卖货的牙子绑着一串小孩走了各地,哪块专做腌臜事的地头都去过,又给每件货物取了诨号,是以只查出赵戊垣被卖到了靳州,甚至转手几拨卖家,直至音讯断绝。老菅州侯赵连文暗地里派人,头两年几乎翻遍了各块地皮,后面实在探查不到踪迹,才逐渐收回暗线。

    如今想来,想必当时也有赵连文正室——祯夫人的暗中阻挠。

    她倒也不将人直接杀死,免得留下把柄以后被有心人查出。而是做了无数个巧合,顺理成章地让人被拐走,再截断援助,小小的孩子哪来生存能力,想必早早就会被折磨到或残或死。一举两得,既了无痕迹,又好借他人的手将心头刺除去。

    却独独没料到会有烟娘这一环,坏了整盘棋。

    赵戊垣不仅没死,反而在洛临这里搭上某条线,重回菅州,以此开始他的复仇之路。

    洛临,又是洛临。

    今安指腹搭上额际:“本王就奇了怪了,怎么这些人都这么喜欢跑来洛临搞事情,难道这还是一块风水宝地不成?”

    “因为洛临是无主之地。”赵戊垣接道,“我什么话都没说,王爷已经将我的所有底细翻个清楚,按你身后的情报面,不会不知道这块地方的隐患与益处。”

    无主之地,整座大朔朝唯一一块没有分封诸侯的州界,多得是邻近诸侯垂涎占据,多得是官僚主事不善底下看不见的脏恶滋生。

    当然,其他诸侯地界也不一定有多干净,但是诸侯拥兵,没有仁政,也有强权。外来者不敢在这些地盘轻易放肆,除了兵弱无权的靳州,这块无主之地悬在图谋争权的各诸侯头上。

    狼豹众多,肉只有一块。

    “赵连文当时已有决断向靳州下手,可惜,被你先一步斩断了生机。”

    赵戊垣静默一会,抬手捋平衣袖,才道:“天底下又岂止他有此意。”

    “但菅州,近水楼台先得月。”

    “占尽天时地利,却还是一败涂地。”赵戊垣面上全无异色,言语间全然没有对生父的丝毫敬意,像随意提着不相干的玩意,“不过是一个被酒色掏空且空口白话的人罢了。”

    “哦?”今安看着眼前这位只身入险地的菅州侯,“的确是被酒色掏空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对罢,虽说我实在痛恨像他这一点,但我……”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一些美好至极的事情,目光柔和下来,定在某处虚空,“但我绝不会像他一样,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只能任人欺侮践踏,沦为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外室。”

    今安抬手止住:“不必向本王宣扬你的痴情,只会更加证明你是个蠢货的事实。”

    闻言,赵戊垣面上不见羞恼,提唇冷笑:“你说话真是难听。”

    她撇开这个话头,接着前言:“你杀了他。”

    “昏庸偏信的蠢材坐了高位,多的是想要他死的人。”他轻笑一声,“我不过是推波助澜一把。”

    例如放松了药房的守备,让换药下慢性毒的人趁虚而入,又改了日常把脉的大夫,搪塞口耳,种种只报平安。一日一日消磨下去,再强壮的人也要熬成骨头渣,何况是早已被酒色掏空了内里的早死鬼。

    今安知道内情,现在也不得不感慨一声:“赵连文那样懦弱求全的人也能生出你这般狠毒的儿子,想来定是他上辈子没做好事的报应了。但是,你为何非得要杀了他,当真只是因为你母亲遭遇不公,只是为了那点权力?”

    “那点权力?呵,这话怕是只有你说得出口。自古以来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情数也数不清,但看那皇座之上便是了。”赵戊垣语气轻轻,字字如针,“难道定栾王你今夜来,竟是要为死去多时的赵连文主持公道不成?”

    “那本王就换句话问。”今安很是上道,话锋一转,“是谁在你一无所有无路可走时,给了你第一把刀?”

    此话一出,赵戊垣面色肉眼可见地冷下,沉默不语。

    “你在靳州七年毫无根基,哪来本事短短一年之内收买赵连文身边亲信,让他死无对证,又接连除去你二位兄长,且不让任何人生疑。你这一路实在走得明目张胆又过于顺畅。”今安指头点着下颚,一点点戳开那些旧年陈封,要看清底下的真章。

    在这场对话开始前,沈朝与姚易师二人就已被关押了下去。偌大庭院空空荡荡,风声刮耳而过,窗外的雾翳一层压上一层,黑得看不清前路,一如他眼前的处境。

    求救无门,杀人良时。今夜是断断不允许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

    赵戊垣看着坐在斜对面的人,她屈于下座却全无怯意。

    相反,他才是腹背受敌的那一个。

    他反问道:“这些事情王爷竟查不到吗?”

    “正是如此,才可见你背后人的厉害。”今安道,“也正是如此,与你其他摆在明面上的线索如此违和,才教人不得不生疑。”

    他哂笑一声:“光凭这些就可以下定论?”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烛火风摇中,她眼中的笃定从容不变:“不可能仅仅只有你。你虽不乏智谋,但缺少多年积累的人际脉络与教养实战,这些掣肘了你的眼界与手段。没有其他人为你图谋,你即便再狠再有本事,也无法在短期内做到这几件事情。更别提瞒得这般滴水不漏,你的能力可比你的野心受限得多。”

    这话赵戊垣自己听了也要摇头:“说话真是够难听,怪不得那么多要取你性命的人。”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闻言赵戊垣反倒笑得更深,“定栾王架子可真大。未谋面之前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大朔朝第一位封侯拜将的女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几趟接触下来,你也不过如此。”

    “如果评判一个人可以让你得意,那么抹杀一个人也可以让本王痛快。”今安的目光投向他,“要试试吗?”

    这一句再次戳中了赵戊垣的软肋,他脸色一变霍然站起,厉声质问道:“你抓了她?”

    今安不置可否,只用一双线条颜色皆是凉薄的眼眸看他。

    让人深信,这样一双看人皆是睥睨无物的眼睛,这样一个从千军万马杀出的人,又有什么是她不能不敢做的呢。哪怕他对烟波楼驻守的死士下了死令,也怕万一。万一呢?

    自身生死全在别人手中尚且能游刃有余的赵戊垣,此刻心头发凉,他颓然坐下,立灯投下的阴影拢住他半幅面容,好一会,才听他嘶声开口。

    “自从夷狄被你北境军的铁骑驱出,大朔版图一扫萎靡大肆拓张,北境十二州凌强于山巅,谁能与你北境抗衡,谁敢与你北境抗衡?但是谁又甘心仰人鼻息?”他说着说着越发坦然,要在今夜说个痛快,“大朔本已走至末路,各诸侯按兵观望,却不料北境异军突起,让皇座上那位又硬生生地坐了这几年,还坐得更稳了。于是一切蛰伏尽皆推翻,所有人只能退回去。”

    “定栾王啊定栾王,你可知道你挡了多少人的路?”

    一座不见云月的山丘夷平,尚且可以引起两千公里外的湖泊动荡,何况是数十座数百座城池,压去那些虎视眈眈者心上的重量。

    一次次捷报的旌旗插上城墙直至延绵成川,不仅是朝廷从欢欣呼喝到心生忌惮,朝廷之下的这数十位诸侯,也在遥望着北境垒砌的金汤城墙,筹谋等待着。

    “只有无能者才会将面前的阻碍当成退后的借口。”她不对自己所处的险恶境地做丝毫评判,只说,“你不同,你借着别人给的这把刀,破开了困局。即便你亲刃父兄,所行不义。”

    “那又如何,枉费我千般谋算,还是棋差一着。”

    “你来洛临,不就早知道了有此一遭,然而你还是来了。而且今夜,本王并未斩断你所有退路。是你自己,把退路给了别人。”

    阴影处的人攥紧了扶手,手背青筋毕现。

    “这么重要的人,你却舍得将她独自一人放在这里,蛰伏五年,是什么让你这样做,或者是,不得不这样做?”不需要赵戊垣回答,今安兀自说下去:“前两年是险中求胜,后三年是根基未稳。且你与虎谋皮,你怕被人抓住把柄,怕有人用伤害她来威胁你,就如本王现在做的一样。可是你已经隐忍了五年,本该可以继续忍下去,但你没有。想必是这五年间你与他互相猜忌,而终于到了他容忍你的尽头,且挖到你的软肋,让你不得不兵行险着。本王的那一封信恰巧成了你的救命稻草,所以你将计就计来到洛临,你设在烟波楼外的守备,也不只是防着本王。”

    “菅州侯,你身陷险境呐。”她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长靴踏地,飒然作响,明亮烛火逆着她的面容向身后投下阴影,“是谁逼得你走投无路,是谁让你偏向虎山行?”

    堂中烛火跳动噼啪几声,笼于堂前墙上的巨大阴影如鬼魅晃动张爪。

    他低哑笑了一声:“我这将死之人的故事,可让定栾王觉得痛快。”

    “将死之人?”今安嗤笑一声,“真是痴情,你要为了她不战而降?”

    “你这趟不就是打算一击即毙?”他的语气渐趋平静,“菅州虽弹丸之地,但人心未向,邻接靳州,可为你的图谋添上一笔胜算。”

    说着,他抬眸看来:“且我死了,她对你来说毫无用处。”

    “这么说来真是双赢的局面。”今安又问,“既然毫无用处,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杀了她?”

    他眼带讽意:“确实。”

    “任由别人拿捏命门,真是愚不可及。”

    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消弭,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今安敛眸轻轻一笑:“谁说你要死了?”

    她立在三步外,就也将之前所有毕现的杀机挡在那里:“今夜没有谁来,只有菅州侯一人在府中独酌,等待明天的太阳升起,等待回去菅州的轿辇起驾。”

    他寂静一瞬,问:“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已经很清楚了。”今安说,“我要你弃暗投明。”

    “痴人说梦!”

    两厢对峙间,阿沅从门外走进,极快瞥了一眼场中情状,要附耳时被今安示意,便提高了声量:“王爷,有一队菅州侯的死士,护着一架马车来到了门前三里地。”

    眼见赵戊垣眉眼一动,今安便问:“轿里是谁?”

    “烟波楼的掌柜。”

    此话一出,赵戊垣霍然抬头。

    明亮烛火迎面而来,心念电转间,就明了今夜这一场设局。

    哪有什么劫掠威胁,只有他的关心则乱,心神全被这一场无中生有所蒙蔽,甚至不敢论真假,教人釜底抽薪。

    像是那架马车踢踏的蹄铁声带起他绝望的心,即使只是虚惊一场,也不可救药地欣喜欢悦。

    他转头,望向三步外那个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本王一贯喜欢成人之美,这架马车,就是本王邀你投诚的一番美意。”她满眼志在必得,“还望菅州侯莫要辜负了本王这番美意才好。”

    临去前,她停住脚步,侧身看来:“最后,本王再送菅州侯一份礼物。”

    “昨日猎场之事确实有第三方,本王在麾下揪出了几个人。但他们冲动鲁莽、做事毫无章法,万万想不到黄雀在后这一招。”

    赵戊垣沉吟:“你的意思是?”

    “小心背后被人捅了刀子,菅州侯。”话落,她甩袖步出堂中。

    外头灯火一晃,退去一层浓重的黑影,恢复了清风朗月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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