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我余情未了

偏偏我余情未了 > 034 家在

034 家在

    又是一年仲夏。

    大棚里,绿幽幽的枝叶下结着一颗颗透红的草莓,那饱满剔透的颜色,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隔远望去,红绿相间的画面让人挪不开眼。

    自摘草莓的价格是三十五元一斤,卖草莓的农户还会附赠一个塑料篮子。

    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摘了一会儿就有点受不住大棚里闷热潮湿的温度,鼻尖和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热得嘴里直喘气,脑子也变得晕乎乎的。

    我怕在里面出事,没敢继续久留,连忙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这一片的土地几乎是盖着大棚种草莓,是当地开发出来的草莓园区,旁边有一条大河,河水是来自于为水库,没有经过污染,仲夏季节雨水偏多,河水因此很壮观,水流得很急。

    我拿起相机照了几张,然后转过身,镜头对准大棚,准备照了两张。

    忽而,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里面。

    我呼吸微窒,眼瞳微微睁大,难以置信的望着那群朝气蓬勃的小学生。

    霏霏穿着一件米白色外套,扎着马尾辫,被一个和她身形差不多高的小姑娘挽着手臂,有说有笑地拎着篮子进了大棚里。

    我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很久才反应过来。

    霏霏出现在这里……

    周漾也在吗?

    我手指紧紧地捏着相机,眼睛四处寻找,没有任何发现。我有点怕自己看走眼,连忙走下河堤。

    找到一个地理绝佳的位置,悄悄地偷窥着草莓园的大门口。

    五一放假,来了很多学生家长,大门口现在停了不少私人车。

    我看了快有十来分钟,都没有看见周漾,心里有一丝丝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惆怅。

    我不禁在心里自问,这是怎么了?脑残了吗?

    找不到答案,我唇角忍不住勾起自嘲一笑。

    心底涌现出来的思念,如蚀骨食肉的蚁虫啃噬着我的身心,我控制不住,悄悄地接近霏霏刚刚进去的大棚。

    只敢站在门口,我不敢进去。

    白色塑料膜的依稀可以映出里面花花绿绿的人影,我是个卑鄙的窃听者,站在隐蔽的角落,耳朵灵敏地捕捉着从里面传来的声音。

    “霏霏,一会儿咱们去吃汉堡怎么样?”

    “不行,我爸不让我吃,我一个月只能吃一次。”

    “你爸管得真严,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上次听见杨慧在背后跟同学们说你妈妈跟野男人跑了。”

    刹那间,我喉咙仿佛被东西哽住,双手用力地揪紧胸口的衣服,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五脏六腑传来阵阵刺痛,痛得厉害,我直接蹲下,想要借此缓解一下疼痛。

    耳朵里闹哄哄的,仿佛有数以万计的蜜蜂嗡嗡嗡地叫,可我依旧听到了霏霏的声音。

    她很激动,从地上站起来,大声地反驳。

    “别听她乱说,我妈早死了!”

    听到这句话,我并没有感觉有多痛,当然会有一点难过。

    她明明知道我是谁,却不肯认我。

    我慢腾腾地站起来,没有走,垂头看着鞋上沾的泥土。

    我不能去怪霏霏,她没有错,有错的是我。

    “啊?你妈妈死了?……对不起,霏霏。”

    “没……没关系……杨慧还说什么了?”

    “她说你爷爷是杀过人的牢改犯,你爸爸破产了,所以你才转回来读书……霏霏,你刚来,你还不知道杨慧她就喜欢在背后说人小话,霏霏,等放完假我们再找她理论去。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告老师!”

    霏霏沉默了十几秒钟,才开口:“算了,不提她,她喜欢怎么说都随便她啦。”

    “哎,霏霏,我们也是朋友了,你就告诉我呗,我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霏霏的警惕性比较高,没有开口。

    “你不说就算了,下次我再也不跟你出来玩了。”

    没过多久,跟霏霏一起来的小姑娘们都出来了,而霏霏一个人留在大棚里,蹲着摘草莓。

    我手指捏得青白,紧咬着牙关,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不能去……

    身为她的母亲,我已经是她的耻辱,我现在再去见她,那会给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她现在是一个人,我怕她受激下会做出危险的事。

    霏霏摘满了一篮子的水果,一个人拎着出去找老板称重结帐。

    我虽然离得远,但还是能看见霏霏从背包里掏出一百块,老板找了她零钱后,她拎着篮子走了。

    我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看着霏霏走出草莓园后,赶紧拎着篮子去结帐。

    草莓园有规定,草莓一斤起售。我没摘够一斤,幸好老板有摘好的,我让他随便给我装了一些,凑满一手后结帐。

    等我出了草莓园,霏霏已经不见了。

    我在门口转了两圈,担心不已。这里离周家坐出租车要一个小时,没有直达的公交车,门口倒是有不少面包车在拉客,这都是黑车。

    她一个小孩子坐黑车会不会有危险?

    后背忽而被泥土砸中,我愣住,回头看着气红脸的霏霏站在不远处,她瞪着我,弯腰从地上捏了一把泥土朝我丢来。

    我没躲,泥土渣砸到了我的下巴,疼意很轻微,莫名地想哭。

    砸完后的霏霏拎着篮子沿着马路跑了起来,那个方向不是回周家,倒像是慌不择路随便跑的。

    我怕她出事,连忙快步跟上不去,不敢跑着追,怕吓着她。

    霏霏跑得很急,边跑边回头看我,一不小心就分了神,脚一崴,重重地摔在路边,篮子里的草莓滚了一地。

    “霏霏——!”

    我跑上前去,刚欲伸手扶她。

    霏霏脸色苍白,手乱脚乱地从地上捡了颗草莓,往我脸上扔,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她一连捡了好几颗草莓,全都往我身上丢。紧抿着唇,不肯开口,眼睛含着愤怒委屈的水光。

    熟透的草莓经不得砸,一砸直接就烂了,我脸上沾了一大块草莓,清甜的汁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

    我不敢再靠前,赶紧后退,退了十几步。非常狼狈,衣服上印着一块块草莓鲜红的汁水痕迹。

    霏霏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神情慌张地蹲在地上捡草莓。

    我静静地凝望着她,心痛如绞。

    我真的很想跟她解释,我不会伤害她的……我只是怕她有危险。

    霏霏捡草莓的速度很快,捡完后立刻拎着篮子,眼睛瞪得犹如铜铃,充满了戒备和恨意。她紧紧地咬住唇瓣,咬得发白了,都不肯开口说话。

    我尴尬的开口:“你…你别怕,我不会……”

    话没说完,霏霏又朝我丢了一个草莓。

    过路的陌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和霏霏,有个面相看起来非常刻薄的中年妇女停下说道:“这谁家的小孩儿,真没礼貌,这么大了居然拿东西丢人。”

    霏霏脸色迅速变白,也不解释,低垂着头。她的头发乱了,额前垂落的发丝遮了眼,让她看起来非常可怜脆弱。

    我心一急,连忙澄清。

    “不是这样的……别误会,不关她的事,是我把她吓着了!”

    妇女接着说,“你家的小孩啊?脾气真古怪,得好好教育,她可是个女孩子。不学好,将来怎么嫁人!”

    又一块草莓丢过来,险些砸到妇女。

    妇女直接怒了,“死小孩!连我都敢丢,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

    “不能打!”我冲过来拦住妇女,“……大姐,她不是故意的,你也没什么损失。”

    “不是故意的?要不是我躲过去了,她就砸到我脸上了。你怎么当妈的,教出这种野孩子!”

    霏霏很聪明,趁我拦住妇女的档口,又原路跑到草莓园。

    我松了一口气,态度很好的跟妇女道歉。妇女骂得很凶,话很难听,我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想跟她计较,随便她怎么骂。

    她骂完就走了,我什么事都没有。

    回头一看,正好瞧到霏霏上了一辆农村客运车。人很多,一车很快装满。我眼睁睁地看着车开走,消失在尽头。

    霏霏,别怕,你如果真的那么恨我,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在路边站了很久,站到腿都麻了,慢吞吞走到草莓园门口,搭了辆摩托车回到家里。

    半年前,我坐了一天的火车回到老家,找了当地的阴阳先生,选个风水吉利日,下葬的时候被村里人赶来阻止。

    七年物事人非,所幸还是有人认出我来了,但有些人还是态度不善,阴阳怪气。

    幸好现任村长跟爸沾了亲,我要喊他一声伯伯,有他在,我就拿钱把当初我妈卖掉的地又买回来,让我弟葬在自家的地里,这样就没人再说三道四了。

    也许是因祸得福吧。

    买走我家的房子的人一听说我弟也死了,觉得非常晦气,认为一切不顺的事都是我们家房子带来了,随后把房子按市场价卖给了我。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意外惊喜。

    我终于有家了。

    房子被那家整修过,变成了栋一楼一底的小楼房,我无法再把它变成记忆中家的模样,只能在院子里种一些花草。

    那个爱花的人不在了。

    那个爱唠叨的人早已失去联系。

    那个最喜欢摘花捏草的人也走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变了样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