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第一次看到男孩子哭得这么崩溃。
周漾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捂住眼睛，脸颊两侧流下两条湿哒哒的水痕，汇集在下巴后一起滴落。
我表情茫然地看他哭了大概两三分钟，脑子迟钝地想，这傻子哭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好起来了很高兴，所以要喜极而泣来祝贺我？
再高兴也不至于哭成这个怂样啊！
“那个……你。”
我欲言又止，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该说点什么啊？你别哭了？还是你哭什么？
语气轻点还是重点好啊？
我木讷地扯过床头柜上放的纸巾盒，抽出一大把，慢吞吞地擦他下巴，几张纸叠在一起，刚擦两下，就湿透了，可见他流得有多凶。
擦过的纸巾我捏成一团，垃圾桶不在病床附近，微微的强迫症作祟，宁肯把纸团捏在手里，也不想丢随地乱丢。
我手正准备再抽几张，周漾说话了。
“抱歉，让小榆姐看笑话了。”他声音哽咽，哑得变了调。
“呃……”
我想问他究竟在哭什么啊？可是话到嘴边，舌头像打了死结，一个字都说出来。
给他留点面子吧。
我还是不要问太多，毕竟我和他也不是很熟。
嗯……我最好应该闭上嘴，不要问太多。
周漾从我手里拿过纸巾盒和擦过，起身端着碗走了，“这碗凉了，我重新给小榆姐盛一碗。”
我愣愣地看着他，目不转晴。
周漾背对着我，脑袋低垂，不停地抽纸巾擦脸。
我看不过去，好心建议他：“你可以去卫生间洗个脸。”
周漾回眸，淡淡一笑。
我以为他要跟我说话，精神高度集中，做好准备接他的话。
谁知他只是冲我笑了笑，就去卫生间洗脸了。
老阿姨感冒了，周漾怕传染给我，让她先回去休息，最近也把她累得够呛。
我多次病危，最严重的时候已经不能自主呼吸，快喘不过气了，全靠呼吸机，医院前前后后都给周漾下了三次病危通知。
而我则没什么感觉，脑子稀里糊涂的，一直梦见老爸和小树。
神智清醒过来，梦的内容差不多都忘干净了，就连周漾絮絮叨叨对我说过的话，我也没记住几句，只记得他打从心底不想养霏霏。
霏霏于他而言，是枷锁，是桎梏，限制了他本该自由的人生。
我已经挺过来了，他离解脱也不晚了。
……
周漾洗了个脸出来，眼睛依然很红，一条条血丝狰狞欲出。
他重新从保温盒里倒了一碗米汤，朝我走过来。
他一坐下，我赶紧开口。
“你把碗给我吧，我自己吃。”
周漾端着碗的手立刻往旁边躲闪，完美地避过我伸出去想抢碗的手。
我：“……”
他咧开嘴角，露出一点小小的虎牙尖，冲我笑得傻里傻气，很可爱，像只温柔无害的兔子。许是过消瘦，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天真无邪的少年气。
“碗给我。”我摊开手掌心，气场强硬的说：“你不给，我今天就不吃了。”
话音刚落，周漾舀了一勺，喂到我嘴边。
我目光低垂地打量勺子里稀薄的汤水，蓦地抬起头看周漾，他目光灼灼，饱含期待地看着我。
做人要有骨气。
我扭过头，坚决道：“不吃！”
周漾眼神随即一暗，无比失落。
我眉梢桃了桃，态度没刚才强硬，语气也软和下来，抬起双手给他看。
“我有力气，不用喂，我可以自己吃。”
周漾紧紧地抿着嘴，两片薄红的唇瓣都被咬进去了。
他不说话，眉头紧蹙，一脸委屈。
我和他对视三秒了，非常无奈地败下阵，张开嘴含住勺子。
周漾见状，终于眉开眼笑，握勺的手指顺势往上轻轻地一抬，味道淡而无味的米汤缓缓地流进我的嘴里。
我是一点一点咽下去，太久没吃过东西，喉咙涩涩地疼。
周漾只是喂了两勺，就掌握了我的速度。才喝完，他立刻就会舀起一勺等着我慢慢咽下，见我咽完，就把勺子递到我嘴边。
有点丢人呐。
李榆，你都快三十岁了，吃饭都要别人喂。
丢人也得喝，谁让我倔不过周漾。
我足足喝了大半碗，有点反胃，碰巧周漾又舀了一勺递到我嘴边。
我鼻子闻到米汤的气味后，胃顿时产生强烈排斥反应，刚咽下去的汤水仿佛要从喉咙里爬出来。
我连忙用手紧紧捂住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小榆姐你——”
像打嗝一样，我控制不住身体本能，慌忙拿手指了指垃圾桶。
周漾领悟我的意思，当即起身，搁下手里的碗，去把垃圾桶拿过来。
我翻过身，双手抓住床栏，低下头瞬间吐了。
连吐了两口就停下，我喘着气，无意识地偏过头，嘴唇恰好擦过周漾的脸颊。
很柔软。
我肃然一惊，条件反射地往后退，“对不起……”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还好没留下什么印子。
周漾噗嗤一声笑了，“小榆姐，干嘛跟我说对不起，想我亲，你亲就是了。”
“……”
我脸瞬间变得火辣辣的。我刚才真的是没反应过来他揉着我后背，在给我顺气。
“呵呵，你说得这个笑话好冷啊。”我僵硬地笑了笑。
“我没讲笑话。”
我打断他的话，“你再去洗个脸吧，怪脏的。洗完脸出来再给我倒杯水，我想漱口。”
周漾没有先去洗脸，而是倒了一壶杯水给我，水是温热，漱口很舒服。
我漱完口，把杯子递给周漾，和他同时开口。
“你快去洗脸。”
“还吃吗？”
说完，我和他都愣住，视线交织在一起。
室内的气温好像在这一秒陡地升高了好几度。
我脸微热地偏了偏，视线游到别处，咳了下清嗓子，颇为尴尬的说：“不吃了，我吃不下去。”
“哦，好。”周漾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小声开口问：“小榆姐，我煮的粥是不是不合你胃口啊？除了米和水以外，我真的什么东西都没加，连盐都没有放，锅也洗了好几遍。”
“不是粥的原因，我胃不好。”
周漾没有因我的解释而松一口气，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我脸颊，眼里满是心疼。
这时，病房门调响了。
周漾收回手去开门，我捂住自己发烫的脸，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拉住被子盖住半张脸。
背着一个蓝色书包的霏霏紧跟着周漾进来。
我瞳孔睁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体灵活地坐立起来，犹如鲤鱼打挺。
霏霏骤然一惊，被我吓得身体抖了抖。
“小榆姐。”周漾脸色微变，“你别乱动啊，快躺下好好休息。”
我下意识地听周漾的话，赶紧躺下去睡好，“没事……我没事的。”说完，很不好意思地抓住被子，余光悄悄地偷瞄霏霏。
霏霏也在看我，我和她眼睛对上以后，她迅速低下头。
周漾大步走到病床前，弯腰俯身动手理被子，“小榆别再用被子把脸盖住，影响呼吸。”他把被子拉下去，轻拍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怎么感觉他把当孩子哄。
我都快三十了！
“我要去我妈那边看看，霏霏留在这里照顾你，你想喝水，让她给你倒，如果有事，她会打我电话。”
“啊？”
我懵了一秒，周漾微微一笑，耐着性子给我解释。
“我妈今天要做化疗，我得去看着。阿姨今天不在，胖子要看店。正好今天星期六，霏霏不上学，她在这里看着你，顺便照顾你。小榆姐，你觉得怎么样？”
“啊……很好啊。”我大喜过望，偏头去看霏霏。
霏霏低着头，似乎在看她自己的脚。
她不愿意。
我心底的喜悦刹那间消失，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平静的对周漾说：“不用了，你带霏霏回去吧，我睡会儿觉就好，有什么事，我找护士。”
“有霏霏在这里看着你，我才能放心。”
周漾不等我再说什么，他转身去叮嘱霏霏了。
“霏霏，你今天就在沙发上写作业，这里有电视，必须要作业写完才能看，知道吗？。”
霏霏轻轻地点头，小声地答：“知道。”
看得出来，她很听周漾的话，也很依赖周漾。
偏偏周漾他……觉得她是负担。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周漾话锋一转，看着我，对霏霏说：“妈妈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你记得先去外面护士站找护士，然后给我打电话。”
交代完，周漾就走了。
霏霏低着头，脑袋一直往下缩，缩得脖子都快看不见了。
她乖巧地坐在沙发上，缓慢地从书包里拿出书和本子。
我不敢去看霏霏，怕给她造成负担。
本来就惧怕我，周漾还让我和她独处一室，完全是在难为她嘛。
病房里无人说话，气氛安静宁和，只有铅笔磨擦纸张发出的沙沙声，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我成绩一直都是中上游，说不上好，也说上坏。高考超常发挥，考了个一本，还差一年，就能毕业了，可惜读不起了，没时间也没多余的钱……
大病才初愈，我精力不济，打了几个呵欠，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意外惊醒是感觉有人在扒我衣服，我倏地睁开眼，就看见近在眼前的周漾。
他正在脱我的病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