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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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签字

      凝香雅居,“凝”字第一号房里。

    烟丝袅袅,烛火柔和,满室氤氲。

    后五纹快活地泡在温水里,鲜红嫩黄的花瓣丝儿漂了个满桶,花团锦簇地围着他一颗满脑乌亮的头颅。发丝上的水滴滴答答地直掉地上,水痕蜿蜒地从脸颊上爬下来,沿着俊俏的下巴又重新落在了浴桶里面。

    他一手提着个乌木瓢往自己头顶上泼水,一手抓起鲜花瓣乱吹,漫天花雨在屋子里飘飘洒洒,仙女洒花一般地胡闹着。

    忽然,屏风前的紫绡纱一晃,眼前多了一个人。

    后五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人眼睛里一道寒光直射他的眉间,厉声问道:“我的剑呢?”

    后五纹唇角微勾,张大一双眼睛装傻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那人直盯着他眼底下的狡狯,声下不容质疑地审问,一脸嫌恶之色。

    后五纹不以为然,嘻嘻笑道:“你以为本公子我为什么要在这种不入流的地方洗澡?还不是因为你吐了我一身脏东西?本公子为什么会给你糟蹋了我一身珍贵的衣服?还不是因为你喝醉了酒,在人家茶寮里大吵大闹,大发酒疯,出尽了洋相,我好心去扶了你一把,谁知道,谁知道,你竟恩将仇报!”

    那白衣公子,啊不,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白衣公子,他已经给人改头换脸了,只是他酒后混沌,一时还没有察觉自己身上的变化!

    他半信半疑地凝视着后五纹,自己确实是在茶寮里喝醉了酒,可是,真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吗?

    自己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但这小贼的神色,叫人不能相信!

    特别是他看着自己那种欲笑不笑的眼神特别的诡异?

    后五纹不等他思索清楚,两手一撑,就**精条地从浴桶里作势要站起来。那少年一惊,忙转出了屏风外,他才没有窥看别人的癖好。

    只听得后五纹在屏风后嘿嘿直笑,笑声叫人生疑,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穿戴声响……

    那少年不耐烦地走开两步,免得一会儿有人撞进来,看着他们暧昧!

    若不是发现宝剑不翼而飞了,他早在一翻醒来就离开了这间令人嫌恶的屋子!

    尽管这小贼满嘴胡言,但他断定,宝剑的下落与他铁定脱不了干系!

    他一抬头,竟接着一怔。

    前面是一块清亮异常的铜镜——

    里面照着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那少年急忙左右瞧了瞧,屋子里除了那小贼,就是他自己了。

    他不由自主地走前两步,那铜镜里的影像也跟着清晰了起来。那少年定睛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先是迷惘了一会儿,跟着脸色也变了一变,倒退的步子晃了晃,一个踉跄却被人在身后老实地扶住,耳边一个滑稽而又叫人恼怒的声音问道:“你觉得自己美吗?美人儿!”

    那少年双手一握拳,使劲要甩开他的脏手,竟然发觉自己的内劲软绵绵地发不上来,他的眼底不动声色地愕了一愕,目光异常的寒湛,紧紧地盯看住铜镜里的另一张脸——

    闪闪的眼睛里带着异样的神色,那样的不正经,那样的肆无忌惮!

    一张唇角微微一扬,带着一抹不折不扣的痞子样的坏笑。

    笑得好生诡异!

    后五纹一手使劲把他按下一旁的椅子上坐着,笑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上没劲道?我想啊,你说不准是在什么时候让人家在身上下了一点‘软筋散’、‘软骨香’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可惜,可惜,本公子一向不屑于这种下三滥下五流的东西,所以身上也没有解药!”

    “唉唉!”后五纹装模作样地叹了几声,朝他说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幸好你遇到了我!”

    那少年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眼眸底下一片寒光烁烁。凭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难道他还看不出来是这个小贼下的手,作的恶?这会儿又在他面前耍嘴头,卖乖巧!

    这样的一个无赖无端地缠上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白玉山庄的宝剑也是不能丢失的!

    他暗自运了一次劲,却是无法将那不入流的“软筋散”、“软骨香”逼得出来!脸色更是寒了三分,沉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企图,说吧?”他不怒不急,反而平平静静地将话挑明了。

    虽说他年纪轻轻,可是在江湖上早负胜名!

    旁人一提起白玉山庄的少庄主都是翘起大拇指的夸奖,自从他初涉江湖以来,哪一件事不是干得光明磊落?哪一件纠纷不是排解得让人心服口服?

    一身白衣,一柄家传青铜宝剑——寒光煞人的青月水剑,已被江湖上人誉为“寒雪梨花落”!

    传闻,曾经见识过他出剑的古寒大师所言:“只见眼前雪花梨花乱风而舞,不见人影剑光处!”

    而当世,剑术能与白玉山庄少庄主并驾齐驱的还有一人。

    也只有一人!

    那就是西北苦寒山上的雪宗传世弟子——雪希言!

    见过雪希言的人不多。

    能够见识过他的剑的人,更少!

    他的人与他的剑,就像是江湖上流传的一个谜团,甚至让人认为那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世上并无此人!

    但白玉山庄的少庄主白玉溪却可以证明,世上真有此人!不但真有此人,而当年在横雁北极与血魔一战中,若不是雪希言援手,别说可以战胜血魔,甚至世上也早已无白玉溪此人!

    而今,两大剑术高手亦即将展开一场巅峰较量——不为名利,不为世俗,只为心中的剑术而战,为当世而战,为手中之剑而战!

    那是崇高而圣洁的一战!

    而因这一战繁衍出来的事情,却是十分的世俗!令人厌恶——

    至少,白玉溪是如此想的!

    “我到底有什么企图?这一句问得好!”后五纹一旁坐下,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漱口。两只狡猾的眼睛往他身上一打量,似笑非笑,总是包含着点捉弄人的味道。

    他慢悠悠地往后依靠着椅背,嘴角缓缓上扬,说道:“大概你也听说了!江湖上立即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啊不,应该是上演一场别人都说是千载难逢,精彩绝伦,有钱也看不到的比试!天下第一剑的比试?”他眯了眯眼睛,笑道:“千万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就恨别人说谎!”

    白玉溪一听他的话,脸色下沉,声音也冷了好几分:“是,那又怎样?”

    后五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说道:“不怎么样!就是想问问你,你会不会去瞧瞧?”

    “会又怎样,不会又怎样?”白玉溪容忍地问道,眼眸中的嫌恶之色更甚。

    后五纹不以为意,脸上的笑始终不曾落下,“也没怎么样,就是想说你要是去瞧瞧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倒是十分想去瞧瞧的!”

    “侮辱!”白玉溪不经思索地吐出这两个字,俏脸泛红。

    后五纹也不生气,只是把笑脸敛了敛,“你要把自己瞧得老高,我也没意见!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你去不去瞧?带不带上我?”

    白玉溪不吭声,他不屑于与这种人撒谎。他的自负,他的尊严不容许他这么做!

    后五纹瞧出了他的倔强,看来一味的要挟是不成的!有些硬骨头就是喜欢听软话,他假装地叹了叹气,脸上戚戚地现出一抹悲哀之色,能言善辩地说道:“你先瞧瞧我这一身衣服!”

    他站起来,就地转了一个圈。

    嬉皮笑脸的神色一绷紧,那真颇有几分肃然的矜贵。

    白玉溪正自瞧得莫名其妙。

    后五纹问道:“你能否认我不适合穿这样的衣服吗?”浅杏色的长袍显得他的身量十分的健硕修长,飘飞的衣带在这么一转之间,就能带出了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潇洒劲儿。

    无可否认,此刻的他确实与前两次遇见的有点判若两人。

    如果他脸上不笑,说话的神情再正经点,或者不说话那更好——

    白玉溪满眼疑问地看住他,等待他的下文。

    这人,这人这种眼神可让他有点不自在!他好像对他说的话都不大相信,那种眼神似乎是要看进他骨头里去似的。

    如果是别人,早就放弃在白玉溪那一双雪亮的眼睛前撒谎了。

    可惜,他不是别人。

    他是后五纹,脸皮比一堵墙还厚一些。他咳嗽一声,忧郁地说道:“你说,我有好衣好鞋的为什么不穿?干吗去穿那些破衣服,烂草鞋?这里面不就是有原因的嘛!”

    他自问自答,顺理成章,技巧纯熟。

    他侧身先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故作伤感,“唉”的一声长叹也是有声有色,可圈可点的,接着说道:“我家中只有我一独子,乃九代单传。自从我爹爹在江湖中厮杀伤亡以后,我娘就举家齐迁,搬到了山野地方居住,不肯再让我们踏足江湖!可是……”

    后五纹顿了顿,立刻又把后文想好了:“可是我对江湖始终怀着一种向往之心,对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更是仰慕崇敬!易地而处,若换作是你,你会任由青春默默地在山谷之中无声消逝吗?不想出去看一看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江湖吗?”他的声音带足了感情,因为此刻说的多少是他的真心话!

    白玉溪似乎被他打动了情绪,低语说道:“其实江湖……也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好!”

    “也许它不完美……”后五纹接口道,“但你不能抹杀了它的魅力!更有一点,你说它没有传说中的好,只是你已经处身在其中!而我千里迢迢的来,始未踏入江湖,你怎么能叫我却足?”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发光,令人看到了太阳的光亮。充满了青春,充满了光明,充满了快乐!

    仿佛一切阴霾,在他这样的眼睛注视下,也会化作欢乐的海洋,小鸟的歌唱——不可否认,这个笑起来的少年,有种别人没有的,说不上来的魅力。

    “好,我带你去!”白玉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被他打动了,毅然承诺道。眼睛里隐瞒了一丝情绪。

    胜利来得太快!

    后五纹有点不置信地望着他,反问道:“你说的话可要算数!”

    “当然!”白玉溪断然说道,“我赵一说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白玉溪的脑袋早已转了一个弯,对于这等手段卑劣的骗子,他可犯不着和他讲道义,论感情。他出了名的头脑清醒,怎么会被他区区一个骗子的话蒙昏了头!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谎话又不是天下只有一张嘴巴可以说。

    白玉溪神情坚定,说道:“我既然答应了你,你也该还了我的剑了吧!一个‘信’字,在江湖上可是最敬重的!”

    后五纹又笑了,笑得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思。他从案上移来一张纸,端端正正地摆在白玉溪手旁的桌子上,斯斯文文地说道:“小弟初入江湖,不懂礼数!家里的堂叔这几年做了点生意,他说生意人最重视的就是一个‘信’字,可是为免纷争,还是得立个字据,白纸黑字一清二白!”

    白玉溪脸上不显颜色,瞧瞧那张纸是早已备好的了。上头字体不俊不丑,简简单单地只写着:我答应带后五纹去看天下第一剑的比试,绝不反悔!

    后五纹把右手的笔递给他,满脸嬉笑,“请在上面签下名字!你我这笔买卖也就成了!”

    白玉溪接过笔,问道:“我签了,你就把剑还我?”

    “好说!我又不会耍剑,要你的剑物无所用,要来干吗?”后五纹巧笑着反问。

    白玉溪心想:反正是赵一答应他的事,与我无关!只要能让他交回宝剑,签一个名字又何妨?

    他嘴角轻轻一笑,旁人也不易察觉。

    手中的笔提了起来,左手按着白纸,正欲写字。

    后五纹却不紧不慢地提醒他道:“请写‘白玉溪’,而不要写‘赵一’!不然我的剑也只好还给‘赵一’,而不是还给‘白玉溪’了。”

    白玉溪的手一颤,一双眼睛回过来瞪着他看,脸色也有些难看!

    后五纹得意地坏笑,“我既然对江湖中的风云人物好生敬仰,又岂能不对他们有所了解呢?”后五纹眼角一弯,狡狯顿生,笑得甚是迷人,“一身白衣胜雪,青铜宝剑名青月水剑,乃白玉山庄世代相传之宝物,穗红如烈火,因有蟒龙蛰伏,剑出必噬血,因此白玉溪非到必要,不轻易出剑……”

    他仍自滔滔不绝地如数家珍。

    白玉溪只觉两眼发昏,恨不得把他这个小贼一张嘴给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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